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作者楊渡
血肉豐滿的人
因為是故事,所以讀起來不那么滯重,但畢竟是歷史,還是有許多追懷。
有時候,我寧愿去虛構也不愿去挖掘歷史,那樣會讓我覺得好像自己已經老了。有一個問題問哪些跡象表明你正在衰老,我很想回答喜歡往回看的時候??墒俏疫€很年輕,回答這樣的問題并且做這樣的回答讓我感覺太自以為是。
100年能讓很多人老去,也能夠讓故事更豐滿。歷史的滯重不在于它多深多厚,而在于有人肩負著它。肩負歷史的人,可能步伐會變得遲緩一點,但一定更堅定而穩重。
于是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看一本500頁的書不需要很長時間,看100年的歷史也不需要很長時間,而把100年歷史寫成一本書可能要花大半生。
《100年漂泊——臺灣的故事》這本書,不是為讀者詳細介紹臺灣的歷史,而是講述一段家族故事。從漂洋過海帶來一粒種子開始,到如今開花結果年復一年,不斷在變換著的時代里努力生存。
從農業到工業到信息化的飛速發展,許許多多的事物便面目全非或者是不復存在。烏日村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機器的轟鳴代替耕牛的叫喚,這是進步,也是消亡。于是在此消彼長的過程中,歷史的車輪向前碾去。
但這些不能令我動容,逐漸凋敝的農村帶來的嗟嘆也好,飛速發展的社會帶來的欣喜也好,都不過是或終將成為歷史現象。如果我要知曉一段歷史,完全可以選擇更加詳細而精確的專業書籍來閱讀,不必要從一個家族入手去反觀當時的社會,然后去推測與體悟,得出零星半解的資料等著以后去溫習或忘記。比起這些,我更看重故事里傳承下來的的那一點精神品性。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臺灣比大陸好像更接近中國的傳統,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臺灣發展慢于大陸,臺灣在某一點上更有效的傳承或許可以成為另一種可能。
這也是我看書時更加愿意去關注的地方。
故事圍繞著作者的父親展開,那一點精神品性也是在作者平實的行文里流露出來的。一個人經歷三種社會變遷,從起伏回旋到塵埃落定,始終能以一種平凡而剛毅的姿態活著,直到胸膛傳來最后一聲音響。我不羨慕他的傳奇人生,只渴望如他般血肉豐滿。我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挫折與打擊,只怕行尸走肉。
書中的父親最愛鉆研與發明,在那樣的時代,執著顯得頑固,投資顯得浪費。失敗意味著生存面臨威脅,而成功只是小概率的事件。盡管有時頑固得近乎無賴,但到底也落個金石為開,這是莫大的安慰。
父親一生行走江湖靠的是“藝”和“義”,于是才會有工人把自身當做籌碼押給他,在那些艱難的時日幫他挺過來了。當然還有家人,畢竟妻子替他養過家、坐過牢,替他做了英雄與羔羊。還有人在他最艱難的時候,給他最大的幫助而不論親疏,死心塌地愿意跟著父親一輩子,哪怕已被告知父親已有家室,這些人的情義太重。父親知道這些,他把所有的愧疚與眼淚埋在心里,然后在恰當的時機告訴兒子,何為人。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路,一直向前,不會回頭。有情還情,有義還義,恩怨分明??墒侨松?,還有這種,要跟你走一世人的感情,你無法報答啊!最后我當然回來照顧你媽媽,伊拼生拼死,真正跟了我一輩子??墒侨松?,總是有一些事,有一個人,是你飲酒之后,想起來心肝會艱苦的人……”
在母親逃亡,父親也到處躲債的日子里,是那個酒家女給了父親最無法報答的情義。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當英雄,也可以不當英雄,但是如果沒有愧疚感,那該有多假。
父親的心肝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后來的時代里,當金錢狂潮席卷臺灣大地的時候,當所有人都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幻想里的時候,就連純粹而虔誠的求神拜佛,也失去了原有的莊嚴與意義。
于是,作者發現,父親連同那個他奮斗的年代一起老去了。也難怪母親會說,真像一場眠夢啊!
