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良與奉系在張作霖死后的15天里,如何成功完成了權力轉移?
1
張作霖被炸的真相,是日本戰敗后,經國際法庭審理確認的,但最早披露真相的,卻是日本老牌記者,當時任日本《每日新聞》社會部長的森正藏。
他于1945年11月,就在他那本《旋風二十年》里,寫到了他親自采訪過的這個事件。
他在其中曾提到這樣一個情況。
1928年6月4日晨,因為大家都知道張作霖即將到達沈陽,所以沈陽車站就陸續到了許多人。
然后這群迎接老帥的人,就在5點30分左右,聽到了一陣爆炸聲。
僅過五個小時,沈陽各報館、通訊社就紛紛趕到現場,及各要害部門,打探消息,一時間各種消息滿天飛舞。
有個報道居然說,張作霖只是碰傷了鼻子,因為腦震蕩暫時昏迷了一陣,不久就恢復健康,由吳俊升護送到了城里的張公館。
而實際的情況是,吳俊升被炸之后,不久就死,張作霖也死于當日上午十點左右,那么這個消息是怎么來的呢?
張作霖當時的情形就已經非常嚴重,為什么各報紙,及日本人在當時都會認為他只是受傷?
記者是做什么的?日本情報部門是做什么的?現場有那么多人,他們為什么連最初的傷勢情況也得不到?
這個錯誤實在匪夷所思。
然而,它卻是成立的,真正的原因,要到當時任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林久治郎的回憶中去找。
2
張作霖列車爆炸的確切時間是在5點20分左右,但林久治郎的記憶也在30分左右,這應該都是他們情緒過后的大體判斷。
當時,林久治郎還在夢中,他正是被爆炸聲驚醒的。
林久治郎作為日本在東北的外交負責人,信息渠道廣,政治頭腦敏銳,他在窗戶玻璃的震動中起身,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認定這事是自己人干的了。
他隨即派人去了現場調查,隨后就從張作霖高級顧問嵯峨那里得到一個消息,吳俊升和張作霖都是重傷。
嵯峨當時正跟張作霖、吳俊升坐在一節車廂里,他在爆炸后立即跳車,但隨后又返了回去。
嵯峨在營救時,發現吳俊升已經奄奄一息,而張作霖在說胡話,他因為認為救張作霖是第一要務,所以立刻帶人先將張作霖抬了出去。
此時張作霖的衛隊已經下車聚攏過來,紛紛向外開槍,滿鐵日軍方面沒有回擊。
他們隨后在附近找到一輛車,將張作霖抬進去,拉走了。
這種情況首先說明,張作霖身邊當時除了炸死、炸傷者,嵯峨幾個和張作霖的衛士們,并無外人,他們反應迅速,不但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阻擋了任何靠近,也迅速完成了撤離。
而重傷,這只是嵯峨的觀察結果,至于張作霖到底傷到何種程度,他并無確切判斷,更何況他自己還是這樣一種情形:
衣服都被炸彈沖擊或爆炸碎片撕爛,看上去極其狼狽,身體卻基本沒有損傷。
這在后面被人稱為奇跡。
于是當奉系之后全面封鎖消息時,各家報紙、通訊社,及日本有關方面,就只能依照奉系官方發表的傷情報告了。
這里有點意思的是,嵯峨作為張作霖的高級顧問,影響力很大,為什么日本人竟會甘于犧牲他呢?
此事據日本駐哈爾濱總領事森島守人說,這是因為嵯峨為人比較明朗,集東三省官場信賴于一身。
他越是如此,關東軍參謀們對他風評越差,關東軍為“國家前途”著想,當然不怕犧牲他一個。
森島守人恰恰是最早知道刺殺真相的局外人之一,因為爆炸現場的指揮官東宮,在事后曾親自跟他說過。
而嵯峨,在事后就只好跑到奉天特務機關抱怨了:怎么可以這么干!
