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曲

日暮時分,蘇沐依舊提了竹籃,緩緩而來。

良景看她將籃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擺上黑石桌,末了,拿出一壺酒斟滿自己眼前的杯子,就靜默的坐了。

良景不語,只執起杯子,仰頭。

蘇沐再次斟滿,勸道,良景,這樣子飲酒,會傷胃的。

仍舊是以往的話。

如往常般,良景沉默的吃完飯,蘇沐慢慢將杯盤收進籃里。

良景站起身,走回屋里。蘇沐看著良景的背影,微微的咬了下唇。蓋上竹籃的蓋,蘇沐聽到良景的聲音,蘇沐,明天可有空,陪我去四處走走?

蘇沐的淚沒有預兆的掉了下來。

如若一開始,我住在你家隔壁,又或者那朵牡丹是自我手里漂向你,那么良景,你所愛上的,會不會就是我?一直以來,蘇沐心里都存了這樣的念頭。良景于她,已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烙印。

她時常覺得,若當初不曾識得良景,那這些年來內心就不會這么苦痛。她會過得平靜如水,一如其他女子??勺约河謺X得,若不曾認識良景,那么此生又有何意義?

豆蔻年華時,蘇沐初次聽聞良景姓名。及笄之年,方始見到良景本人。而此時的蘇沐,已經將近三十。

竟生生癡等了十六年。

有軒曾言道,沐兒,良景是我所見到最特殊的男子。他才華橫溢,可卻不會流于世俗。舉手投足間有他自身的魅力。我敢打賭,凡是見過他的人,定會喜歡上他。

蘇沐掩嘴笑,哥哥這話也太沒有道理。難道世人全是跟你一樣的觀念理論?你這般猜想他,卻不知別人是怎生評判的。話是這樣講,蘇沐心里卻也暗暗存了好奇,有軒是家里最小的兒子,自小被嬌寵慣了,任誰都是不放在眼里的。這良景卻是哪般人物,能讓有軒說出這樣的話?

有軒是家里唯一在南湖書院讀書的人,幾個較大的兒子都是特地請了外地的先生來家里教的,大了就全放出去跟著老爺做生意。有軒因是老來子,又是夫人所生,將來預備繼承家業,所以才一直養在身邊。去書院讀書也是為了讓他更為熟悉村里的人。蘇沐雖是庶出,卻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且因跟有軒年歲相差無幾,就也由夫人帶大。又因為她生的乖巧伶俐,夫人心中喜歡,再加上蘇沐的生母生下蘇沐后不久就病死了,就當做嫡女養大。

隔日有軒從書院回來,將學堂里所發生之事講給蘇沐聽,末了仍舊說到良景。說先生今日夸良景思緒另辟蹊徑,卻不得不叫人嘆服。先生的為人品性蘇沐卻是知道一點的,聽說人很嚴厲,甚少對人有贊美之詞。幾乎不曾夸贊過學生。蘇沐心里,漸漸地起了會一會良景的念頭??墒沁@又談何容易,姑娘家怎可輕易外出。

于是每日的餐桌上仍是聽有軒講學堂里的事。蘇沐一點一點將關于良景的故事記在心里,慢慢累積起來,良景的形象就那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蘇沐倚在美人靠上面,將魚食漫不經心投入水中,心里尋思,孔夫子也教導后人要抓緊時間,可自己眼看就十五歲生日,同齡的其他姑娘都許了人家,自己怕是也不久了,可是卻還沒見過良景,怎生是好。驀然又驚覺,自己許人跟良景又有何關系?當下羞到臉紅,慢慢將帕子展開,蓋在自己臉上。心里卻還是如小鹿般蹦跳不停。

丫鬟小茹端茶過來,以為蘇沐睡著了,忙上前掀起帕子,小姐,別在這里歪著,仔細著了涼。卻見帕子下是一張通紅的臉。蘇沐一把奪過帕子,嗔道,我不過就是看太陽太刺眼,哪里就睡著了呢。又突然想到,今天本是陰天,哪里來的太陽。羞惱之下一跺腳,急急地走了。