但是不論時代怎么變,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或者說有些東西能在時間的洪流當中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他們是一種精神品性。
我又想起前些日子重讀的《臺灣念真情》,那些古老的故事,如果沒有記錄,或許就不會被更多的人知道,最終有一天,它們會像那些逐漸消失的古村落一般,只剩黃葉漫卷,連同最后的精氣神一并消失不見。那些在患難與共時鑄造的精神品性,從眼神里露出來,從雙手里露出來,從步伐里露出來,從沉默里露出來,它們從不言語,卻隨處可見。
作家申賦漁寫過一本書名字叫《匠人》,里面記錄了他家鄉許許多多的匠人的故事,雕匠、扎匠等藝人已再無弟子。其實最可怕的不是再無某項技藝,而是沒有再現那項技藝的精神品性。很多東西用現代工藝也能做出來,甚至做得更好,但是如果沒有藝人將一生的精神品性流入其中,那也只是一件死的器物罷了。
工匠精神也只是那些精神品性中的一種而已,它重在專注。但在不斷變化的時代里,需要的遠遠不止于專注,還要有人性,要有情有義。
或許從這個故事里,有的人會多知道一點點的價值與意義——何為人,何為血肉豐滿。
附文簡介:
序曲
“哥:爸病危,需開刀,媽不敢簽字,請速回。阿清”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日下午兩點二十分。
這便是書的序曲。
我在會議時收到的簡報。
于是趕緊回家。
高鐵到站后,我打電話回家,然而無人接聽。
明明那么緊急!
撥給媽媽,未開機。
于是我決定走路回家。
很多東西的樣子都變了:車站,車站的月臺。還有廣闊的平野,因未開發而成臨時停車場。
我以為身處異鄉。
媽媽在哪?我猜測著。
一樓,沒有。
二樓,沒有。
三樓空空。
“媽?”我朝四樓喊。
“我在樓上拜拜,你也上來拜祖先吧?!笔菋屨f。
四樓是加蓋的小閣樓,空間不大。面東一側是神桌,神桌上供奉著觀世音、土地公和祖先牌位。
“媽,我回來了。”
媽媽才突然回過神來。
我默默祭拜。
“醫生要我們簽字,不簽字就沒有希望了?!?/p>
爸爸有阿爾茲海默癥。
那一年爸爸從輪椅上起身,摔了。
當時沒處理好。
留了后遺癥。
腦子有血塊,壓迫神經。
“開刀吧,不然就是等……”
有個字我說不出口。
第一章
三合院
三合院是我們家族居住的地方。
三合院里有個大祠堂。
祠堂里有一塊石頭。
小時候經常被我們這些小孩子搬來搬去地玩。
卻挨了祖母的罵。
“啊喲,你們這幾個夭壽囝仔,這石頭公是你們玩的嗎?”
石頭公是祖先帶來的唐山石。
祖先從唐山來。
祖先逃亡來的。
這里的遠山在霧氣中若以若現,有一條河,有時河水平靜如湖。于是這里被稱作“湖日”。
日據時期,日本人不懂其意,只知其音。
改為“烏日”。
二戰時,湖水不再平靜。
美軍大轟炸開始了。
二叔公的一條腿被炸爛了。
但他堅決不裝假肢,任由褲腿搖晃。
三叔公有語言天分,去上海當日語翻譯,后來遇到盤查日本人的群眾。清除“日本人及其走狗”。
三叔公當然不是走狗。
大難不死,逃回了家門口。
六叔公被召去一個島當工兵。由日本軍帶著。整個島上音訊全無,生活極其艱苦。
后來日本投降才六叔公被運回來,瘦成了一堆骨。
父親養過兩匹馬,盡管這里并不適合養馬。
在父親的記憶中,馬場、空襲、戰爭、飛機、軍歌和貧困的農村歲月,以及“二二八”所帶來的政治陰影,交疊為一種難以言說的青少年時代情感。中年時喝酒唱臺灣民謠和日本民歌,仿佛自己是一個騎馬的少年將軍。
父親身上有一種氣魄。
我曾以為是日本教育的遺留,后來了解臺灣史,我反而認為那是臺灣人的基因中,留著仿佛尤利西斯的漂泊之血。
第二章
通靈人
媽媽娘家在臺中。
那里同樣有三合院。
三合院的正廳,已改為外公的神壇。那是外公在近五十歲開始通靈以后設的。
最主要的三尊神像是三界公,也就是掌管天、地、水的三個大神,合稱“三界公”。這是外公的“師父”。
于是外公開始到處給人給動物收驚。
媽媽懷了第一胎,大腹便便的時候,外公才被三界公看上,要找他去當弟子。那時外公也五十多歲了。
有一日,外公好像呆了。
去醫院檢查,沒病。
