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有個地方叫溪心。
現在的“溪心”是一個村,“溪心”在以前,也曾指一個鄉。以前的鄉,都有學校,溪心鄉的學校就叫“溪心中心學校”,有小學,有初中。這個學校就在我家后面百來米。所以我出門上學從不走前門,只走后門。等上課的鈴搖響,我才出門,因為近,來得及。溪心鄉有很多個村,比如學校所在地的章旦,比如我家所在地仕靜(在仕靜村村里,我家靠學校最近),再比如,以它之名作鄉名的溪心。
如果只說“溪心”這兩個字,本地人都明白,說的是溪心這個村。當時的溪心鄉有近十來個村,選溪心這個村來命名,應該是有緣故的。是什么緣故呢?在當時,都不怎么講經濟,應該是因為這個村長得最美,我估計。
溪心長得美嗎?如果你打開衛星地圖看,不美,現在這里只是一大片的廢墟。在成為廢墟之前,這里是密密麻麻的廠房,制革廠的廠房。溪心,包括溪心周邊其他村,比如麻園、上店,是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才成為制革基地的一部分的。上個世紀聽起來有些遙遠,但算時間,也只是三十幾年前的事。在成為廠房之前的溪心應該是美的,從古代美到現代,止于公元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
為什么會不美了呢?因為我們的心太急,只要經濟,不要美麗了。
建了密密麻麻的制革廠的地方會美嗎?不會。制革重污染,不但丑,而且臭。
當溪心變成制革基地的一部分之后,我就不認識溪心了。目前是一片廢墟,也不是我所認識的溪心。以后據說會成為“寵物小鎮”的一部分,這也不是我所想要認識的。
你見過以前的溪心嗎?
我見過。
小孩子都喜歡玩水,尤其在夏天。溪心有水,不但有,還很多。
溪心之所以有水,和它的地理位置有關。浙江省的南部有三大水系,甌江、飛云江、鰲江,鰲江最南。鰲江起源于文成縣的桂山鄉,流經平陽、蒼南二縣,匯入東海。鰲江的上游在文成的桂山與平陽的順溪之間,順溪以下至水頭的詹家埠為中游(很多的介紹文字都說水頭地處鰲江的中上游,一直要這么說,不去改。確切地說,水頭地處鰲江中游的下段)。這鰲江從順溪鎮跑出來,經過南雁鎮,在吳山村和蒲潭村之間,江面逐漸拉寬,蓄成一個湖,我們叫它“蒲潭洋”。蒲潭洋寬廣,水流自然放慢;水流一放慢,水里從上游帶來的泥沙就容易沉淀下來。一年,兩年,一百年,兩百年,一萬年,十萬年,就在它的下游積累出一個島來。這是誰說的?我說的。如果我帶你去十萬年、一萬年、一千年、一百年前的這個地方去看看,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你可以看到它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這個島的形狀看,它就是個典型的沖積島。一個大葫蘆,屁股在西,尾巴在東,屁股大而尾巴小。最近看“寵物小鎮”的有關介紹,說這是個半島。這個目前面積約十五萬平米的水中陸地就是一個島,一個正宗的沖積島,難道多架了幾座橋就成了半島了?由于這個島的形成,鰲江的水流在蒲潭尾村處分一為二,猶如伸出的雙臂,環抱此島,又在蒲底處合二為一,繼續向東游去。可以想見,在這個島尚未形成之前,這里的江面也很寬,是除了蒲潭洋之外的另一個湖。
溪心在哪里?就在這個島上,在這個葫蘆的屁股的北端,承受著江水分一為二后北流的長期的沖積。而且,潮漲漲溪心,水滿也滿溪心。這樣的一個地方,會是怎么樣的呢?