蘇沐不知,從第一次聽到良景名字到現在的兩年中,良景這兩個字已經深深扎在她的心里,怕是再沒有辦法去掉了。

用晚飯時,老爺詢問有軒,今天跟著管家整理家中賬目,進展的如何了。此時老爺已經將生意全交給幾個兒子,安心在家頤養天年。而家里這邊也慢慢讓有軒一點一點了解,準備讓有軒接管。

有軒答,都理的差不多了,只差一點小問題了。

老爺嗯了一聲,接著又說,管家在咱家已經很多年了,你有什么問題可以去請教他。

有軒點頭,是。

蘇沐抬眼,看見夫人面露微笑地看著對話的父子倆,腦中浮現的是這許多年來,夫人坐在鏡子下那落寞的臉。而如今,瓷瓶下終于不再空蕩。她不知自己以后是否也是這樣,心里有些悵然。

忽聽見有軒說,爹,良景真是個人才,您有空真該見見他。蘇沐呆了一下,來不及反應已開口說道,既如此,你何不帶他到家里來做客,讓爹娘都見見?

有軒看了蘇沐一眼,忽笑道,沐兒的主意不錯,不如明天我就叫良景過來。爹娘覺得怎樣?蘇沐心下慌張,疑心有軒看穿了自己的心事,只低了頭不說話,專心吃飯。

夫人卻道,本該如此。不過良景既是讀書人,咱們不可失了禮數。軒兒你先去詢問良景,如果他愿意的話,下一張帖子請過來。

次日,良景果然來做客。蘇沐坐在床上,手里捏著繡花針,半天卻一針沒動。她側耳凝神靜聽,良景與老爺相談甚歡。站起,坐下。片刻后復又站起。終是忍耐不住,走出房門,從木欄桿的方孔向下窺視,一眼就看到良景的笑顏。蘇沐的臉變得通紅,急忙扭轉了頭。又想到自己在二樓,良景不可能看見自己,長長舒了口氣。

坐回床上,蘇沐想起良景溫潤的臉,輕輕在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如果說這兩年的愛慕想念還有脫身的余地,那么僅此一面,蘇沐就已注定要與良景糾纏一生。

她沉思良久,終于起身走去樓下。

有軒見她下來,急忙引見,沐兒,這位便是良景。

蘇沐萬福,嘴里道,景公子,常聽哥哥說起你,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良景笑,見到沐小姐才是三生有幸。

蘇沐看見良景笑起來彎彎的眼角,臉上緋紅一片。

清晨,夫人服侍老爺起床時說,老爺,沐兒眼看要十五歲了,這婚事也該考慮考慮了。雖說咱家的姑娘不愁沒有好婆家,可也要沐兒心里愿意才是。

老爺偏轉了頭,問,哦?說說你的想法。

夫人道,依我說,對方家世倒不必很是顯赫,反正這邊有咱家幫襯。沐兒生性溫和,婆家若是權貴之家,我擔心她受委屈。最要緊的是要人品好,有上進心。頓了頓又接著道,就像良景那孩子。

老爺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夫人是來給沐兒當說客的?

夫人笑,您家的閨女是這般不知禮數的嗎?沐兒什么都沒跟我說,是我看出來的。話說回來,你這個父親也太不稱職了。剛巧后天軒兒二十歲生辰,要行冠禮,家里請臺戲班子,讓軒兒把良景也叫來,探探口風。

有軒生辰那天,家里早早就擠滿了人。蘇沐覺得有點厭煩,將自己做的鞋送給有軒當壽禮,就一直呆在樓上不曾下來。直到夫人上樓來,讓蘇沐下去討有軒一杯壽酒喝,也一起熱鬧熱鬧。