外婆去問神明。道姑說外公被老三界看上了,應把自己獻給三界公。
于是外公開始了他七七四十九天的閉關。
可是他滴水不進。
四十九天后,他出關。
他沒死。
氣色更好。
外公好像真的通靈了。
兩年后,外公算到了我這個男孩的出生。
隔一年的同一天,弟弟出生。外公也算到了。
八十幾歲時,有一日晚上吃過晚飯,外公就上床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小孫子喊他吃飯,沒人應。
外婆摸了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叫來了孩子。
孩子大叫,外公依然沉睡。
然而等到傍晚,外公仍未醒。他鼻息均勻,只是呼吸變慢了。
外婆開始回想前一晚睡前,外公交代后事的樣子。
送到醫院,醫生無法解釋,也無法治療。
住院一星期后,外公停止了呼吸。
然而,他的臉色依舊柔軟白皙,帶著微微的紅潤。外公的身體保持著柔軟,直至下葬。安詳而仿佛睡著的容顏,與我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摸著我們的頭,為小孩子收驚的面容一模一樣。
外公早已去做了神仙,連肉體都可以不要。
第三章
農村的奮斗
這是爸爸媽媽的的奮斗史。
爸爸賭博過。玩骰子的那種,輸得精光。
后來自己琢磨玩骰子的手勢,在三合院最臟最臭最爛的地方練,終于有了職業水準。
不過這沒成為他的職業。
他說:“如果賭博的江湖這么好走,他怎么沒了那兩根指頭的?”
爸爸和我見過一個只有八個手指頭的人。
爸爸在金門服兵役的時候戰爭很慘烈。但他遇到一個好的士官長。士官長對他說:“我是死了沒人拜拜的人。你不一樣。不要逞英雄,可以躲就躲,可以閃就閃,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平安回家,不要讓孩子沒爹,知道嗎?”
爸爸有一雙巧手,一個靈活的腦袋以及一顆不安定的心。退伍后,他不甘心做一個單純的農民,就一邊種田,一邊兼差賺外快。
第一份外快就是做土埆厝。土埆像土磚塊,做土埆是孩子們樂意的事,因為可以玩泥巴。我們玩了好多泥巴。
土改后,紅磚房出現,爸爸就失業了。
后來改行去都市賣瓦,所以家里多了一樣“風神級”的東西——日本制摩托車。
從此爸爸早出不歸,進行著他的“事業”。害得媽媽天天擔心。
其實不止爸爸想發財,烏日的人都想發財。
養鳥賣是一種。所以后來到處都是小鳥叫,后來沒人買,大家賺了個“鳥夢”。
養蘑菇是另一種。叫小白松茸,聽起來很可愛,但是如果不及時摘的話,長大了像傘一樣處理起來費時費力還不賺錢。爸爸不歸家,弟弟太小,我和媽媽賣了一段時間,累得夠嗆。后來供過于求,人家不收。我們又氣又累,只好帶回家。后來才發現,賣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這些新鮮的小鬼是這樣的鮮美。但媽媽覺得她是苦的。
爸爸有一次賭博回來,他騎著摩托車,轉個彎,突然看到前面的路上,飄著一個紅影,是一個長頭發的女人,腳不著地,飄來飄去。
回到家時,爸爸嚇壞了,一直抖。祖母說他遇到鬼了。
在父親折騰的那些時日里,媽媽把生計維持得很好。用布頭給我做西服制服,養很多鵝然后賣掉,然后又買新衣給我們幾個孩子。
第四章
鐵工廠時代
樓房興起后,父親關閉瓦片工廠,改建為鐵工廠,從此開始了他的鍋爐生涯。
然而工廠無利潤,爸爸想做大,想賣一塊地換錢來投資。
家里人不同意。
爸爸更倔,此后天天去釣魚,以這種耍賴的方式抵抗。
爸爸贏了。
還買了一輛轎車。飄飄然的樣子,讓人擔心。
媽媽勸他,可是沒用。
于是一個去管鐵,一個去管土。
爸爸果然出事了。因為跳票被通緝。所以父親用了叔叔的名義開了一個新戶頭,緩了一陣子,還是要出事。
叔叔被通緝。
但是叔叔還有一大家子,他被通緝那家就完了。祖母想到媽媽,讓媽媽幫忙。
于是媽媽成了最后的代罪人。開始真正令她悲痛的生涯。
第五章
青春俱樂部
我們要搬家了,搬去爸爸新公廠那里,馬經理黃經理都走了,只有爸爸一個人負責工廠了。
爸爸成了總經理,從農民變為工人,還要設計制造安裝,還要懂流體力學熱力學,他哪里學過這些?
