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在一家監獄單位的醫院里當護士。
她的名字叫何云芳,是一個身材高挑,長相俊美,貞靜文雅的姑娘。
也是那年,監獄醫院設在監獄里面的衛生所抽調進了一個男孩子,一個因尋釁滋事犯了罪,犯了那時候罪名還叫做流氓罪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當時剛滿十八歲,放在今天,剛好應該是參加高考的年齡。因為是罪犯的緣故,那個男孩子大多時候都在監獄里面的衛生所干些給服刑人員發藥、打針之類的事情;有時候,也會被監獄里面衛生所的所長、干事、管教之類的干部帶到監獄外面的醫院來干點雜活。
他和她認識就是在他被衛生所王干事帶到外面醫院里來干雜活的時候。
那天,她給病人打完針,發完藥,返回到醫護室,就看見這個男孩子在給住院部的醫療器具消毒。她看了眼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也轉眼看著她,然后微微一笑。
男孩子長著一米八幾的個頭,瓜子型的臉,,臉皮白皙,兩只眼睛細而長,眉毛彎彎,不是劍眉,卻多了溫柔;那個男孩子有著滿頭卷曲的頭發,雖然被剪為寸頭,但因為頭發柔軟的緣故,還是像羊毛一樣,堆滿在頭上;那個男孩子有著直挺的鼻子,一張恰到好處顯得堅毅而柔和的嘴。特別是那個男孩子看自己的眼神,清澈透明,純真無邪,透著羨慕和溫柔,顯得特別文雅,充滿著書卷氣。
何云芳的心里一陣顫栗,她被男孩子所表現出來的書卷氣震驚了,他覺得這個男孩子應該是個學生,不應該出現在現在的這個場合。經過打聽,他知道男孩子名叫叫秦隴,是一名剛剛考上大學的高中生,因為在慶賀自己考取大學的餐宴上,為保護一名女同學,和一個耍流氓的社會青年打了一架,沒小心,把那個社會青年的鼻梁骨給打塌了,結果,本身并非流氓的他被定為流氓罪判了四年有期徒刑,送到監獄里來服刑了。監獄里也是出于愛才的緣故,在這個男孩子剛到監獄服刑時,就將他安排至監獄衛生所,讓他免于繁重的勞動,以至于有時間和精力學習。
那是何云芳初識秦隴,僅僅是一面之交,但在何云芳的心里,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男孩子。
何云芳的父親是一位老公安,當時擔任著教育科副科長,何云芳的母親是家庭婦女,老兩口共生了四個孩子,全都是女孩,何云芳是老大。何云芳家就住在監獄外面的生活區,住的是早年修建的平房,每到下雨時,屋頂都會漏雨,何云芳的父母親就想著給房頂上泥,以便在下雨時不再漏雨;但四個女孩子,哪個也頂不上是事。想來想去,何云芳的父親就打算從監獄里面叫一個服刑的罪犯出來干活。何云芳聽到這個情況后,對父母親說:我們醫院有個服刑的男孩子,名叫秦隴,人挺不錯的,你們給醫院的王干事說說,讓秦隴到咱家來干活吧。老兩口子對大女兒的話從來都是百依百順,就去找了醫院的王干事,讓把秦隴給帶出來,給我家上上房泥。
王干事把秦隴從監區帶出來后,就交給何云芳的父親,自己忙別的事去了。
秦隴被帶到何云芳家后,何云芳的父母親很熱情,給泡了三泡臺的茶水,拿出幾個饅頭,娃子,說不急,先喝點茶,吃點饃,然后再干活,就是給房頂上點泥,下雨時不再漏水就行了。
這點活對正在服刑的秦隴來講,不算什么活,自然是歡喜得很;更讓秦隴歡喜的是,干活的這家,正是醫院護士何云芳家。那天,秦隴剛剛端起水杯要喝茶,就見何云芳從里屋出來,對秦隴淡淡一笑,說:“你好,秦隴,待會慢慢干,別累著了,我給你幫忙。”何云芳的話里透著關愛,讓秦隴感到有一股熱流迅速流遍全身,眼睛也有點潮濕。
喝完茶,吃了一個饃后,秦隴便開始干活,他用架子車撿最好的土拉了四車,又拉來了一些麥草,把土攤成一個盛水的凹坑,又挑了五擔水,倒入坑中,開始和泥;在和泥的過程中,摻進一些麥草,讓泥的粘合度更高,以保證上到房頂上后,能夠起到保護作用,在下雨時不再漏水。
秦隴干得滿頭的汗水,何云芳就在旁邊說道:“秦隴,不急,慢慢干,別累著。”何云芳的父母親也不時地過來看看,何云芳的父親也對秦隴說:“娃子,不急,今天就是這點活,也沒外人,你就消停點干,中午讓你姨給你做紅燒肉,燜米飯。”青龍聞言,眼淚嘩嘩地下來了,一來是何云芳父親的話語感人,沒把自己當罪犯對待;二來是想起自己太冤枉了,把一個重點大學給耽誤掉了,放著大學生不當,到這里來當罪犯了。
秦隴高中畢業時參加了高考,考試成績非常好,被省內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了。通知下來的那天,秦隴約了自己在高中時的戀人白雪和其他幾位最要好的朋友,在本地一家餐廳聚餐,慶賀自己考上大學。那天,不可避免地喝了一點酒,而且喝高了,戀人白雪也特別激動,在聚餐的過程中,唱起了他們老家的信天游:哥哥你走來妹妹照,眼淚兒滴在大門道;有朝一日見了哥哥的面,知心的話兒要拉遍。
