一間裝橫簡潔干凈的廂房里,午后的陽光透過明綠色的紗簾,撒入一片淡綠的溫暖,映在茶樽擺著的一束白色山茶花瓣上,晃晃的清新顏色仿佛被暖陽的溫度蕩開,滿室都是這種甜而不膩的清香。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迎來半面的明黃光線。
“少主。”
婢女放下手中的絹子,站起身行禮。
被稱作少主的男子略略點頭,跨進門問道:“她怎樣了?”
“卿卿姑娘身上的傷口開始痊愈,只是肩上和背后的傷口太深,仍需一段時間調養。”婢女恭敬答道。
男子聞言臉部的神色松懈下來,說:“你忙,我只來看看,不必招呼我。”
“是。”
婢女低頭應許,復又坐下來洗干凈手絹,替躺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的輕塵擦拭眉間額角。
輕塵靜靜仰臥在床上,那張絕色的面容依舊蒼白,眉間稍稍皺起,唇也緊抿著,像在擔憂煩悶些什么,連在睡夢中都這樣不安穩。
男子看著床上的人兒陷入沉思。
她是誰?
又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初見時的明媚嬌艷,喜怒嗔怨仿佛開得最盛最燦爛的桃花,輕易奪住他的視線,卻也讓他錯怪她為世故風塵的煙花女子。
再見時以一敵眾的英姿,負了傷后的沉默,在樹梢上被人發覺后看破生死的鎮定,讓他不由自主地出手引開敵人,為她爭取運功療傷的時間。
明知重傷未愈,中毒后,不惜以己之身擋住箭矢救那孩子的奮不顧身。
再來,便是發現他之后深深的防備和不信任,拒絕他援助的堅定和在他面前脫衣的果斷和義無反顧。
像謎一般的女子。
仿佛在飄渺濃霧中若隱若現的方外之人。
音容笑貌雖然看著只是咫尺之間,伸手去卻會撲空的人兒。
輕塵的意識在慢慢恢復,全身的感官也逐漸清明起來,她并未睜眼,但空氣中的香氣,溫度都清晰地被感知。
一片涼涼的東西搭在她額頭,這樣陌生的觸覺讓她全身緊繃,進入高度戒備狀態。
她雙目驟然睜開,身影一閃翻身坐起,二指相并捏一支桃花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在那照料她的婢女脖頸上。
婢女驚聲叫起來:“卿卿姑娘,奴婢……”
呼叫聲讓剛一腳準備踏出房門的男子腳步一頓,面露喜色,立馬轉頭奔回房中。
輕塵見了那晚封了她睡穴將她帶走的書生模樣的男子,眼底殺意更盛,泠然問道:
“你到底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在下是薛楚涵,這里是薛家莊,那位是這兩日照料你的婢女蔚藍。”
薛楚涵止步于距穿二丈之外,試圖使輕塵松懈下來。
“薛楚涵,薛家莊?”
輕塵低喃重復道,眼底的疑慮并未完全消逝:
“一代劍圣薛原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薛楚涵頷首道。
放下抵在婢女脖子上的利器,輕塵緊盯著他眼眸,想從他眼里看出一絲謊言的破綻:
“那你為何騙我你不懂武功?”
薛楚涵抿嘴一笑,眼神清明,落落大方地回望輕塵:
“并非在下存心欺騙姑娘,那是因為姑娘從未問過在下是否懂得武功。”
輕塵緊繃的面容有些松懈下來,回想起那夜確是這人救了自己,否則被封了內力又渾身是傷的她,如何能從王管家手中逃脫。
再說他那時還用袍子遮住她的身體,并未趁她無力有輕薄的舉動,也實在像個熟讀圣賢書滿口之子者乎的書呆子。
如此想來,輕塵臉色又緩和幾分,低頭致歉道:
“原是我錯怪薛公子了。”
“不要緊。”薛楚涵理解地寬慰她:
“只是姑娘的內傷未愈,外傷也需要一段時間療養,實在不便孤身上路,未免遭遇不測,還請姑娘不要嫌棄薛家莊鄙陋,留在這兒把傷養好再啟程。”
輕塵沉吟片刻,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內力的虧損方才在射出桃花針的阻滯動作便可看出,若是往常的身法趁人不備一招便可使人斃命,哪里還容得下讓他說這些話呢。若堅持當下告辭離開實屬不智。
便抬頭道:“那真要麻煩薛公子了。”
“姑娘無需拘束禮數,薛家莊占地頗大,若是覺得在房內無趣,也大可出門走走。有什么吩咐就交代蔚藍去辦好了。”
薛楚涵嘴角含笑,扭頭示意,站在一旁的蔚藍向輕塵行了個禮。
“在下不打擾姑娘養傷,就此告退。”
輕塵頷首示意,算是應許。
接下來的日子倒是舒適得很,因知輕塵不喜喧嘩打擾,婢女甚少上前伺候,輕塵也樂得清靜,極少出房門,忙著運功調養內傷。
身上的傷口也每日用薛家莊特制的藥膏勻勻敷了,好生養護著。
