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吃了兩天“豆腐”。老李外公的哥哥——應該是二姥爺——前兩天去世了,舉行的葬禮中,大擺宴席是重要的一環,“吃豆腐”是老李對吃宴的稱呼。這種場景我在重慶見過一次,在一片推倒房屋的廢墟上,搭了兩個臨時帳篷,在支腳處放著奠字花圈,帳篷內有很多張桌子,有的桌上擺滿碟碟筷筷,有的桌上攤置著打散的麻將。我從旁邊經過,大喇叭放著哀樂,帳篷里的人卻是笑語滿堂。若是有靈,去世的人會不會安心而去?
兩年了。餐桌的一角,放了三個橘子,一只梨,一根巧克力棒,兩塊面包干,一瓶啤酒。我知道,這是給老爸帶去的。
但是還差一只雞。老爸常在過年時說“吉慶有余、吉慶有余”,老媽早起炸好了魚,但還差一只雞。菜市場旁有一家德州扒雞店,雞肉口感細膩,味兒正,我們經常光顧。老媽挑了最小的一只。門口,我說,把雞放進袋子里吧。老媽掂了掂重量,嘆氣道,你說他怎么能吃到呢。
我們還買了一束花,搭配了康乃馨、滿天星和勿忘我。有一首歌大概是這樣唱:
“勿忘我 ?
勿忘我?
這多情的勿忘我”
老爸很喜歡這首歌,自然也喜歡這花。四九的天,青島很冷,這一天尤甚寒冷,冷到老媽懷里的康乃馨縮得小小的一株一株,紅得不再鮮艷。按道理,看望逝者應選擇莊肅的菊,恰恰出門時我又無意穿了一件大紅色羽絨服,全然忘記殯儀館宜素色的慣例。老媽安慰我,你爸喜歡鮮艷的顏色。
我們帶他來到文明祭奠區,放在石板桌上。一壺清茶,一杯啤酒,這是他生前說過想要的,我倒給他喝。這是最后一包春茶,混著啤酒, 順著石磚地的花紋蜿蜒而下,在低處聚集,凝結,成冰。吃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過年了,來吃吧,吃吧……”老媽低語,扯下雞翅,剝橘子,撕巧克力棒包裝,掰開餃子,仿佛他真的來吃了。
老媽可憐老爸,每次來都哭得很傷心。我很少在來看他的時候痛哭,只會在心里默默給他講我的生活,講我在夢中與他發生的趣事。夢里的他是那么健康,可以用自行車載著我騎上坡,我嘀咕,不要提醒他生病的事情;我埋怨他,夢里最后怎么老是趕我走;那一天夢里,我還像小時候一樣,拉著他的手蹦蹦跳跳,我說,我不結婚可以不可以。他說可以,但是要談戀愛,至少三段。
冬天的殯儀館,人尤其多。記得兩年前第一次來,是需要排隊的。今年也不例外,燒遺物的鍋爐前一簇一簇人聚在一起,地上堆起一座座小山的雜物,扔進鍋爐,瞬間化作灰燼。
過不了年關,過不了年關,說得真對。冬實在太久了,久到來不及看春了。
不來看他時,他躺在鐵柜里?!凹摇苯小鞍察砩纭?,他所在的位置采光很好,還能看看人間的太陽。其實他不應該在這里,他的愿望是海葬。他最喜歡棧橋那片海,那是他生長的地方,他說年輕時想自己的老爹,就去那里走走坐坐,唱唱老歌。他要入海,可是我們舍不得。太平洋太大太深,我怕再也找不到他。
但我們都是要入海的。
拔出鑰匙,老媽說,老劉,我們走了,等著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