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零一四年夏天,我去南京出差,再一次遇見了徐香織,她在明亮的燈光下大喊我的名字。事隔多年,我沒想到能再次見到她,還是在這種特別的地方。
本來和項目方簽訂完協議就要離開的,北京那邊還有幾個事情要落實。得知協議簽署完畢,合伙人左一個電話,右一個微信,就跟催命似的,說什么除了我沒人搞得定那個鐵血老娘們。我心里罵王八蛋,說了幾次前期工作做細致就是不聽,結果還得我拉下臉去跟人賠笑。
可酒店退了房臨出門卻起了暴雨,怎么都打不到車,眼睜睜的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航班耽誤了。跟合伙人通電話,告知我這邊的情況,說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要么你改約時間,要么你想別的辦法。合伙人說時間肯定改不了,你不知道這大姐身后還有多少人盯著。我說那你們自己想法子,我現在是沒轍了。合伙人在那邊連罵了幾句我操,我直接掛了電話。
坐在酒店大堂,看著窗外的大雨,正想著是訂高鐵回北京還是去哪里打發打發時間,李牧格正好打電話過來,問我離開沒有。我實情以告,他在那邊哈哈大笑,說那正好,可以叫幾個人放浪一下。下午四點多我們碰了面,連他兩個朋友,大家痛快喝了一場,半醉不醉,李牧格說一起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澡。他說秦淮河風光依舊。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路邊找了一輛車,四個粗壯的老爺們一起鉆進來,車里頓時擁擠不堪。他報了一個地名,那個司機嘿嘿笑了幾聲,走了快一個小時,車子停在了一個陳舊的巷子外面。巷子很窄,只夠一輛車通行,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看不甚清楚,只覺得破敗陳腐的厲害。李牧格說,別看都叫京,南京和北京還是有區別的。他一邊笑一邊說,你別看這個地方破,里面別有洞天。我跟在他身后,踩著地上的積水走了幾百米,拐進一個仿古建筑的院子之后豁然開朗,燈光璀璨的不像話。
進包房之前,口袋里的手機嗡嗡嗡的響起,又是合伙人,說是鐵血老娘們那邊的情況不好辦,問我下一步怎么做。我捂著有些發脹的腦袋,又來到樓下大廳,說該怎么辦怎么辦。合伙人聽了我的話特別不爽,說什么叫該怎么辦怎么辦,你他媽的這態度不對。我聽了態度兩個字也跟著不爽起來,多日來的勞累和煩躁一股腦兒迸發,二人大吵一架。掛電話的時候,我問候了合伙人的母親。
合伙人憤憤不平,大聲說那是你丈母娘。
其實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說不上三天兩頭,跟例假一樣,一個月里總少不了幾天。但是爭吵過后大家還是笑臉相迎,該做什么事還做什么事。照合伙人的話說,大家在一起又不是處感情,都是為了做事嘛,吵吵架很正常。
掛掉手機,我心中還是氣憤難平,差點把手機砸到墻上,為了平復情緒,我點了一根煙。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拿著手包的女人在雕花大門那里大聲叫我的名字:“何永平?你是何永平嗎?”
我噴出灰色的煙霧,看著叫我名字的女人在閃爍的霓虹燈下轉換顏色,一會兒紅一會兒藍,讓人看不清楚。我走近一些,疑惑的看著她:“您是哪位?”她快幾步走過來,深色的旗袍伴隨著咔咔的腳步聲搖曳生姿。那個女人帶著讓人炫目的香味幾乎是沖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是徐香織呀,你不認得我了?”她一雙眉眼畫的漆黑,臉上涂著白白的粉底,嘴巴血紅耀眼。徐香織?眼前的這個人很難讓我和那個笑意怯懦的徐香織聯系起來。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你是何永平對吧?”
我說我是。
她有些著急:“你是何永平你怎么會不記得我呢?那時候我坐在你前面,你給我畫梅花,還給我捐過一百塊錢。”
我看著她臉上的焦灼,一瞬間有些發懵,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一百塊錢的事情我記得,可是梅花的事情我怎么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她拍著我的手:“你到這里來干嘛?”
我丟了煙頭說,跟朋友來玩。
她有些慌張:“那是那是,到這兒來都是玩兒來了。”
我不知道下面該說什么,就問她你在這里干什么?但是這句話問完我就后悔了,在這里的女人還能是干什么的。好在這時候李牧格在上面喊我,你他媽的干嘛吶,快上來。
我看著眼前的徐香織,眉目描畫的很精致,但是難掩眼角的皺紋和神情中的疲倦。我跟她說:“朋友叫我上去。”
她似乎有些不舍,拉著我胳膊的手使上了力氣,又覺得不太對,飛快的放開,嘴角抽動了幾下說:“你這就上去嗎?”