旁邊,也有一桌子社會青年在聚餐,也都喝得搖搖晃晃的了,其中一位聽到白雪在唱歌,走過來看,又發現白雪白皙中透著微紅的漂亮臉蛋,忍不住地過來抱住了白雪,猛然親了一口,說哥哥來和你拉拉知心的話兒。眼前發生的情景讓秦隴暴怒,他抄起一個酒瓶,照那個男青年臉上砸去,不曾想就把人家的鼻梁骨給砸斷了;更不幸的是,被打斷鼻梁骨的那個社會青年家庭背景特別大,他的父親竟是當地警察院的副檢察長!基于此,秦隴自然是在劫難逃了。
看到郭峰流淚了,何云芳心里特別地難受,何云芳的父親也說:“娃子,人的命,天注定,到哪步說哪步的話,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獄,和家里人團圓去。”秦隴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當前的處境和身份,就檫干眼淚,開始干活。
秦隴爬到了房頂,用繩子掉下一個水桶來;何云芳把活好的呢鏟入桶中,秦隴再提上去,按照五公分的厚度,認真地抹好。秦隴干得特別認真,他覺得,好人不能糊弄。
中午的時候,何云芳的父親招呼秦隴下來吃飯。何云芳給秦隴盛好了洗臉水,把自己的毛巾拿了過來,讓秦隴洗臉、洗手,然后準備吃飯。
洗臉洗手畢,秦隴被招呼著往沙發上坐。沙發前的茶幾上,擺著何云芳的媽炒的紅燒肉和其他幾樣菜。無論何云芳及父母親如何地讓,秦隴都不肯入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后,何云芳的父母親坐在了沙發上,何云芳和秦隴坐在沙發對面的小板凳上,其他幾個小女孩子被何云芳父母親攆到一邊吃飯去了。吃飯期間,何云芳的父親詳細地詢問了秦隴的相關情況,然后對秦隴說:“娃子,浪子回頭金不換,你不能自暴自棄,要好好學習哩,你就報名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去,云芳也在參加,需要什么資料給云芳說,云芳給你買去。至于監獄方面,我去找羅政委,讓他特批一下,我們監獄,不僅要改造人,還要造就人,要讓人學到謀生的本領嘛。”
那天過后,何云芳的父親就去找監獄的羅政委去了,把秦隴的情況給羅政委詳細地作了匯報,提出讓秦隴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羅政委聽了后說:“何科長,秦隴的那個情況我知道,獄政科給我作過匯報,也正是基于這種情況,我們把他安排到監獄衛生所了,就是要給他創造一些學習上的有力條件;你說的讓他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這個情況,我個人認為沒問題,只要他愿意,我們在綜合考量存在的風險后,就安排醫院,由醫院負責辦理這個事情。”
后來,在何云芳父親的運作下,醫院向獄政科打了報告,請求允許秦隴參加本省舉辦的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特事特辦,經獄政科請示羅政委及鄭監獄長后,秦隴被允許參加本省舉辦的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并專門指定由王干事全程負責。自那后,一到每年的四月和十月,秦隴都在王干事的帶領下,到離監獄一百多公里的桐城去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每次去考試前,何云芳的父親都要去找王干事,安頓王干事多操點心,千萬不要出啥差錯了。那個王干事比何云芳父親的心要大多了,他對秦隴做過詳細的觀察,知道這是一個本質上不錯的孩子,它的犯罪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假如不是這個偶然性,人家現在在大學里上學呢,哪里輪得著咱們去改造人家?所以,王干事對秦隴非常地放心,只要一帶出監區,就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想哪去哪去,該怎么考試就怎么考去。王干事心里非常清楚,不出事是肯定的,要出事,我也沒辦法,我一個半老頭子,能控制住人家一個大小伙子?顯然不可能嘛,既然監獄同意人家到外面參加自學考試了,肯定也對相關情況進行綜合考量了嘛,萬一出了問題,也不能全都歸到我一個人頭上嘛,難道我要把人家銬在自己的腰帶上帶著去考試?