宴罷,蘇沐去前廳聽戲。小茹眼尖,一眼看見有軒旁的良景,用手拉拉蘇沐的袖子,指道,小姐,你看,景公子竟然也來了,跟少爺在一起聽戲呢。

蘇沐忙轉眼望去,果然看見良景跟有軒坐在一處。兩人一邊聽戲一邊似在談些什么。她用手指絞著帕子,慢慢坐下,心里想著,他怎么會在這里。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歡喜。小旦在咿咿呀呀地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正是《思凡》剛開始,蘇沐卻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臺上的戲唱的如火如荼,蘇沐心里卻全是良景,眼睛時不時看過去,心里翻滾的也只是兩個字:良景。忽聽得小旦唱,見人家夫妻們,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恍惚覺得色空尼姑所唱的夫妻就是良景與自己,不由悄悄笑了起來。

世事卻不是總在人預想之中。

過了幾日,夫人忽然來看蘇沐的刺繡做的怎樣。她一面指點蘇沐在這里多加幾針,在那里少幾針,一面道,沐兒,有些話本不該說,可娘想著你也不小了,又從小讀書,該是明白道理的。眼看你15歲了,村里其他差不多大的姑娘也都許人的許人,訂婚的訂婚。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蘇沐驀地紅了臉,羞道,娘,女兒還小,沒想過。

夫人嘆了口氣,說,沐兒,你不說,難道娘都看不出來么?你長這么大,想的什么我全清楚。這幾年我也看著,你的品性相貌是數一數二的,就是天王老子得了你也該知足滿意??墒?,這人與人的緣分是勉強不來的。良景是個好孩子,我也打心眼里喜歡,也想讓你們在一起。但我們不能拆了其他人啊,良景他……過幾天會有人來,你從二樓看上一眼,若是覺得不錯,就告訴娘。

蘇沐的眼淚直直地掉在手上正在繡的鴛鴦戲水上。

從有軒那里,蘇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有軒道,娘早看出你對良景有情,卻不說破。差了我去探良景口風,好做下一步打算。我問良景,可有心儀的人。良景便講了他跟瑞兒的故事與我聽。

良景大瑞兒三歲,兩人是鄰居,自小一處長大。有天良景習完字出去涮筆,湊巧瑞兒剛剪了新鮮牡丹,拿花瓶在水圳裝水,預備拿回去插瓶,牡丹就順手擱在石階上。一不小心,一只牡丹漂了下來,被良景給截住了。瑞兒轉過來,少女如玉般瑩潤潔白的臂伸向良景,笑吟吟地說,景哥哥,還給我吧。良景抬頭看到瑞兒的笑顏,一瞬間仿佛被太陽晃了眼,什么都看不見了。他低下頭定了定神,才把牡丹遞回到瑞兒手里,心里卻仍舊突突跳個不停。那一刻,良景決定,此生要娶瑞兒為妻。彼時良景父母皆已過世,良景在心里發誓,待到守孝期滿,他定會娶瑞兒過門。

末了有軒道,沐兒,放眼望去,能配上咱家孩子的,也就只有良景了。可是……有軒重重地嘆了口氣,去管家房商議蘇沐定親的相關事宜。

蘇沐獨自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天井里透出的湛藍天空,心如死灰。

定親的前一天,蘇沐去佛堂找夫人。經過丫鬟房的時候,聽見幾個丫頭在討論,言語中似乎出現良景的名字。她站在門外,慢慢把事情聽了個通透。原來,瑞兒嫁給村里另一家富人的少爺。那家的少爺從小生病,娶了瑞兒去沖喜,現在已經帶了瑞兒去西湖邊養病。有個丫頭說,景公子多好的人啊,那個瑞兒也不知怎么想的。另一個丫頭說,人好又能怎樣,總及不上人家少爺有錢??蓱z景公子現在茶飯不思,據說已經不成人樣了。蘇沐心里像被重重攪過,轉身走回房里。