我心中不知道哪里來的惆悵,腦中卻什么話都想不出來,只好說道,這就上去。她看了我幾眼,又退一步,點點頭說,好,你上去吧。
我也退了兩步,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心里覺得怎么都得說點什么,可是終歸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李牧格又在上面喊,我連說來了來了。李牧格說,你怎么這么墨跡,遇見相好的了。我點點頭說,遇到一個朋友。這時候,徐香織在下面又喊了一聲:“哎,何永平,你在哪個房?”我愣了一下,李牧格往下看了一眼,幫我回了一句春水瑤。
李牧格進房間之前,疑惑的問我,看不出來你還認識徐姐,不簡單不簡單。我不置可否,什么都沒說。
春水瑤很大,從前到后站了十幾個小姑娘,統統穿著剔透的旗袍。李牧格說旗袍比制服來的過癮,這可是六朝古都。說著話的工夫把手搭上了一個小姑娘的胸脯。那個小姑娘報以羞赧的笑容。高中同學說,試試南藝的手感,不過說好啊,客我請,炮費自理啊。一席話說的小姑娘們都嘻嘻哈哈的。
李牧格招呼大家,坐下坐下,你們這些小姑娘別站著了,全都坐下,有會唱歌的唱首歌聽。一時間喧囂聲起,滿屋子鶯鶯燕燕嘰嘰喳喳的聲音。隨著音樂響起,屋子里面的人仿佛被網子兜起來的魚兒,個個都變得滑溜溜的。
不知不覺間,又灌了許多酒下去,我一邊抽煙一邊跟她們劃拳,一個背影卻不停的在我腦中閃爍。李牧格舉著麥克風唱跑馬溜溜的山上,煙霧繚繞中,周圍亂作一團。
我的手機在桌子上震動不停,是合伙人打來的。我拿著手機出了包房,在過道上接通,問合伙人到底要干嘛?合伙人的聲音在那邊時斷時續,我怎么都聽不清楚,直接把手機關了機。旁邊的小姑娘問我去不去洗手間,我說去。到了洗手間,扶著女人屁股樣子的尿桶我哇哇狂吐。吐完之后洗了一把臉,腦中浮現出徐香織的樣子,一會兒濃妝艷抹,一會兒素凈如溪。我頓時心里難過起來。
第二章
我和徐香織是初中同學,但僅僅相處了初二那一年。初一結束之后分班,我和徐香織分到了一個班級。她就坐在我正前方,披著一頭瀑布般的黑直秀發。別的記憶幾乎全都模糊了,唯獨她的頭發,真的是又黑又直,美麗的不行。那時候的徐香織不怎么說話,但是一雙眼睛很有神采,眼波流傳就是風情。可惜那時候不是很懂。
徐香織成績一般,不好不壞,名次也是不上不下。老師也很少找她提問題,就算是提了問題,不論對錯,她回答問題的聲音也是蚊子般細不可聞。記憶中她也沒和誰發生過沖突,所以更談不上吵架打架。只是有一次紀律委員的鋼筆丟了,誣賴到她頭上,才分辨了幾句。紀律委員是個黑胖的姑娘,長得不好看,說話嗓門很大,特別愛打小報告,在班級里極不討人喜歡。
徐香織家里很窮,窮的從秋天到春天只穿一件外套,連褲子也只穿一條。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別的,無論徐香織怎么分辨,紀律委員口口聲聲說是徐香織拿的,還說她親眼看到了。徐香織只是說我沒有,別的什么都不說。紀律委員說,那好,既然你沒拿那你發誓,如果是你拿的鋼筆,那你死爹死媽。徐香織沒有發誓,也不承認鋼筆是她拿的。紀律委員說,既然不是你拿的那你為什么不發誓?徐香織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小黑胖妞。
同桌有些看不下去,跟我說紀律委員就會欺負老實人。我就和紀律委員說,她說不是她拿的就不是,你讓人家發誓干嘛?