每年那個時候,何云芳也去參加自學考試,倆個人就多了接觸,漸漸成了好朋友。每次,秦隴都報三門課,一個月后,單科成績就下來了,秦隴報的三門課全都合格,而且成績還相當不錯。難怪人家能考上大學呢,基礎就相當不錯嘛!一些每次考試成績都不合格的干部就非常羨慕和敬佩秦隴,特別是何云芳,雖然自己考得一塌糊涂,但秦隴考得好,她就高興,就經常從家里給秦隴往監區里帶好吃的,秦隴需要一些資料,只要寫個條子,何云芳就請假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桐城去,去給郭峰買學習資料。
又到了一年考試的時候,秦隴在王干事的帶領下去桐城了,何云芳也一同去了桐城。晚上的時候,何云芳對王干事說:“王干事,我要到青河鎮去看我舅舅,我想讓秦隴陪著我去。”王干事問:“你舅舅家離城里估計有二十公里路呢,你咋去呀?”何云芳說:“騎自行車!我租自行車。”王干事說:“這一去一回,就到晚上九、十點了,你一個女孩子去我還真不放心呢,就讓秦隴陪著你去。”于是,經王干事同意,秦隴和何云芳一人租了輛自行車,向二十公里以外的清河鎮騎去。
傍晚時分,西邊的太陽映紅了大地。這時候,太陽成了一個大的紅色的輪子,落在遠處的山邊上。桐城北邊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紫褐色的一抹,涂在天際線上。沿著通往青河鎮的公路,是一條嘩啦啦流著水的小河,河里的水紋,合著天空的云彩,似乎變成了血色的放出一個傍晚時候的光輝。
何云芳和秦隴騎著自行車,穿行在綠樹掩映的公路上,一路上嬉笑打鬧,好不歡快。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到了何云芳舅舅家。何云芳的舅舅看著秦隴,好生喜歡,以為是外甥女帶來的對象,殷勤地招呼著,何云芳只是甜美地笑著,享受著舅舅舅母給的溫情。因為時間原因,倆個人不敢耽擱太長時間,在何云芳舅舅家呆了半個多小時后,就告辭出來,往桐城市區趕。
這晚,風清氣爽,圓月高掛,灑落一地銀光,穿行中,像是銀光在流動。那夜的月亮,善解人意,像銀子,無處不照及,有無處不朦朦朧朧。遠處的山脊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公路邊的槐樹上蟲聲繁密如落雨,下面的小河嘩啦啦啦的流水聲在月夜中宛如小提琴的演奏,一切都是那樣的溫馨、浪漫。
何云芳騎累了,停了下來,坐在路邊的草地上休息。秦隴也停了下來,坐在何云芳的身邊,詢問道:“云芳,你累了嗎?”何云芳忽然抱住了秦隴的肩膀,把頭靠在了秦隴的脖子上,秦隴嚇得不知所措,大氣都不敢出。一會兒,云芳哭了,對秦隴說道:“秦隴,你知道不知道,我愛你。”秦隴趕忙說道:“別,別這樣,云芳,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就我現在的情況,真的是沒權利讓別人來愛我,我也不配。”何云芳撅著小嘴,說:“我不管,反正我就愛你。秦隴,將來你出來了,就別回你們家那個地方了,就入贅到我家,咱們一起過日子,好不好?”秦隴的心里一陣顫栗,說實話,他也是喜歡何云芳的,但他有戀人,那個叫白雪的姑娘一直在等著自己,自己怎么能另有所愛呢?秦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何云芳,他怕傷了何云芳的心。