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生活,恬淡,嫻靜,適意。除夏收農忙外,其它日子悠閑,趕集成了人們消磨時光的最好方式。
我們小時候趕集的地方叫云山鎮,是隴中黃土溝壑區,四周皆山,一條盤山公路,穿山而過,四面八方的人們會通過這條公路來趕集。雖然地處山梁,但市場繁華熱鬧,周圍三縣六鎮的人們都來這里交易農產品,購置生活所需。云山鎮很大,東西長約2公里,是附近鄉鎮比較大的集市,逢單日交易。
每個逢集日,四鄉八村的人們就去趕集。趕集時,人們會穿戴一新,特別是愛美的大姑娘,大小伙,更是精心打扮一番。姑娘會穿上的確良碎花襯衣,健美褲,梳兩條麻花辮,頂一方青花包巾,穿一雙親手縫制的黑色絨布鞋,羞澀的像一朵桃花。她們是去看看衣料,買些雪花膏,或者吃一些涼粉、面皮之類的小吃。一群大姑娘走在街上,就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她們走過街道,總會引來小伙子們異樣的目光。這種目光好像一口要把人家吃掉的樣子,嚇得姑娘們不敢直視。幾聲狼一樣的嚎叫,就是小伙子們全部的青春。膽大一點的男孩子會過去搭訕,姑娘們總是像嬌羞的蓮花,低頭掩面,一聲不吭,走遠了來一句,老嫖客。男孩子則悵然若失的看著她們走遠,大聲喊,女子,心疼很(漂亮)。她們經過街面,像一縷清風,人們總會指指點點,男人總會說,哎!仔(口頭語)個娃娃還心疼(漂亮),不知道誰家的娃,有阿公家(婆家)沒?心里已經開始盤算著給誰家介紹合適。女人們總會說,看(口頭語)把你操死(操心了),歪(口頭語)娃娃已經有阿公家了,是誰誰家的媳婦子,接著會說出誰是媒人,要了多少禮金,干禮(禮錢)多少,水禮(禮物)多少。男人會感嘆,唉!媳婦子說不起了(娶不起了)。
每到逢集日,人們總是喜氣洋洋。一大早,附近村莊的人們,就會約上同村的人一起去趕集。有人擔著一擔糧食,有人提著一筐雞蛋,有人拿著一只雞,有人趕著一頭豬、或者一頭驢,三五人一群,慢悠悠地往街上走。除少部分人騎自行車外,大部分人都是走著去。一路上,人們總會聊一些與自己無關的話題。他們會說聯合國秘書長昨天訪問中國了,兩伊戰爭誰贏了,美國人厲害還是咱們中國人厲害,咱們國家應該派軍隊把越南白眼狼滅了,諸如此類的話題。如果見到熟人,第一句話就是,他爸爸,吃了沒?如果是年齡大一點的,就問,哎!老慫好著沒?咋(口頭語)天爺把你沒收來。對方也會哈哈大笑地回答,天爺睡著了。一個小時的路程,會在嬉笑、詛咒和交談中結束。到街上,就分頭行動,賣豬羊的去豬羊市,賣糧食的去糧食市,買東西的去商店。
云山鎮集市大,有豬羊市,木材市,糧食市,蔬菜市。街東有一口井,叫前井,算是街頭。前井一轉彎,是豬羊市,專門買賣牲畜交易的專業市場。逢集日,這里人多牲口多,有賣豬、羊、驢、騾、馬、雞的,有驢牙子(牲口交易的中介),有看行情的,有收稅的,驢吼馬叫,人身鼎沸,甚是熱鬧。在這里交易,都要通過驢牙子,交易方式也很特別。比如你的驢賣多少錢,你不能直接說,而是把手伸進驢牙子袖口,用手指告訴驢牙子,驢牙子再通過袖口,用手指告訴買驢的人,屬于啞語交易。所以,買個驢費勁,如果你不懂交易語言,會吃虧的。一般情況下,交易的人會請人代交易。這中間有時會出現差錯,價高價低的,有人吃虧,有人占便宜,交易往往由牙子說了算。出現這種情況,賣驢的人摸摸自己的腦袋,長嘆一句,唉!日他哥,算了,一樁不算公平的交易就成了。所以,這個市場是由幾個長期把持市場的什么陶牙子,李牙子說了算的市場。過了豬羊市場,就是木材市場。