紀律委員咄咄逼人的架勢早就有人看不慣了,我開口說了話,別人也都跟著附和起來。紀律委員只好悻悻然作罷。
那件事情之后,徐香織給我寫了一張紙條,說“何永平,謝謝你”,別的什么都沒有。我也給她回了一張“不用謝”。可是就這件事情也被紀律委員盯上了,打小報告給班主任說我和徐香織傳紙條。
班主任不講理,上晚自習的時候把我和徐香織找去了,說是現在正是學習的大好年紀,不要發生不該發生的關系。當時我很氣憤,和班主任分辨了幾句。班主任義正言辭的告訴我,是有同學發現你們的問題這才報告給我,你不要以為這是空穴來風。
不得不承認,人言可畏。自打班主任找過我們之后,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會問我一個問題,你和徐香織好上了?當然,那時候對于一個保守落后的小鎮還沒有戀愛那么高級的詞匯,就算是出現,也是出現在老師嘴里的早戀。但我對于這種無休止的問答很是反感,更不敢承認和徐香織有什么關系,甚至于在心里對她都有了一些排斥。此后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神的觸碰都沒有。
以后的日子,她依舊沉默寡言,我依舊做著我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
轉眼就到了冬天。那年冬天雪來得特別早,飄飄灑灑的下了兩三天,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特別是教學樓前的甬道,因為走的人多,雪被踩的又臟又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不知道那個壞小子出的主意,又在踩的結結實實的路面上潑了兩桶水,那路簡直沒法走,一步三滑。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們一群熊孩子在那條路邊等著,看那個女同學遠遠走過來,就故意往他們身上撞,沒撞到的也會失聲尖叫。撞到的就會摔倒,爬起來對我們就是一通追逐打罵。我們則是邊跑邊笑,實在是討厭的很。
臨近上課的時候,徐香織低著頭遠遠的走了過來。本來都準備回去的幾個人,把眼睛一起放到了我的身上,一個同學說,何永平,你敢把徐香織撞倒嗎?徐香織身上穿著略微肥大的紅色外套,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腿上套著打著布丁的棉褲,傻笨傻笨的。我看著遠遠走來徐香織,心中忍不住慌亂起來,但是面對幾個熊孩子的質問,我還是回答說那怎么不敢。幾個人慫恿我,那你去呀。我看著他們說,馬上就要上課了。幾個人嬉皮笑臉的說何永平你肯定對徐香織有意思。我分辨說沒有。一個同學說,怎么別的女同學你敢撞,徐香織你就不敢。別的孩子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我聽了他們這么一說,轉頭就對著徐香織走去。
徐香織低著頭,很小心的在冰雪上走著,步伐很小很輕,仿佛害怕踩到什么東西一樣。就在我經過徐香織邊上的時候,身子故意一歪,重重的撞在徐香織的肩膀上。徐香織一個趔趄,身子重重的倒冰渣子上,滑出去好遠。看著徐香織摔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突然難過起來,很想過去把她扶起來,可是看著不遠處幾個嬉皮笑臉的家伙,我臉上也堆起嬉皮笑臉的表情,向那幾個家伙跑去。
跑到教學樓走廊下面,不經意的回頭看了一眼,徐香織正兩手撐著地艱難的爬起來,隨著預備鈴聲的響起,一瘸一拐的向教室走來。我先回到教室坐下,徐香織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依舊一瘸一拐,頭發上都是碎裂的冰渣。她走到我跟前,依舊低著頭,就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那一節課我都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時不時的看一眼前面的徐香織,內心苦澀郁悶。反復掙扎了許久,想給徐香織寫個紙條道個歉,可每當筆落到紙上,就感覺好多人都在看著我,終歸什么都沒有寫出來。
本來我以為這件事情很快就會成為過去,可終歸沒有。第二天的時候徐香織沒來上課,第三天也沒來。一個人問我,何永平你是不是把你媳婦摔傻了。我揪過那小子的領子就給了他一拳,可最后還是被人拉開沒打成。沒想到被班主任進來瞧見,把我們兩人好好收拾了一頓。
第三天是周五,還是沒有看見徐香織,我的心有些慌亂。班主任晚自習上說,徐香織前兩天不小心摔傷了腿,沒辦法來上課了。還特別強調了徐香織家庭很困難,沒有爸爸,媽媽生病常年臥床云云。當時我聽班主任說到這里的時候,心中的懊悔無窮無盡襲來,只想狠狠的給自己來幾巴掌。班主任說話的過程當中,無數次我想跟班主任說徐香織是我給撞倒摔的,可究竟沒說。下晚自習的時候,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來找我,說想給徐香織捐助點錢。我說我就是個歷史課代表,這事兒你應該跟班長商量,你找我干嘛?胖丫人說你不是跟她關系好嘛。