何云芳使勁地搖著秦隴的肩膀,要讓秦隴給自己一個答復,何云芳說:“秦隴,不管別人如何說,也不管我父母親是什么態度,反正我是鐵了心了,我會豁出一切來跟著你,哪怕將來去要飯,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哪怕是饑寒交迫,我心里都是幸福的。”秦隴被何云芳的真情感動了,他捧起何云芳的臉,使勁地親吻著。何云芳將頭埋在秦隴的胸脯上,任憑幸福在心里流淌。秦隴本想有進一步的行動,但他克制住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他不給給自己惹禍,也不能連累別人,更不想讓何云芳因此而陷入流言蜚語中。
一會兒后,秦隴催促道:“云芳,咱們走吧,時間長了,王干事不放心。”何云芳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倆個人騎上自行車,迤邐著向桐城而去。
服刑第三年的時候,秦隴拿到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專科畢業證書,這一年,因為表現好的緣故,秦隴被減刑一年,可以提前回家了。
在秦隴即將出獄前,何云芳多次讓王干事把秦隴帶出監區,動員秦隴留下來。監獄方面也有這個意思,希望秦隴能在監獄就業,以工代干,專門負責監獄罪犯文化教育工作。何云芳的父親一連生了四個姑娘,沒個兒子,對秦隴也是很喜歡,也希望秦隴留下來,給自己當女婿,但秦龍思來想去,還是要回老家,因為你在監獄就業,難免會被低看,再說,自己有戀人,自己不能對不起一直等著自己的白雪。
后來,秦隴回家了,和白雪結了婚,隨后有了一個男孩。
十多年后,因為公干,秦隴路過監獄所在地,就讓司機繞了點路,專程去看何云芳。臨行前,秦隴就有準備,他給王干事和何云芳的父親每人準備了兩瓶五糧液白酒和一條軟中華香煙,給何云芳帶了兩箱水果。司機將車開到監獄生活區時,秦隴恰好碰到曾經和自己一起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的李文龍,就打聽王干事和何云芳的情況。李文龍聞言后一臉的嚴肅,說:“秦隴,你不知道呀?五年前的時候,何云芳就喝藥死了。”秦隴聞言后,大腦一片空白,感到天昏地轉,差點跌倒在地,李文龍趕忙扶住了秦隴。一會兒,秦隴恢復了清醒,又打聽何云芳父親的情況,李文龍說:“何科長已經退休回老家了,何云芳的幾個妹妹也嫁人成家了。”秦龍聞言嘿然,把給何云芳父親準備的兩瓶五糧液酒和一條軟中華給了李文龍,然后又找到了王干事家,謊稱是專門來看完王干事的,把剩余的兩瓶五糧液酒、一條軟中華和兩箱水果給了王干事。
王干事留秦隴在家里吃飯,然后就給秦隴講了何云芳的情況。
原來,自從秦隴出獄走了之后,何云芳一直悶悶不樂,也一直沒嫁人;后來,何云芳失蹤了,到處都找不到人,最后是在桐城通往青河鎮的路邊找到的。找到時,何云芳已經死了。最后,王干事問道:“秦隴,那年我帶你到桐城去考試,云芳說讓你陪著到她到清河鎮的舅舅家去;那晚,你們都干啥了?”秦隴沒有隱瞞,把那天晚上的情況如實告訴了王干事,王干事聽完后,長嘆一聲,說:“一首歌中唱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唉,現在的年輕人呀!這是咋了?把個多大的事情嘛!多好的個女孩子,說沒有就沒有了。”
秦隴告辭了王干事,坐車向省城馳去,一路上心情頗不平靜,秦隴后悔自己沒有常常和何云芳聯系,秦隴想,云芳,假如有來世,我會愛你一回的,不為別的,為你曾經付出的那段感情,為我自己良心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