木材市場是馬路市場,一排排長椽順著土崖豎立,巨木橫放在地上,老板背著斜挎包,蹲在巨木上,抽著煙,等客人的到來。當時人們的生活日漸改善,修、翻建房屋的人多,所以,買木材的客人多,都是家里掌柜的。掌柜的一般戴著一頂寬沿青色帽,抽一枝手卷旱煙,東家看西家眺,不斷討價還價。木材老板一般可以優惠一點,但價錢都差不多。有些人是現錢,一旦交易成功,老板就喜笑顏開,一邊數錢,一邊給客人發煙。客人會邊給錢邊嘟囔,今天你老慫賺大了。有些客人錢不夠或者沒錢,就得找人給老板下話(說人情話),求爺爺告奶奶,老板還是堅持不欠賬,但托請的人往往面子大,不是姑父,就是舅舅,老板經不住說情,極不情愿地拿出賬本,叫客人寫欠條,大部分客人會叫老板自己寫,還會說,賬我自己認著哩,你寫你寫。老板就自己在賬本上記下。民風就是如此淳樸,彼此信任,無需講究細節。末了,老板會在客人走時,再提醒一下,早點給錢。客人說,到秋里洋芋賣了,或者豬娃賣了,給你。
過了木材市場,就是糧食市場,里面全是糶糧食的。當時剛開始包產到戶,農民手里還沒有多少錢。如果需要錢的開支,就從家里擔些小麥,谷子,糜子,玉米,胡麻,菜籽,豌豆,等等,換一些錢,用于日常開銷。比如買些食鹽,醋,水煙,紙煙,紙張,墨水之類的東西,不過大部分開支都是看病取藥。糶糧食時,把糧食口袋打開,任由客人抓在手里看,討價還價,交易成功了,就到市場專門的公平秤處稱重量。結賬時,客人往往會少結賬,糶糧食的人總是大方地說,沒了算了,我沒在歪(那)幾塊錢,你沒在歪幾塊錢,算了,其實,他家里也沒多少錢,才來糶糧食,但話說出來,好像很有錢的樣子,這就是那個淳樸年代的人們。有時候,糧食很快就糶了,有時候,到街市散了,還是糶不出去,無人問津,只有把糧食再擔回家。我小時候就多次將糧食擔回家。過了糧食市場就是正街。
正街街道不寬,靠墻根是一排鋪子,臨崖邊一排鋪面,中間一條寬十米的的街道。鋪子有新有舊,有大有小,有百貨鋪、山貨鋪、鐵匠鋪、榨油鋪、紙貨鋪、照相鋪,書店、米店、糧油店,還有學校、供銷社、信用社、衛生院、郵電所、派出所、鄉政府,汽車站、糧站、農機站,農具廠、磚瓦廠等地方。這些地方,每到逢集日,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最大的商店是供銷社,一棟三層高樓,是全鎮最高的建筑,一樓大廳里,各色貨物俱全,琳瑯滿目。當時的商店,靠墻一排木質貨架,前面是木質柜臺。售貨員我們叫營業員,是干公事的人,每月拿著固定工資,你想買東西,營業員總是眼睛抬的高高,一幅懶得理你的樣子,慢悠悠的給你取貨,結賬。如果你不滿意商品,他們總會說,要不要?算了。再也不理你了。顧客總感覺低他們一等。
趕集的人,有的辦事情,有的閑轉悠。嘴饞的會在街上吃點小吃。比如吃個油餅、麻花、火燒(一種小餅),吃一碗涼粉、面皮,或者吃一碗臊子面、涼面。喜歡看熱鬧的會從街頭轉到街尾,看看今天有什么新貨上市,有什么人打架,有什么人偷東西,好回家去吹噓一番。那時,街上總會來一些賣老鼠藥的,掏耳朵的,耍猴的,賣武的,隔三差五,就有一些新鮮事情發生。
小學五年級,我開始在鎮中心小學讀書,每天中午放學,啃幾口干饃后,就和一群不回家的同學,去街上溜達。從街頭第一家一直走到最后一家,又從另一邊最后一家,走到街頭第一家。末了,蹲在商店屋檐下,瞅街上走過的人,觀察哪個人把東西掉了,哪個人絆了一覺(摔倒),一直到下午上學,又蹦蹦跳跳跑回學校。日子像天上的流云,飄飄忽忽,悠閑自在;像村邊的泉水,清澈透明,平靜如許;像散落的桃花,飄飄灑灑,悠然落地。
多少年過去了,如今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那些人,比如賣眼鏡的盧瞎子,鑲牙的李老頭,照相的黃老板,打鐵的李師傅,榨油的張氏,辣子面館的高家,車站賣麻子的老嬸,討飯的馬家娃,等等,有的作古,有的也年逾花甲。曾經似水流年的日子,像云霧山頂的云,虛無縹緲,若有若無,一直在我腦海回蕩。回憶這種日子,就是回憶美好童年,回憶人心善良,回憶養我生我的地方,像蜜一樣甜蜜,像花一樣芬芳。回憶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