募捐進行的很順利,大家你一塊我兩塊的,很快就捐了一百多。周六的時候,我特意騙母親說買書要了一百塊錢,交給同桌讓他幫我捐,并且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是我捐的。誰知道他拿著一百塊錢跑到講臺上,大聲說道何永平給徐香織捐款一百塊。大家聽了他的話,頓時鼓起掌來,吹口哨的大聲叫喚的什么都有。那一刻我羞愧極了,埋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還專門提名表揚了我一下,不過最后他畫風一轉,說現在的是學習的好時候,千萬不要早戀。同學們再次哄堂大笑。回憶起來,那是我所有青春期中接受到最嚴厲的嘲笑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會兒覺得并不丟人。
班主任表揚之后,提名讓班長副班長紀律委員還有我,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去一趟徐香織家,把捐助款項送過去。路上順便買一點水果什么的。那一路上,也許是我人生走過的最長的路徑之一,自行車行駛在田埂上和石渣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讓我覺得無比的焦灼。見到徐香織怎么說,見到大人怎么說,她要是留我吃飯該怎么辦……無數的問題困擾著我,可是真等到了徐香織家里,所有的問題全都消失的殆盡,只剩下了驚訝。徐香織家真的是太窮了,除了一座茅草房和一只狗幾只雞,真的什么都沒有,就連圍墻都是玉米秸搭建的。
班長在外面喊,徐香織在家嗎?隨著一聲清脆的答應,徐香織拄著拐棍從那座茅草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待看清楚來的幾個人之后,卻又轉身回了屋里。我們幾人在外面互相看了看,卻沒想到是這種局面,大家也都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其余三人讓我去叫門,我躊躇了好久,才進到院子里,喊了幾聲徐香織。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么沙啞難聽。過了一會兒,黑漆漆的木門才慢悠悠的開了,一個渾身臟兮兮的男孩從門里跑出來,流著鼻涕對著我們傻笑。徐香織拄著拐棍跟在男孩后頭,一瘸一拐的,聲音一如既往那般小:“你們進來坐坐吧。”
我們幾個進了屋,卻被一股說不清楚的味道熏了出來。那味道里包含了中藥、屎尿,還有其他的什么味兒。徐香織臉上也說不清楚什么表情,讓那個小男孩給我們搬板凳坐。小男孩倒是挺乖,把小板凳往外搬。班長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班主任得知你的情況,號召班級捐款,這是錢和捐助名單。說著話,把錢和名單遞了過去。徐香織只是細聲推脫,屋子里卻傳來伴隨著咳嗽的女人聲音:“哎呀,真是太感謝同學們了。香織,快讓同學們進來暖和暖和。”那聲音嘶啞無比,卻顯得那么虛弱。班長推脫說還要上課,祝愿徐香織身體早日康復。屋里的女人還在客套,說吃了飯再走。幾人更是推脫,趕緊走了。
蹬上自行車往回走,我看到徐香織身單影只的站在破落的院門口,那一頭美麗的長發被吹的隨風飛舞。回去的路上,班長一邊把自行車鈴鐺按得叮鈴鈴一陣亂響,一邊說,何永平,你媳婦家真窮,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她。我說滾你媽的。他們三個一起哈哈大笑。
一直等到過年開學,徐香織才回來上課,她依舊穿著略微肥大的紅色外套,腿上套著打補丁的棉褲。看到她回來我心里非常高興,全班同學也都報以掌聲。大家鼓掌的時候,同桌用肘子搗搗我,你媳婦回來了。徐香織的那件外套一直穿到四月份,脫掉那件外套,我發現徐香織穿了一件嶄新毛衣,腳上也新買了一雙新球鞋,雖然都是很便宜的那種。沒人問她新毛衣和新球鞋是哪里來的,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還有人告訴我說,何永平你這一百塊錢捐的不冤,人家都穿上新衣服了,你倆什么時候結婚啊?我罵他我要跟你媽結婚。那小子也不生氣,哈哈大笑。
事實上徐香織并不僅僅是穿了新衣服,還買了新書包和新鋼筆。扎頭發的也不再是毛線,而換成了好看的頭繩。從上到下徐香織身上都換發出來不一樣的氣息,同桌說何永平我有點嫉妒你,要不你把徐香織讓給我怎么樣?我對同桌說,我可以讓給你……后面還有半句,就是讓你媽嫁給我。后面半句沒說出來,徐香織卻回到了座位上。
回到座位上的徐香織一開始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回頭罵道:“何永平,你真不要臉。”誰知道一句話罵完,徐香織卻笑了。轉身趴在桌子上咯咯咯笑了好一會兒。
那個四月,徐香織吸引了全班人的眼球,甚至還收到了好幾封高年級孩子的情書。徐香織當著送情書人的面,把那些疊的美麗的紙張撕得四分五裂。其中送情書的就包括紀律委員。
為此紀律委員臉上很是掛不住。為了挽回面子,她喝斥徐香織,大家給你捐錢是可憐你,不是讓你買新衣服的。徐香織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爭辯道我沒有那大家捐款的錢買衣服。紀律委員不依不饒,那你說你這些新衣服從哪里來的?徐香織說這是她大姨給買的。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根本不信,說徐香織你真會騙人,上次就是你偷的我鋼筆,現在你還想賴賬。說到這里,胖丫頭還信誓旦旦說徐香織你買新衣服的時候我都看見了。徐香織一個勁兒的搖頭,說我沒有。我聽的不耐煩,說既然捐了錢給人家,人家愛買什么買什么,你管得著嗎?