工廠的工人也是來自普通家庭,有的很年輕,但都地道重情義,這工廠于是成了男子漢聚集的地方。
自從開了戶頭,媽媽的角色也開始改變。要管賬目管薪水,還有大家的生活,成了“頭家娘”。
祖母離開了三合院,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想到了買點雞鴨,然而父親嫌棄它們臭烘烘的,不準養。祖母哪里忍得住,偷偷養了一窩。
1970年代紡織大興,許多女工會從工廠前路過,可饞死了這群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荷爾蒙大爆發。于是有了“鑰匙俱樂部”,就是約會啦,還起個大都市里才有的名字,以為拉風些。
第六章
夜路逃亡
好景不長,爸爸欠的債太多了,被追債,媽媽同樣跳票了,被通緝。
媽媽開始逃亡時,我十四歲。
那個夜晚,我找到媽媽時,媽媽躲在水田里,不敢出聲,身體窩在泥巴里。后來警察走了,媽媽讓我回家拿兩件干凈衣服,她不敢回去,怕警察回頭。
媽媽后來對我說:“你就是家里的男人。”
后來我就不知道媽媽去了哪里。
不過媽媽并沒有走遠,她和爸爸在路上相遇,爸爸開車帶著她去投靠三姑家。
工廠有了新人照顧,是阿鹿舅。
爸爸經常不回來,于是有許許多多的討債鬼來電話,我又一次罵他們是吸血鬼,罵他們沒良心,害得人家破人亡!我吼個不停,對方才把電話掛掉。
而做伴的工人們真是有情有義,仍然在幫爸爸運作工廠。
而爸爸好像有了外遇,在他逃亡的日子里,一個酒家女跟他好上了,還想把她帶回家。
沒有人會同意。
媽媽也終于發飆了:“不論那個女的在你困難時對你有多好,多么的有情有義,我都不準!”
媽媽搶了一把菜刀,沖在父親面前,說:“她有情有義?我算什么?你把我害到這個地步,害我有家不能回,你也別想讓別人進門!你要我死,我們一起死!”
我們沖出來,拉住媽媽。
“我不會讓我的孩子被人欺負!”媽媽雙眼望著父親。
此后,爸爸不曾再提過一句話。
沒多久,媽媽被捕了。
第七章
母親的家園
我去探監,被告知有人來過一次,所以我無法跟媽媽見面,那婦人說可以幫我轉交東西。我帶了燜蛋飯。
出來時,我好想找個角落,哭。
過幾天,家就被查封了。所有的東西都被貼了封條。
阿鹿舅把它們全撕了。
我在想,沒有家,我就是無家可歸的人,我讀書的日子也就結束了。我得安排家里的生活,我幻想自己是一個俠盜,去把高利貸的不義之財都偷出來,建一個孤兒院,一個貧民收容所,一間貧民醫院……
媽媽一個人扛下了所有責任,被判六個月。
這段時間,法院查封的麻煩就沒斷過,但奇怪的是,查封失敗,法院來拍賣,沒有人投標,最后廢標。
追債的也是,找了幾個黑道上的人,得虧工廠的工人,一個個都是打鐵的壯漢,那幾個人轉頭走了。
那年冬天,爸爸看我們幾個孩子無依無靠,實在不忍心,再賣了一塊地,再借一點錢,去監獄交清了剩余的罰款,讓媽媽可以提早回家過年。
媽媽回來了,仿佛一切安穩都回來了。
大家希望媽媽繼續管財務,媽媽只想安穩過日子。爸爸懇求,媽媽說除非她控制財務進出,爸爸不插手。爸爸同意了。
媽媽開始還第一筆大錢。
爸爸也在尋找更好的出路。于是決定做更好的鍋爐,買了很多資料書。有一次他看到日本一種新型設計,燃燒效率提高三倍。原理是把一般加熱的直形鐵管,改為螺旋。
他決定去日本一探究竟,可惜人家不愿將技術轉移,只愿賣成品,但費用特別高。