自己人干的,他當然也想得到,他屬于田中一派,并不認為殺死張作霖是最好的選擇。
3
張作霖被送回張公館后,奉天官方即對外宣稱,張作霖、吳俊升都是輕傷,這個消息一度連關東軍都瞞了過去。
且看關東軍參謀長齋藤恒6月4日的日記:
“五時二十分左右,張作霖列車似在京奉線陸橋腳被爆炸。張(作霖)、吳俊升、嵯峨顧問均負輕傷。
……上午十時左右,人心已經恢復平靜。城內派有很多巡警,好像是所謂戒嚴。
我于中午動身,以陶(尚銘)和土肥原為先頭,先訪問臧式毅,請其轉達關心(張)作霖傷勢之意,繼而直往在城東的吳宅……”
張作霖恰在十時左右死去,而齋藤恒卻稱人心已恢復平靜,可見日本外交方與軍方不是一個路線,他們之間信息交流有限。
但是這更得歸功于張作霖部下的反應得力。
他們在第一時間就封鎖了消息,尤其還開始了全城戒嚴。
秘不發喪的建議是奉天省長劉尚清提出的,而奉天在爆炸后以袁金鎧為首,迅速組織起的東三省治安維持會,也即臨時政府,也很好地執行了這一中國式的傳統應變策略。
這表明上看,只是為了防范動亂,維持治安,而實際上更為了防范日本人,等張學良回來。
張作霖已死的消息如果公開,不但內部不穩,日本人也會趁機以張作霖沒有預先指定繼承人進行干預,這是極其可怕的。
那時候奉天軍事顧問松井七夫支持楊宇霆,奉天機關長秦真次支持張學良,他們正在一邊觀察,一邊斗法。
當時張作霖是否已死,至為關鍵,張作霖部下實際是在跟日本人搶時間,而封鎖消息最好的辦法,無疑只有夸張形勢,如臨大敵,實行全面戒嚴。
張作霖的安全第一重要,身體康復第一重要,于是奉天方就順理成章地,把一切人摒擋在外。
林久治郎后來說的,奉天開始戒嚴之后,日本人受到特別注意,以前能自由出入中國官廳的日本人,現在都被拒絕,這是事實,但也并不準確。
奉天對日本人會特別戒備,這是必然的,但是只嚴防日本人,怎么可能防到日本人?奉天絕對“一視同仁”,就是記者們遇到的也是銅墻鐵壁。
4
日本領事館要求派日本醫師去探問,被委婉拒絕。
負責中外聯絡,與奉天軍方關系密切的張作霖日語翻譯陶尚銘,及其他親日官員,在4日之后,就只能到大元帥府一游了,張公館決不可踏入一步。
日本軍方、特務機關照樣無計可施,但他們當然不能就此罷休。此時張作霖的生死最為為人關注,于是這之后,林久治郎等人就展開了夫人外交。
他們都把老婆派出來了。
夫人們來關切慰問一下當然應該,更何況她們平日就跟張作霖的幾個夫人來往密切,但是不幸的是,她們遇到的是張作霖的五夫人,女中諸葛張壽懿。
張壽懿之前一直跟在張作霖身邊,她是6月2日夜七時,乘坐專列先行一步,返回奉天的。
五夫人聰慧過人,做事得體,深得張作霖寵愛,二人感情非常深厚,但是巨變發生之后,她卻能以罕見的堅忍隱藏起悲痛,肩起張作霖的后事,張氏家族及整個東北軍的命運。
她每有來客,即盛裝出迎,滿面笑容,一如平時。
她還會將張作霖臥室安排得燈火通明,大煙槍依舊噴云吐霧,甚至偶爾地,里面還會傳出張作霖的罵聲。
這弄得那些夫人們倒不如進不了內室,回去傳的都是假情報。
五夫人對張學良,對東北軍功莫大焉,張學良就因此對她始終恭敬,猶如親母。
6月5日,張學良終于回來了,這之后的事對他就更是一個考驗。
5
按照高陽的考證,張作霖臨死前,說的并非是一句,這是日本人干的,而是別讓小六子知道。
這句話應該作兩種理解。
第一,讓張學良知道是日本人干的,并不利于張學良接手,東北順利過渡。這遠不是報仇的時候。
第二,或許只是先別讓張學良知道自己已死。因為張學良其時作為關內軍事長官,負有將全軍完整帶回的重任,善后一亂,奉系就失去了根基。
不管怎么說,沈陽方面的確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張學良,張學良的消息還是從楊宇霆那里得來的。
他說,老帥恐怕出事了。
張學良問他,你怎么知道?