我說完這句話,全班人都跟著起哄。胖丫頭也跟著說,我就知道你們倆好上了,要不你也不會捐一百塊錢,真不要臉。胖丫頭這句話沒說完,我把一瓶的墨水直接沖她潑去,潑的她一身黑乎乎的。胖丫頭愣了一會兒,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小跑著出去了。胖丫頭跑出去之后,同桌說你完蛋了,胖丫頭又去告狀了。我說她去告狀告唄,你當我怕她呀。徐香織坐下之后,轉過身看著我說,何永平謝謝你。全班的人再次起哄,徐香織的臉紅成了一個大蘋果。
班主任自然再次把我批評教育了一頓,并且讓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胖丫頭道歉。我說我拒絕道歉,班主任說不道歉不行,你不光得道歉你還得叫家長。我不敢叫家長,因為父親性格暴虐,他真來了我少不了挨揍。
我父親是出了名的暴虐狂,我弟弟三歲的時候因為打翻了一盤燒魚,被他提著腳脖子掄起來差點摔死。我小時候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四歲的時候他給我錢買了一包炸果子,我嘴饞,把包炸果子的紙包咬破了一點口子,被他拎著脖領子從河岸上扔到了河里。平常沒事干了,拿個棍子揍我一頓那是常事。我母親也經常挨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自從讀了初中我很高興,因為每周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最害怕的是放假。不過自初二開始,放了假我就騎著自行車跑出去找同學玩,一玩就玩上十天半個月,實在是不愿意回去。
但是班主任不答應,他的理由是我這次犯的錯誤實在無法原諒,如果不叫家長那這個學就別上了。不上學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上學我不知道要怎樣面對那個瘋狂的父親,更何況不上學我只能回家,然后時不時被揍上兩頓,想想我就害怕。兩權相較,我躊躇著讓母親去學校一趟,可惜母親是個笨蛋,她把我的話轉達給了父親。
次日父親就到了學校,聽了班主任的控訴之后,果然沒讓我失望,在辦公室就把我開了瓢,鮮血順著我額頭往下淌。父親好歹被老師們七手八腳攔住了,不然可能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英語老師把我送到診所縫了三針,傷疤現在還在。縫針的時候我聽見針線穿過頭皮發出次啦次啦的聲音,很是恐怖。不過那次之后,我也有收獲。這個收獲就是,無論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班主任在沒再讓我請過家長。
腦袋上縫完針,班主任本意是讓我回家休息,我嚇壞了。趕緊向班主任保證以后再也不犯錯誤,并且同意給胖丫頭道歉。班主任眼神深邃的看著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歉就不用了。
我腦袋上頂著紗布回到班級,傷口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漲一漲的痛,上衣還留著黑紅的血漬。全班同學看到我的樣子都啞口無聲,同桌義憤填膺,說班主任怎么可以把我打得這么慘。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搖搖頭說是我父親打的。同桌聽了我的話,滿臉的質疑。下課后好幾個同學過來問我怎么回事,同桌說班主任讓他請家長,何永平爸爸來了,就被打成這樣了。幾個孩子都是不可置信的問我,你爸怎么打你這么狠。當時聽了他們的話,我眼淚止不住的流,低著頭不敢抬起來。
晚自習的時候,徐香織回頭遞給我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我回紙條說沒關系。徐香織又回紙條說你傷口還疼嗎?我說一點兒都不疼,還在紙條上畫了一個笑著的小狗。
第二天早讀課,徐香織給我拿了兩個煮雞蛋,用作業紙包著。然后笑著說讓我快吃。我捧著熱乎乎的煮雞蛋,心中說不出來什么感覺,又酸又甜。這輩子除了我母親,再也沒有人給我煮過雞蛋吃。想到這里眼淚差點又掉下來。我給徐香織寫紙條說謝謝你,雞蛋真好吃。徐香織說沒關系,明天我還給你帶。
一九九五年春節后的那個三月,整個都是煮雞蛋的鮮腥味道,同桌說我放屁都是雞蛋味,特別臭。我說我就喜歡臭味,你管得著嗎。我說這話的時候,看到徐香織在前面笑。那段時間好多同學都來開我和徐香織的玩笑,有人說徐香織我也想吃煮雞蛋,有人說何永平你媳婦煮的雞蛋好吃不,有人說你們倆什么時候結婚。他們開的玩笑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徐香織也不生氣,我看的出來。那段時間的徐香織笑容明顯多了起來,回答問題的聲音也響亮了不少。
四月初,學校組織了一次踏青,去臨縣的一個公園游玩,我和徐香織還拍了兩張照片。第一張是我們兩人一起坐在臺階上,中間離著半米多的距離,徐香織笑容甜蜜,我一本正經。第二張是同學們把我們推在一起,臉挨著臉,徐香織面色緋紅的低著頭,我腦袋上頂著紗布傻笑。洗照片的時候班長還特地洗了三份,其中兩張貼在學校春游欄里。我拿到照片的時候特別高興,偷偷夾在日記本里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可惜后來日記本不知道哪里去了,連著照片都丟了。
后來想想,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以后再沒有那種甜蜜而羞澀的感覺,成績下降什么的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事。有時候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覺,都想帶著徐香織到一個無人能至的地方生活算了,生幾個小娃娃,養幾只小狗。我相信那時候的徐香織也有這種夢,可夢這種東西終歸是要醒的。那時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腦袋上的傷疤痊愈,因為傷疤痊愈了就沒有煮雞蛋吃了。可事實上還沒等傷疤痊愈,我就沒有煮雞蛋吃了。