父親一氣之下決定自己專研技術。
只是苦了工廠的工人,半夜還在做,日復一日,工人開始向媽媽抱怨了,既沒利潤,又費功夫。
終于有一天,爸爸做成了。他去申請專利,專利權可保有十年。
爸爸成了業界傳奇。一個莊稼漢做出日本人都不愿意出讓的專利技術,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花了三年多的時間,媽媽一點一滴還完了三四百萬元債務,在一九七零年代的臺灣,已是相當大的數目。
這也是一個青春的年代,烏日村的街道上有一千多名女工流連。她們生活單純,想法單純。這樣一批一批女生,走過鐵工廠門口。這是美麗,是青春,是一種一起從農村出發,去工業時代奮斗、去工商社會浮沉的兄弟姐妹。
那是一個大時代轉型的永恒印記。
第八章
溫泉鄉的吉他
我讀了臺中一中,患病了。大腿腫了兩倍。
去醫院檢查,就被送了加護病房。醫生說是大腿骨膜發炎。
住院一個多月后才回家,學校已開學。但醫院未料到的是,細菌穿透骨膜,進入骨髓。
最后的拯救得益于鳳陽教奇醫。
但只要身體虛弱一點,骨髓發炎就復發。我不斷進出醫院,對醫院的味道也充滿恐懼。唯一給我安慰的是文學。
而父親氣瘋了,讀文學能活嗎?
于是我們吵了架。
叛逆的我在高三終于被留級。重考的那一年時光,我也不愿意跟他說話。直到我考上大學才和解。
在我大三的那一年,爸爸帶著我上酒家,和兒子在同一酒場飲酒唱歌。這樣的事我從未見過。
陪侍的女子來了一群。
他們為我挑了一個。
我和那女子只是說話。
后來散去,爸爸跟我說:“回家吧,酒家歡場,就是這樣。”
我和爸爸說了那女孩的故事,爸爸淡淡地說:“在這種地方,玩歸玩,不要欺負人,這也是一種職業。人的命運,會走到這里,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地方,咱要尊重人。”
這是爸爸給我的成年禮嗎?
后來又慢慢跟父親一起交際,父親又跟我說了許多話,講了很多的道理。
“這一生,終歸是一句話:終生職業之奮斗。無論要做什么,你要有‘終生職業之奮斗’的覺悟,才能做出事業來!”
我又想起他辦公室墻壁上的楷書十二個大字:今不做,何時做?我不做,誰要做?
父親慢慢跟我吐露心事。
他說起了媽媽吃的苦,他都知道。
他也說起了那個在他躲債時給他幫助的酒家女。
“是外面那個阿月仔,她給我吃,給我住的地方。我也是對不起她的?!?/p>
“剛開始我一點交際應酬都不懂,她看我老實,就幫我打點,替我喝酒擺場面,總是慢慢有了感情?!?/p>
那時候我在他身邊像個“朋友”。
“唉,咱查埔人,最怕的不是逢場作戲,不是酒場歡喜斗陣,而是真正要跟著你,不顧性命,就是要來跟著你的女人。你怎么辦吶?”
“我是有家庭的人,自一開始,我就講清楚了。她都知道的,還是要跟著我,這樣的情義,人要怎么報答?”
“最后我當然回來照顧你媽媽,伊拼生拼死,真正跟了我一輩子??墒侨松?,總有一些事,有一個人,是你飲酒之后,想起來心肝會艱苦的人……”
我不敢轉頭看他。
第九章
告別的年代
祖母不喜外出,愛種花草和家禽。有一年,祖母醒來,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怎么這么安靜!祖母打開后門,大驚道:“哎呀!遭賊偷啦!”