楊宇霆說,我是從法國公使館得到的消息。
張學良卻就是因此化裝混入后撤的軍隊中,上了火車,然后再扮成鍋爐工,秘密返回的。
但是這也為楊宇霆之死埋下了一個伏筆。
以楊宇霆的機智,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張學良在這種時候離開,有可能造成什么后果,張學良只有把軍隊先交給他。
而楊宇霆的說辭,張氏家族也一直懷疑,他們通過種種跡象,早認為他可能事先知道日本人的行動。
實際上當時就連林久治郎等人也說,外界的判斷主要有二種聲音,或者說是日本人干的,或者說,這是楊宇霆的陰謀。
張家人只是沒有證據,才沒有立刻采取行動而已。
奉系關于吳俊升死亡的消息,正是在張學良回來那天公布的,但是他們對張作霖的生死,還是嚴密封鎖。
他們就是對張學良回來的消息,也封得極其嚴密,這使日本人被更多的小道消息弄得更加懵圈。
林久治郎首先得到的消息是,張學良是五日乘飛機回來的,于是他趕緊通知警察和軍方去查。
誰知道他們查來查去,查了好幾天,得到的消息卻又是張學良回來僅呆了二天,就又坐飛機去了灤州。
如此大事,這么重要的消息日方都得不到通知,林久治郎后面連連嘆息,可見他們警戒之重。
不重行嗎?張學良面臨的是這樣一個亂局,有那么多大事需要準備。
6
張學良回來后,張作霖部下曾立刻召開了一個高層會議。
當時大家七嘴八舌,大都認定這事是日本人干的,有的要抗議,有的要南北聯合,反正就是一個不可忍,據說最終,還是奉系老將王樹翰站出來,對善后方針一錘定音的。
你們有沒有證據?沒有就不要講了。
就是有,能怎么樣?能戰最好,不能戰,你拿什么來說證據?講證據有什么用?何況這是日本人的計劃。
總之,現在的問題不在對外,而在內部統一。
這當然就是先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不管,趕緊結束群龍無首的局面的意思,于是奉系隨即決定不再追究事變真相,開始專心內務。
灤州的三、四方面軍需要整理,內外憂患需要消除,老帥此時當然還不能死,于是張學良這之后,就又給這秘不發喪,再加了一個砝碼。
奉系之前凡有重大軍政命令,必得張作霖親自簽名才能有效,而張學良模仿他父親的筆跡惟妙惟肖,于是這后面,張作霖的手令也就仍舊能夠源源不斷地發出。
張學良這一手,對他的地位更發揮了重要作用,他的繼任既是奉系公推的,也是張作霖的“遺命”,日本人再無從干涉。
他實際從一開始,就得到老帥“手令”了,療傷期間的軍政,交由張學良全面打理。如果無此“手令”,張學良的某些善后大事還真不好進行。
只是奉天連續多日的戒嚴,卻給日本人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連日來關于張作霖和東北軍的謠言越來越多,這弄得城里的日本人紛紛跑到日本領事館要求保護,林久治郎也只好派出警察,并同時下了一道命令:所有日僑做好萬一避難的準備。
日軍在這之后,更甚至專門在附屬地和商埠地設置了柵欄和鐵絲網。
林久治郎等這樣做,無疑會加劇恐慌,而一部分激進的軍方人員和日本浪人,也在不斷地制造爆炸等恐怖事件,所以這事達到某個臨界點的時候,滿鐵公所的鐮田所長就曾嚇到哭。
沖突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發生,后面會發生什么誰也無法預料,奉方一再要求日本人制止浪人的行動,林久治郎也確實在做,這時候,張作霖已經死亡的消息忽然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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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作霖已經死亡的消息,是9日之后傳出的,消息來自張作霖的日本翻譯陶尚銘。
一直被拒之門外的陶尚銘,據說8日在張公館外,曾聞到內有燒香的味道,還看到過有女人身穿孝衣。
陶尚銘是公認的鐵桿親日派,張公館防范如此之嚴,居然能讓他看到身穿孝衣的女人?