春游之后不久,徐香織突然就不來了,連同她的煮雞蛋一起悄然不見。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我看著前面的座位悵然若失,直到我前面那個位置被別的同學填補。我不明白徐香織出了什么事情去了哪里,腦中翻來覆去的都是亂七八糟的猜想,其中包括死亡和逃離,還有更多無法言語的。但是最終得到的卻是徐香織退學的消息,這個消息還是紀律委員那個胖丫頭告訴我的,這讓我越發討厭她。
第三章
徐香織退學的原因不言而喻,就是窮,窮的連雞蛋都是奢侈品。徐香織每天給我吃的兩個雞蛋,是他們家主要的營養品,以及收入來源之一。她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得知她把雞蛋給我吃了之后,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根棍子把她打死,雖然她母親很感激我捐助的一百塊錢。
五一勞動節之前,我騎著自行車去找徐香織。在她家門口東張西望好長時間,想張口叫她的名字,又怕她母親聽到。我看著她家的小狗進進出出家門好幾回,直到炎熱太陽照到正午,我才覺得是真沒希望見到她了。我失望至極,騎著自行車轉身離開,就在拐出她們村口的時候,卻看見西邊田間的一條小路,一個熟悉的人影緩慢的走了過來。我心中激動萬分,自行車一歪,闖進了即將成熟的麥田,摔了一個大大的跟頭。
等我從麥田中爬起身子,徐香織已經跑到了我跟前,她看著我一頭一臉的麥葉雜草,哈哈笑了起來,一頭黑亮的長發在陽光中飛舞。我也跟著笑。笑完了,她問我,你怎么來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搖搖頭說,胖丫頭說你退學了,我就想來看看。她臉上露出一絲失落,又笑起來問我,你頭上傷好了。我用力點點頭,說,多虧了你的雞蛋。徐香織展顏一笑,我頓時覺得整個麥田都開滿了花朵。她示意了一下胳膊上挎的籃子說,你在這等我,我去把兔草送回去。
我說好,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徐香織回來的很快,身上換了件潔白的的確良襯衫和一條褪色的花裙子。腳上也穿了一雙繡著紅花的黑布鞋。頭發也從新梳了一個辮子,腦門和鬢角整整齊齊的。還給我帶了一塊她自己做的面餅,我嘗了一口,有點兒硬。
徐香織說,餅是她自己做的。
我說,還挺好吃。
我們學校邊上有條公路,路兩旁種了幾排水杉樹,那天中午,我們就在樹林中走了好遠。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樣,我們就是順著水杉樹走,一路往北。我能說的事情不多,她說了很多他父親的事情。她說他的父親是入贅到他們家來的,長得很高,眼睛很長,眼睫毛也很長。父親性格溫和,喜歡笑和吹口哨,還教她唱歌。去田里干活的時候也帶著她,把柳樹上的柳條折下來編成帽子帶在她頭上遮陽,還在帽子上給她插許多野花。春天來的時候,還會把楊樹枝條砍斷一節制成哨子給她吹。沒事的時候還帶她去抓魚,還抓青蛙和泥鰍,有一次還抓了一條大鱔魚,嚇得她哇哇大哭。徐香織說這些的時候很高興,完全和在課堂上沉默寡言的那個人不一樣。
“可是外婆和媽媽不喜歡爸爸,說他沒有本事還吃得多,還用很難聽的話罵他。外婆還打他,用鞋底和木棍打,常常是沒來由的。有好幾次我都看到父親臉上被打出血,身上常常又青又紫。弟弟出生之后不久,父親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父親離開不久,外婆就去世了,只剩下臥床的母親和還不會走路的弟弟。”徐香織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流滿了眼淚,她說,如果父親在身邊的話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跟她說起來我的父親。她聽了之后定定的站住,輕輕的說道:“何永平,咱們一樣可憐。”我記得那天的夕陽,把天上的云朵和徐香織的臉龐照的紅燦燦的,非常美麗。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具體的內容記不清楚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徐香織身上溫暖的香氣,還有路邊搖曳的狗尾巴草。從公路拐進她村子的路上,我牽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軟冰涼,就像是山間清澈流淌的小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做過最勇敢的事情。我們手牽著手,就那么輕輕的牽在一起,誰都沒有加重力度,也都沒有松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不敢去看對方。耳中能夠聽到的,除了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就是自己沉重的心跳。直到太陽沉甸甸的落下,林間只剩下夕陽的余暉。她輕輕的把滿是汗漬的手抽離出去,然后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告訴我說她要回家了。我撓撓滿是汗漬的腦袋,分外不舍的嗯了一聲。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條樹林里的小路很長,仿佛漫無邊際,小路兩邊永遠充斥著花草和樹木的清香。每次分別我都希望太陽永遠不要落山,好讓我們一直走下去。可是太陽總會落山,鳥兒總要歸巢。那個青春懵懂的年代,我所思所想的,永遠是下一次見面,以及回憶她每次說話時的眼波流轉,還有林間細碎陽光照射下,她臉上清晰無比的絨毛。
第四章
那天之后我們常常見面,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拉著手在路邊的樹林里行走。有時候她會哼唱起來什么歌兒,像《蘭花草》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只記得她的歌聲很優美,但是要說起來具體優美的地方,卻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們經過一片樹林,就在那片樹林中坐了下來。陽光照射到樹梢,漏下來一些光點,落在鋪滿了綠草的地上。迎著這些光斑,徐香織躺在草地上,頭發散落成均勻的一片。徐香織用手擋住陽光,幽幽的說道,我希望我媽早點死去。
我問她為什么。
徐香織說,她死了我就不用挨她打罵了。她罵人實在是太難聽了。
我問徐香織,你媽怎么罵你的?