薛楚涵每日黃昏都過來瞧一瞧她的傷勢,也怕她悶了常找些小玩意帶來,不外乎尋常女子喜歡的物事。
輕塵性子冷,不善與人保持這樣緊密親近的關系,幾番開口,本想拒絕他如此頻繁的造訪,然而每每話到了口邊,看他總是露出那樣和煦如暖陽般的笑容,倒感覺自己不知好歹,如何也說不出口,最后只好作罷。
這日夜已深了,天色很暗,像被潑灑了濃墨一般,卻干凈無一絲云彩,那輪月像被鑲嵌在天幕上,靜靜發散著清冷的光輝。
晚秋夜里的風早有寒意,輕塵披一件潔白的緞紗襦裙,依依推門出去。
薛家莊占地十數畝,依山伴水而建,該是極好的風水,使得武學世家薛家在江湖中百余年來盛名不斷,一代劍圣薛原推陳出新將先輩流傳下來的“淮弦劍法”使至巔峰,在武林中闖出一代至尊“劍圣”之名,更是將這名聲推至繁榮頂峰,當其時威名極盛,薛家莊門庭若市,拜訪者絡繹不絕。
只是十數年前薛原發妻因病辭世后,劍圣萬籟俱灰,原本意氣英發的心性大改,變得消沉頹唐,甚至隱退江湖,不問世事。薛家的風頭這才漸漸冷淡了下來。
輕塵走至一處亭臺,扶著雕欄看周邊的景色。
深夜下的薛家莊顯得靜謐安詳,每十數步掛一盞防風夜燈,橘黃色的燈光一路蔓延,假山亭臺,花壇藤閣,無一不在這暖顏色下渲染了醉人的溫柔。
再遠些許是一荷塘,荷塘之上懸著水榭,烏木雕刻的圍欄裝飾甚是典雅,恰好彌補了荷塘荷花已謝后水面的空寂。一只鳥借著夜色的遮掩從樹梢掠過。
輕微的腳步聲在身后傳來。
“夜深卻無意入眠,難道姑娘也喜歡這夜色么?”
一身玄青錦袍的薛楚涵順著石梯拾級而上,站到輕塵身旁。
“夜晚的黑暗總是好些,白日讓人看得太清晰,使一切掩飾都要顯露在光亮里,無所遁形。”
于薛楚涵,初遇時便是以偽裝出來的輕佻模樣面對他,后來的種種已摸清彼此底細,故輕塵也不需刻意喬裝些什么,便由著原本冷清的性子待他。
輕塵轉頭看去,淡淡道:
“薛公子仍是喜歡忽然在別人身后出現。”
“我只是恰好路過罷了。”
薛楚涵凝視她的面容,片刻方移開視線:
“姑娘不必見外,在下字子賢,姑娘可喚我子賢。”
輕塵注意到他的稱呼不再生分,表情卻仍是淡淡的,并不答話。
“那姑娘呢?恕我多嘴,卿卿只怕不是姑娘名號吧?我一直想著,卻沒敢開口問姑娘……”
輕塵聞言,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楚涵:“恐怕小女子賤名會污了公子尊耳。”
“愿聞其詳。”
她略有些猶豫:“我叫……輕塵。”
“傾城?”
薛楚涵把味到,只當她又在說笑,便也玩笑道:
“古人形容漢武帝的李夫人有言‘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以姑娘的姿色容貌,肯定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真真是當得起這個名字。”
輕塵微微一愣,然而隨即笑了:
“公子在說笑逗我么?輕塵,不過是卑微輕賤如塵埃罷了,何來的萬千寵愛在一身之說?”
薛楚涵訝然,雖是嗤笑著說妄自菲薄的話,但她臉上的驕色未嘗減去分毫,仿佛卑微的出身并無損她與生俱來的傲氣。
“抱歉,是我失言了。”
薛楚涵垂下眼簾,真誠道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無妨。”
輕塵這樣答道,便再也無言。
兩人分別倚著雕欄,看深藍至暗黑的無云天幕閃爍了點點星光,聽秋夜里的風穿過連廊的呼呼聲響,把防風燈吹得一晃一晃的,引得那只盛夏過了仍不舍得離去的蛾子在燈罩上撲騰。
亭臺上擺著的菊花開的正好,不知怎的輕塵卻注意到從那菊花盆中空隙處探頭而出的一棵不知名的植物,那植物也在開花,細細小小的一絲一絲淡紅,既不美艷也不妖嬈,比起那怒放的秋菊差的甚遠,可輕塵卻只看到它。
靜謐安詳的仿佛入睡了深陷好夢中的薛家莊,靜謐安詳的濃郁得讓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的夜色,靜謐安詳的,沉默著的兩人。
直至那輪彎月又往天邊移了幾分,輕塵開聲打破沉默道:“夜已深,輕塵該回房了,薛公子也早些歇息吧。”
薛楚涵微微頷首,應承道:“好。”
輕塵回身順來路慢慢踱回去,遠遠地只留一個如江南煙雨般,看不透也散不開的背影。
薛楚涵看她潔白如羽翼的衣擺,黑亮的長發在風里翻飛,像一只翩躚的蝶。
纖細的身子本應脆弱備受保護,但她的步伐卻堅定無比,難以動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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