所有的肥鵝和火雞,一只不剩。
自此后,祖母便不再養禽牲。
祖母也從此失去了叫醒我們的能力,只能靠媽媽的鬧鐘。
好想事情都在發生變化。
一九八零年代,爸爸買了一輛賓士車,是靠在全家人面前“張”(慪氣不說話)得到同意票的。真是生了一場大氣呢!買來就去各路朋友那里溜達了好久。
八四年之后,女兒小茵回臺中和父母一起住,徹底改變了他們的身份,成為阿公阿嬤。
大約在小茵兩三歲時,我又一次回臺中,才知道整個臺中都在玩“大家樂”,來源于愛國獎券,類似于高概率彩票。
但是為了選中號碼,人們會去求神拜佛。
整個臺中地區,就像中了邪,大部分人正事不做,連媽媽也和所有人一起:大家樂。
那一年年底,政府眼看這樣賭下去,全臺灣都發瘋了,最后決定停掉愛國獎券,但已經遲了。
一股金錢狂潮席卷臺灣,從城市到農村,房地產狂飆。
有人一夜暴富,就立即買車?,斏?、保時捷、蓮花都見識到了。
三舅舅說農村已經不種田了。
現在的三合院,像一個廢棄的荒涼老屋,只等著時間,讓它變成更破舊的鬼屋。
有一天,我路過紡織廠門口,突然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招募女工,意者內洽”。我也終于意識到,那些青春美麗的女生不會再出現了。
出現的是起伏不定的股市。
我曾訪問過一個股市知名的金主K君。
然而他告訴我秘訣,他帶我去一個收藏間,讓我看一座神。
一座武財神。
結束后,我有一種荒謬感。但不知如何解釋。
這股市大戶和賣了土地的農民,仿佛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相似地方。面對巨大的現代資本游戲,大家似乎都無依無靠,臺灣的教育和傳統,也沒有教會他們使用現代資本知識,最后只能回頭,依靠著古老的佛像、傳統的神祗、卜算的預言。
因為,我們突然漂浮,在無邊無垠的金錢巨浪中。
時代真的變了。
祖母過世的那一年,是一九八九年。我想起了好多關于祖母的事,終于失聲痛哭。
第十章
真像一場眠夢
真像一場眠夢,這是媽媽說的話。
好像什么都不需要再寫下了。
終曲
父親
從收到簡訊到我回到家,去醫院,我都在向醫生了解父親病危的具體情況。
父親需要開刀。
簽過字后,決定明天一早開刀,以后就通知各地的弟妹,各自想辦法盡快回來。
開刀的那個早晨,我和母親都很擔心。近中午,父親從開刀房被推出來,我們陪著他一路走回加護病房,還在麻醉中的身體,沒有一點意識。
醫生說夜里父親大概能醒過來。
然而父親依舊昏迷不醒。
四天后,父親仍然昏迷。
小妹無法可想,請朋友介紹一位道教師父。那師父在神像前拜了拜,回頭問一句話:“你要生?還是要死?”
有時死是解脫,師父解釋。
“幫我爸爸求生吧?!毙∶谜f。
兩天后,父親的發燒慢慢降溫。奇跡般地,他竟然睜開了眼睛。
出院后回到家,我發現父親真的回到家了。
只是,隨著退化的加劇,父親一步步走入一個沉寂的世界。
二零一四年除夕,我決定去媽祖廟,參加除夕夜開廟門儀式。
我上樓去看父親,告訴他:“爸爸,每年你都會在這個時候去朝天宮開廟門,現在你雖然不能去,我會替你去。以后,我每年都會回來參加開廟門儀式。希望你能放心,所有的事,都有我們來承擔……”
他的眼睛用力地睜著,仿佛想說出什么來,無法表達,卻慢慢變得濕潤了。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凌晨,約五時半,聽到電話響,我未接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打電話回家,所有的事情已明了。
父親已無聲息。
最后送行,走去火葬場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九八九年,祖母過世的時候,是我舉著幡,父親捧著靈位,一起走過了烏日的街道。如今,二十五年過去,父親的喪禮換我捧著靈位,而我的兒子持著白幡,生命是這樣啊……
生命或只是這樣?一百年漂泊之后,那時代,一如父親挽著小姑姑的手,永遠地遠行。
想來我或許同臺灣有緣,我一直很憧憬那個地方,不論是從影視里還是從文學作品里,它們都讓我感到親近。它們好像都有一種古老的敘述方式,就好像寫信一樣,一邊寫一邊讀,淡定從容,卻“步履不?!?,“比海更深”。(這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兩部電影,或許這的確和日本有關。)
有機會,要去臺灣一次。
2017.3.12夜?陰有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