徐香織說,她罵我賤貨,還說我活著沒用,讓我早點死了算了。
我靜靜的看著徐香織,說,我也想讓我爸死了算了。
說完這句話,徐香織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拍拍身邊的草地。我明白徐香織的意思,她是讓我躺過去。伴隨著劇烈的心跳,我小心翼翼的躺在徐香織身邊。她輕輕的拉過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手上傳來了溫暖和柔軟,我卻緊張的冒了汗。
那天我們在草地上緊緊擁抱,直到一只羊到了我們身邊。放羊的是個紅臉膛的老漢,他舉著煙袋,對我們嘿嘿的笑,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巴。我被老漢嚇得心臟嘣嘣跳,徐香織卻鎮定的很。面無表情的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葉,跟我說,咱們走吧。
我推著自行車跟在徐香織身后,就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到現在我都能想起來那片樹林的樣子,以及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可惜我和徐香織就去了那么一次,以后再也沒有去過。從那天之后,我和徐香織約會的地點變成了糧庫大院。
我和徐香織進糧庫,都是走的后門——一扇破敗的柵欄門。糧庫很大,我和徐香織數過,前后有八排高大的房子。第一次進糧庫,徐香織跟我說,父親在的時候,經常帶她來糧庫。父親把她帶到糧庫之后,就讓她自己玩,父親就和一個阿姨坐在一個門口聊天。一般都是聊上一下午,然后父親再帶著她回家。那個阿姨人很好,經常給她糖吃。
徐香織安靜的看著我說,長大之后我才知道,父親和那個阿姨有私情,兩個人經常關在房間里不出來。
徐香織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糧庫最后一排房子建的比較低矮,徐香織告訴我,這是糧庫宿舍,現在都沒人住了。我跟在徐香織身后一間房子一間房子看過去,房間昏暗的很,除了散落一地紙片,里面什么都沒有。有一間房子墻上還貼了露胸的女人,徐香織看了哈哈笑,我也跟著笑。笑聲在糧庫里傳出去好遠。隨著笑聲的飄蕩,糧庫的那頭傳來一陣陣的狗叫聲,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顯得沉悶渾厚。
我們常常在糧庫里逛到很晚,天黑的時候會遇到野貓,非常嚇人。不過徐香織表示出來她對貓的喜愛,還說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就養一只貓,冬天可以暖腳。房子要有一個落地窗和一個躺椅,可以躺在窗前曬太陽。她還想有一輛自行車,前面竹籃子那種,想買東西了就騎著自行車去,然后滿載而歸。
在那個初夏,我記憶里滿是陳舊腐朽的味道。就連和徐香織接吻都是那個味道。
那段時間唯一讓我難過的,就是沒人和我分享這件極為美妙的事情,還有沉浸其中的感覺。
事實上,讓人更為讓人難過的事情在等著我,那時候沒有詞匯能夠形容那種難過,之后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那種難過叫做分手。
整個五月份和六月份我都沉浸在甜美的愛情之中,從沒有想過以后會怎么樣,學業什么的完全付之東流,成績也是一落千丈。這些我都不在乎,唯一能夠讓我在乎的,就是那個牽腸掛肚的人。其實我和徐香織在林間散步的時候有許多同學和老師都看到過我們,班主任也找我談了幾次話,讓我學業為重,多想想將來,你和那誰誰誰是沒有任何結果的。班主任的話我更是不在乎,我甚至都想問他你懂什么叫愛情嗎。
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愛情的時候,愛情這種東西早已離我遠去,并且再不會回來。
最后一次和徐香織見面的時候,徐香織臉上帶著口罩。我問起來,徐香織只是告訴我說有點感冒。我伸手去摸她額頭,徐香織不讓。我們走的很慢,我推著自行車在后面,徐香織在前面仰頭望天,磨磨蹭蹭的,并且出奇的沉默。我以為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高興了,滔滔不絕說了很多話,還搜腸刮肚講了我那時候能想到的所有的笑話。可徐香織還是低著頭不說話。于是我也開始沉默起來,隨著她慢悠悠的步伐一起往前走。
在我的記憶里那天似乎是下了一場雨,可是細致的思索起來,那天陽光依舊,微風就像是時不時會觸碰到的蜘蛛網,搔弄著臉頰或者發絲。陰潮堅實的地面鋪滿了細碎的落葉,踩在腳底下發出輕微碎裂的聲音。我們一直沒有說話,一直走好遠好遠,比以前所走的路要遠的多。本來我以為這條路會一直蜿蜒下去,確實也是這樣,這條路走了那么久都沒到盡頭,路兩邊的水杉樹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陳舊丑陋的灰白色建筑物和建筑物上面破敗的木頭招牌,每當大車經過,公路上都會揚起數不清的風沙灰塵。
最后我實在受不了這無盡的沉默和灼熱的陽光,我就說咱們回去吧。
徐香織說回不去了。
她說那句話的一瞬間我以為她迷路了。多年以后想起來,那時候她確實是迷路了,路途那么多,她卻沒有方向。
捂著口罩的徐香織背著手說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輛大車經我們身旁經過,我沒聽的太清楚,故而問她,我沒聽清你說的什么?
