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她時是在八十年代一個初春的早晨,初升的太陽在世界力有一種透明的質感,空氣微拂在臉上有說不出的愜意。遠近間或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鳥鳴。我就像樹上剛剛起來的鳥兒,迫不及待地來到了街上。我想我本身還算是個勤快的孩子,只是沒有被好好地引導。
13歲的我是這一帶有名的小混混,領著一群調皮的孩子干些讓大人們討厭的事——用彈弓打玻璃,向路人潑水,翻進院墻摘人家未成熟的果實;在學校里不好好學習,甚至攔截低年級的學生進行敲詐勒索。每干完一件壞事,我就有一種懵懵的興奮。由于家里的兄弟姐妹多,當工人的父母為了我們的吃飽穿暖幾乎累彎了腰,更本顧不上我們,我是那種典型的街頭長大的孩子。
我遇見了她,花若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背著書包,黃色帶圖案的,我從來沒有見過。而更讓我大開眼界的是她那不同尋常的美麗。一身粉紅色的燈心絨褲子,擦得亮亮的紅色小皮鞋,頭上還有一走一跳的像蝴蝶的紅綢子,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那么美麗的眼睛,她是哪來的?
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我不熟悉的——高貴,銳利,坦白。然后什么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
喂!問你那,說著我就攔在了她面前。
她站住了,一字一板地說,我不想和這么臟的人交朋友。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第一次對敢冒犯我的人沒有扔石頭。
我開始平生第一次洗衣服,并盡量吧它晾得平整,每天認真洗臉,洗完了都要照鏡子,我不再滿腦子地想著搗蛋的事,而是常常到肖奶奶——她的外祖母家門前轉悠。聽說她的父親是軍工專家。在好遠好好荒涼的地方造導彈。我終于知道了她那好聽的名字——花若雪。
我為她著迷,到處宣言我要娶花若雪做老婆。
這話傳到了花若雪的耳朵里,她怒氣沖沖地找我興師問罪。不許到處造謠!如果你學習好說不定還可以試試,就現在這樣,歇著吧!
我怔怔地聽著,狠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從來都沒有的恥辱感讓我恨透了自己。
在班主任吃驚的目光里,我弄懂了幾何,X,Y的含義。畢業典禮的時候,我成了進步特快的榜樣。我的母親穿著僅有的一件制服,在一片掌聲中,從校長手中接過了獎狀,我第一次看到了母親流淚。
文藝節目開始了,花若雪是領舞。我的目光一直追逐她,看她飛舞,跳躍,亮相。我意識到是這個小女還拯救了我,她高貴美好的氣質與期望改變了我混混噩噩的人生。我必須送點什么給她。
摸遍全身,發現胸前的護身符——奶奶在我初生的時候戴在我脖子上的小石頭,上面是個雕刻得什么粗糙的佛像。石頭被我的皮膚磨得十分的光潤。
我在回家的路上截住她:花若雪,我之所以有今天這個地步,都要感謝你,這個禮物你收下,讓它保佑你,好不好?說到這兒,我的聲音在發顫,眼淚就要涌上來。
就在我已經決定轉身走開的時候,她笑起來,是友好的笑,說不出的云開日出的豁然開朗,她說了一句我很陌生的詞:這是件藝術品呢,謝謝你楊樹,我又要轉學了,爸爸接我到新疆。我現在愿意做你的朋友,你要努力下去。說著她很優雅地伸出白嫩的小手像大人那樣跟我握了手。
從此,我再也沒有了花若雪的消息,因為她的外婆不久也搬走了。
上完高中,我順利地考取了一所軍事院校的化工系,畢業后我自動要求到新疆的基地去,我在追求一個遙遠的未可及的夢。我不知道會等多久,一年,兩年,一生……
不幸的是,在一次化學實驗中,我被化學藥物殘酷地毀了容。經過了戰友的勸導和關懷,我波平如鏡的心從此撲在了事業上。我連續幾年被評為先進,幾乎成了全軍的模范。
那天,日落十分,基地來了位年軍醫。她走過來的時候,全身沐浴在陽光中,她每走一步,都會揚起一片煙霧般淡淡的灰塵,使大漠顯出清晰的層次,由于吃力,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她漸行漸近,身形嬌美,盡管穿著寬大的軍醫服也掩蓋不住青春的曲線,而她的面龐更是沙漠里的一弘清泉——花若雪!我差點叫出了聲。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
在她的面前,所有的士兵都變得很乖,而一些年輕的軍官明里暗里地追求她……我的夢想與期待就在眼前了,但是我已經沒有了資格,甚至我不愿意認這個年少時的偶像。我臉上可怕的疤痕想毒蛇一樣勒緊了我的心。我千遍萬遍地想曾經握住的柔若無骨的小手,千遍萬遍地想起她那跳舞的英姿和現在如玉的面容……也曾想象自己化做一片月光穿窗而入,親吻她溫潤的紅唇;想象化做一股清風掀起她如云的黑發攬住她大理石般光滑細膩的脖頸——我把男人對女人所能想的都想到了,想念就是最殘忍的煎熬。我拼命加班工作,讓自己盡量沒有想象的空隙,終于有一天我病倒了,住進了基地醫院。
幸運的是,花若雪是我的主治醫師。有一次她在俯身聽診的時候,從她的胸前掉出來了掛在脖子上的小石佛,她竟然一直戴著它!
見我緊緊地盯著看,花軍醫笑了一下,怎么,喜歡?很特別,是吧?這是我的一個少年朋友送的,他是一個很讓人敬佩的男孩,我那時還太小,不懂得這護身符的分量。連他的真名都沒認真記憶過,只知道他的綽號叫“楊樹”。
我強作鎮定,那一定是個很美的故事吧,我想那個男孩一定是愛上你了。
我想是吧,花若雪沒有否定,把我看得比他的生命還重要的人,那種感情是多么純粹啊!盡管向我表白的人很多,但是像楊樹那樣深情的人卻很難再找了,說著她陷入了某種遐想之中。
我幾乎要沖口而出,我就是楊樹!但是我硬生生地忍住了。我越了解她的心思,越是不敢造次。我突然心里充滿了一種感恩的情緒,她就在我面前,她離我如此之近,說明上蒼已經厚待我了。
然而,花若雪盯著我說,雖然你現在改變了模樣,但是我覺得你很像楊樹,而且我覺得他的名字和你的很像。
短暫的靜寂——我突然笑起來,我說花軍醫,你就不要拿我開涮了,你的那個楊樹應該是英俊瀟灑的才對。
花若雪也笑了,有些羞澀:不好意思,打攪你了。你看我竟胡亂認人,秦所長,你要多注意身體,要懂得勞逸結合,你的事跡我們都知道,不要再做拼命三郎了。這幾天要多喝水。
她走了以后,我臉朝墻,眼淚就禁不住地流下來——花若雪,我的花若雪!為了追求愛,我把年輕的生命賭到這天涯海角。舉著自己尋覓與期待的命運,懷抱一瓣芳菲的夢想。度過了多少個寂寞的燦爛的星星夜。如今她就在眼前,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我卻不能相認……
不久,花若雪調到軍醫大去當教官,就這樣曾經引導我走向世界通道的花若雪走出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