腦海里似有人在唱,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學不得羅剎女去降魔,學不得南海水月觀音座。是了,是那個思凡的色空尼姑。又聽見她唱,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且顧眼下。

蘇沐急急下樓找到有軒,央道,哥哥,你能否帶我去見良景。有軒看著蘇沐,良久才道,本想瞞著你的,誰知……罷了罷了,躲不過的,走吧。

夫人從佛堂里走出,看著蘇沐和良景的背影,嘆氣道,終是被她知道了。

已經完全看不出這是以前那個溫潤有禮的良景了。蘇沐心里一揪一揪地疼,顧不得男女之防,撲上去抱住良景,眼淚一顆顆掉落下來。

她說,良景,良景,我是蘇沐,我來了。

她說,良景,不要難過,我還在這里。

她說,良景,不管其他人怎樣,蘇沐是會一直陪在良景身邊的。

她說,良景,蘇沐此生都會守著你。

良景慢慢抬眼,看著流淚的蘇沐,一言不發。

有軒站在一旁,眼里滿是傷痛。

夫人勸過蘇沐很多次,沐兒,你是這樣好的女孩子,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蘇沐道,娘,要是我嫁人了,那才真是折磨自己。

夫人說,良景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你身上,你這樣又是何苦。

蘇沐道,娘,爹當年在蘇州認識我生母,他曾說過那是他最愛的女子,蘇州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所以我名字里才會有這個蘇字。那么娘,你這么多年坐在鏡子下,對著瓷瓶下空空的椅子,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夫人道,老爺是我的夫,是我注定相伴一生的人。

蘇沐道,那么娘,良景也是我注定相伴一生的人。

夫人揮揮手,娘不管了,由你去吧。

蘇沐跪下磕頭,謝娘成全。

蘇沐每日提了竹籃去看良景,跟良景說話,風雨無阻。良景仍舊一言不發,自從瑞兒走后,良景什么都沒說過。可是臉上的神色卻漸漸好了些,面頰也不像以前那么消瘦,只是卻從不出門,最多只是坐在水圳里的石階上發呆。

一晃眼,十四年就這么過去了。

這日,良景走回屋子,聽著蘇沐收拾杯盤的聲音,心里的念頭百轉千回,終是開口問,蘇沐,明天可有空,陪我去四處走走?他聽見蘇沐稍帶哽咽地道,好。

該是怎樣的感情,能支撐蘇沐這么多年?良景不知,瑞兒也不知。

而蘇沐不知的是,她前一天收拾杯盤回家后,瑞兒來了。那家的少爺死了,瑞兒在家里這么多年沒有產下任何孩子,少爺死后,漸漸沒有人把她當少奶奶看了。瑞兒過不下去,又回來找良景。

良景看著雖已年屆三十,卻因保養得當風韻猶存的瑞兒,腦海里浮現的卻是蘇沐說,良景,不管其他人怎樣,蘇沐是會陪在良景身邊的。是蘇沐這么多年如一日的堅持。起初良景以為蘇沐只是一時沖動,像他們那樣的大戶人家,又怎會允許女兒這樣違背禮法。沒想到,蘇沐真的做到了。

良景道,當年你已做了決定,我只是尊重你的決定。天晚了,你該回去了。

嚶嚶燕語終是變作嘔啞嘲哳,真正值得珍惜的,是蘇沐當年為他流下的淚。

又只見那兩旁羅漢,塑得來有些傻角。一個兒抱膝舒懷,口兒里念著我。一個兒手托香腮,心兒里想著我。一個兒眼倦開,朦朧的覷看我。惟有布袋羅漢笑呵呵,他笑我時兒錯,光陰過。有誰人,有誰人肯娶我這年老婆婆?

良景依稀聽見色空尼姑還在咿咿呀呀地唱。他說,蘇沐,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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