她慢慢轉過身面對著我,猛然間歇斯底里大聲吼道,我說你以后再也別來找我了,再也不要來了,永遠永遠。吼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將滿是灰塵的臉龐沖刷出來兩道溝壑,繼而蹲下抱膝大哭起來。因為腦袋埋在雙臂當中,所以她的哭聲顯得有些沉悶。
看到她哭泣的模樣,我難過極了,卻又滿腹委屈。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扶著自行車站在那里看著她哭。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止住哭聲,露出臟兮兮的臉,還有臉上條條疤痕,她看著我,一邊抽噎一邊說,我都說以后不見面了你怎么還不走。我說你沒說不見面,你說不讓我來找你。她重重吸了一下鼻子,把頭歪向一邊說那有什么區別?我說,你可以來找我呀。她蹲在那里一下子笑了出來,鼻子冒出來好大一個鼻涕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不好意思起來,掏出來一塊潔白的手帕狠狠擦了擦,然后惡狠狠的問我,你笑什么。我繼續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了起來,然后站起來錘了我一下說不許笑。說完這句話突然扶著腿站住,說快扶我一下我腿麻了。我一把扶住她,說徐香織我帶你回去吧。太陽把她臉她映得紅紅的,她歪著身子坐上自行車后座,兩只手輕輕的摟過我的腰。
回去的路上我們好久都沒說話,我想問她臉上怎么回事也沒有問。快到她家的時候,她才在后面幽幽的說,何永平,你以后別來找我了,我說的是真的。
我慢慢停下自行車,一只腳撐著地面問她,我是不是不好?
她搖搖頭,說不是。然后沉默了良久才說,何永平,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不好的是我。
她說完這話,我憋了許久的酸楚噴涌而出,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啞著嗓子問她為什么。
她下了自行車,站在我身后分外平靜的說,何永平,真的沒有為什么,是我對不起你。說完話她轉身就走,嚓嚓響的腳步聲碾的我心生疼。沒一會兒,腳步聲由慢變快,繼而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奔跑,逐漸越來越遠。
此后的許多日日夜夜,我常常想起那個情景,殘陽如血下的徐香織不停奔跑,長長的頭發在她腦后隨著步伐一左一右的搖擺……
那天晚上,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久,然后買了一盒煙,坐在路邊默默抽完。與其說是抽,不如說是吹。就是點著了含在嘴里,用力的把煙霧吸到口里然后吐出來。那一整個暑假我幾乎都沒有回家,到處找同學玩。也就是在那個暑假,我真正的學會了抽煙喝酒,而且這一習慣持續了二十多年。沒事的時候我都會騎著自行車在徐香織的那個村莊周圍轉悠,以期能夠遇見她,哪怕一次也好,可惜一次都沒有遇見。
開學之后不久,胖丫頭告訴我徐香織嫁人了。我當時沒明白,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怎么嫁人。胖丫頭說她不清楚,是她奶奶告訴她的。她奶奶看到徐香織坐在一輛舊拖拉機上被人帶走了,身上穿著紅衣服,腳上穿著紅涼鞋,脖子還帶著鏈子。“我奶奶說,臉上描眉畫目,嘴唇通紅,跟吃了死孩子一樣。”胖丫頭著重描繪道。聽了胖丫頭的描繪,我心里翻江倒海,卻翻著白眼,說你跟我說這些干嘛。胖丫頭氣哼哼的走了。那天晚自習我沒上,拉著同桌跑出去喝的酩酊大醉,還和街上的孩子打了一架,被打的頭破血流,襯衣都撕爛了。
此后我成了那種最惹人討厭的壞孩子,幾乎是無惡不作,光是初中我就陸陸續續讀了四所,這其中我自然英勇無比的接受了我父親無數次的革命洗禮,可謂傷痕累累。可是我堅貞不屈的迎接父親高高舉起的拳頭,加上其中數周的離家出走,最終得到了父親無奈的認可。不過他認為我已經無可救藥,就是一灘爛屎,除了做肥料根本沒其他用處。不過在我軟弱的母親一再的堅持下,我初中順利畢業,還搖搖晃晃的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現在想來,真是不知道我當時母親哪里來的勇氣。
高中的時候我談了第一次戀愛,和一個有著一頭漂亮頭發的女孩,并在一個同學家的地下室和那個女孩成功睡了一覺。在和那個女孩相處的五年里,我經常想到徐香織,并且常常在不同的方面和那個女孩子做比較。
讀了大學之后,和那個女孩又拖拖拉拉了兩年,最后正式分手。分手的時候那個女孩對我說了一句話,何永平,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我覺得我一直在做一個替代品,而且這些年從來沒有走進過你的心里。聽了女孩的話,我萬分難過,這才明白我始終無法忘記徐香織。從那時候開始,我做一個決定,把徐香織從我心里忘記,不然無論是對我,還是別人,都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