我家所在的仕靜村和溪心村只隔著這一條鰲江“北流”這半條江,北仕靜,南溪心。所以去溪心玩也就很方便。溪心好玩,因為溪心有水,不但有,還很多,這當然和它上述的地理位置有關。
溪心有水,有“大水”也有“小水”。“大水”即江,江就不用說了,以前的江水,幾乎沒有被污染。為什么呢?首先是因為人少。人是主要的污染源,沒有人,就沒有污染。就說溪心這個村,也真沒有幾座房屋。種地用肥,都是有機肥,主要是人、畜、家禽的排泄物———這些東西在以前貴重得很,拉大便一般不拉在別人家的廁所。這些排泄物有機會去污染江水嗎?幾乎沒有,除了滿水。沒有煤氣,燒的靠柴,每個村落都干干凈凈,落葉都生火做飯去了。也沒有塑料袋,捆菜用草或草繩,買菜用籃子。這樣的江水,想不干凈都難。這江里,該有什么,就有什么,包括被后人所絕跡了的香魚。
溪心的好玩在于“大水”,也在于“小水”:江大,隨你怎么玩。每年冬天,我都會隨我的媽媽來這里洗被子,順帶摸溪螺。被子大,江更大,任你洗。溪心的房屋不多,多的是竹林。這一帶的竹子,大多是“水竹”。這里一簇,那里一叢。在竹林里,看不到人,也看不到房屋。在這一簇簇、一叢叢的竹子林里,除了竹子,就是沙地,稍下凹處,就有水,小的一小汪,大的一大潭。這就是我所說的“小水”了。這水哪來的?溪心這地方,都是沙地,沙地的滲透性強,這水就是從江里滲透而來的。江水之清尚如此,這經過沙地層層滲透的水又會是怎么樣的模樣呢?這灑落在竹林間沙地中大大小小、多如繁星的水又會美成怎樣的風景?溪心的伙伴們說,這水夏天冰,冬天冒熱氣。洗澡就這水,反正多,揀個離家最近的。我不覺得它清,也不覺得它美,看慣了。它本來就那樣,一直都那樣。喜歡做游戲就做游戲,喜歡玩沙子就玩沙子,喜歡玩水就玩水———脫光衣服就是,不能因為玩濕了衣服回家挨揍,那不劃算。釣魚那時候還沒學會,只會摸沙螺。“水竹”的本身并不好玩,它長出細細長長的生有毛茸茸的筍殼的筍也不好玩,好玩的是“筍蟹”。“筍蟹”尤其喜歡“水竹”的筍,“水竹”的筍比“綠竹”的細,它可以毫不費力地將筍尖抱住。它抱在筍尖吸筍汁,我們在地上搖竹筍。其實不是搖,而是敲。先是輕輕地敲,敲得讓它發覺有動靜,有時間從筍尖里拔出它的長嘴。然后是重重地敲,在它還在詫異、還沒展開翅膀起飛時將它震落下來。“筍蟹”是那時的美味,去腹留胸,可生吃,可燒烤。也可以折斷一足,在折斷處插入細竹枝。拿著這竹枝輕輕一搖,它就會振翅欲飛,翅膀一直扇。貼著臉,就是一把很好的電風扇。抓了“筍蟹”放哪兒呢?放短褲里。把短褲用來束腰的橡皮筋處往下折一層,就可以把“筍蟹”包在里面。一層用完,再折一層,不折個三、四層是不會收工的,以仍能穿住短褲、不露出關鍵部位為度。夏天的溪心,有捉不完的“筍蟹”,不管怎么玩,都以抓“筍蟹”這個節目告終。
溪心往下(東),就是水頭著名的“隔岸溪”了。“隔岸溪”,溪對岸。這里的地還是沙質地,但泥土成份增多,土地稍肥沃,不栽“水竹”,改栽甌柑。一個“隔岸溪”,就是一個甌柑園。“隔岸溪”地處水頭鎮腹地的對面,一般是鎮里的孩子去那里玩,說有多好玩,多好玩。“隔岸溪”我也去過,并不覺得有多好玩,除非可以隨手摘甌柑,大不了一個栽滿甌柑的大公園。
后來,這個島成了制革島。溪心不再,麻園不再,上店不再,“隔岸溪”不再,還有更遠的我還沒有玩過的地方也不再。建了拆,拆了又建,再有靈氣的土地,也會被折騰得面目全非。現如今說是要花52億元建什么“寵物小鎮”,溪心的廠房也拆了,說,預留著,萬一“寵物小鎮”的建設要用到這個地方呢?
如果這個島是你的,原來的和現在的,你要哪一個?
所謂的折騰,很可能就是把最靈秀、最原生態的地方建成廠房,任其骯臟,萬劫不復;再在最骯臟的地方建個公園。這就是人的能力所在。問題是,原來的和你建的,哪個美?如果這個島是你的,你要現在的呢,還是要以前的?
我這人毫無主見。別人寫文章,我也寫。別人寫小說,我也寫小說。今天見人寫故鄉,我也有了一寫的興致。但我只寫我的。溪心并不是我的故鄉,卻是我年少時的樂土,也相當于故鄉了。我以我的熱情寫故鄉,只因一個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