但是不管怎樣,這事隨之在巷間已經是確鑿的事實了,惟有官方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如果張作霖的確已死,那當然就說明軍方的行動已經成功,奉方的舉動完全可以理解,于是接下來,日本人的第一關注點自然就該轉到誰來掌握東北更為合適了。
這也就是說,自此以后,緊張狀態已可緩解,制造混亂已經不那么必要,如果掌權的是親日的楊宇霆,那自然萬事大吉,如果掌權的是“黃口小兒”張學良,似乎也沒什么要緊了。
大家所忌憚,所憎恨的,主要也就是一個老帥張作霖嘛。
更何況,日本人此時也正內斗著呢,他們總體上并無發動戰爭,武力干預的意思。
當初爆炸一發生,許多中外人士就已斷定是日本人所為,就連日本報紙也有所暗示,日本上層更是反應不一。
此次行動雖然只有有限的幾個人掌握,但關東軍上層在當時也都曾心照不宣,暗暗說了一句,真的干了。
而日本首相田中,則是長嘆一聲,一切都完了,日本滿鐵社長山本條次郎則是一句,田中內閣完了,我要回東京。
他本就是田中任命的,張作霖被炸,意味著他們的政策將面臨重大危機,甚至失敗。
他們就因此圍繞這個事件的調查和善后,展開了新的較量。
那么這之后的張學良與奉系將怎么做呢?
8
張學良和奉系是在6月21日正式宣布張作霖死亡的,此前已有明顯的準備發喪跡象,他們從嚴密封鎖到完全放開,算起來時間差不多正好半個月。
這無疑預示著,張學良和奉系在這場危機四伏的大難中,在這短短的半個月里,已經成功地完成了合法的權力轉移,他們勝利了。
張學良終于正式露面了,后來,日本筑波大學教授臼井勝美在他的文章里,曾專門記載過一位滿鐵理事當時看到的情形:
張學良頭發很長,由頰到下巴,蓬亂得好像幾天沒梳過頭。
他臉色蒼白,眼睛深凹下去,穿著白色孝衣。那孝衣因為依照帶孝之慣例不洗,所以臟得變成了灰色。
由于張學良平時愛漂亮,這位理事說:“他這個樣子顯得非常可憐?!?/p>
這個樣子,已足以說明張學良那段時間所經歷的,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心靈和情感歷程,但就是這樣一個“非??蓱z”的張學良,卻臨危受命,成功接任,并在后面做了這樣一些事情:
首先沖破日本人層層阻礙,調和內部矛盾,完成了東北易幟。
然后果斷處死了重大隱患楊宇霆和常蔭槐,而使內部更加統一。
他在林久治郎等人不斷警告、威脅、干涉時,曾經冷靜問道,我是不是可以把日本不愿中國統一,東北不能易幟是由于日本干涉的事通告國民政府?
日本的干涉是見不得光的,種種內幕如果公布,必然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這話讓林久治郎啞口無言。
他在楊宇霆一再威逼、架空他,并毫無顧忌地告訴他,你走你的中央路線,我走我的日本路線,兩寶總有一寶押中時,一句話就把楊宇霆問得目瞪口呆。
如果你的那一寶押中了呢?
你押中了,那東北還有我什么事?楊宇霆實在小看了張學良。
張學良在易幟過程中,一直以民意和東北將領的共同傾向與日本人周旋,軟硬兼施。
張作霖之死他比誰都清楚,因為日本人找來的三個替罪羊中,有一個“國民政府便衣隊員”跑了,此人曾專門找到張學良,向他通報了此事。
但是張學良依舊忍了,他最初貫徹的是王樹翰的方針,后面用的是特殊策略。
這如果用日本當時的哈爾濱總領事森島守人的話說就是:
張學良當時面臨的情勢錯綜復雜,他自有一套韜晦之計。
張學良非平庸貴公子,有膽量,頭腦清楚,見識高,是一位不靠父親靠自己,也會成龍的才俊。
他與日人的折沖,用的是柔軟的措辭,恭敬的態度,慎重的表達方法,決不給對方以不利的言詞。
他上任后對日態度,由排日事件轉變為對日攻勢,甚而以要根本地鏟除日本在滿蒙的地位為目標。
滿鐵并行線的建設,筑港葫蘆島以包圍滿鐵到底政策,以及要收回旅順、大連等等,就是他的具體表現。
聯想到歷史上有多少帝王豪杰之子栽倒在這一時刻,不能不說張學良的確不同凡俗。
更何況他所處的情勢比前人遠不知復雜了多少倍。
一般人對張學良的評價,不過是事后諸葛亮,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已,設若身臨其境,只怕能做到他萬一的寥寥無幾。
歷史奇詭無比,任何簡單化直線型的片面判斷都不夠公允,至少,當時門派林立的奉系仍能拱衛在張學良身邊,這就說明張學良在他們心中,絕非阿斗可以比擬。
文? 九鴉
圖?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