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課】唐詩新思路 歐麗娟教授·伍

歐麗娟老師是我上大學后很喜歡的一位國立臺灣大學的教授,曾經在網上聽了她的紅樓夢及中國文學史系列課程,老師學識淵博,令我心折。下文整理本學期歐麗娟老師的公開課唐詩新思路。感謝b站評論區的@南康L,我將兩人的筆記結合,對老師的課程進行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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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新思路 歐麗娟老師


????? 我的體會是:辛棄疾的“欲說還休”,是因為他雖然渴望有人來分擔,但是他試過了,因為這是一個即將溺斃的人,一定會做的一種本能的掙扎。但是當他掙扎了一次、兩次、三次之后,尤其對這種很敏感的詩人而言,沒有人真正關心你,沒有人真正地傾聽、替你分擔。他表面上跟你有一種對話,好像也在旁邊跟你交談,但是幾句話之后,你就會知道:他并沒有真正地關心你,而這就是很有限的人性使然,也就是說每一個人都會面臨的、也都會有的一種有限性,讓他沒有辦法真正地去關心對方,這就是注定了所謂的“單子沒有窗戶”。于是,識盡愁滋味的人,終究只能自己承擔這種沒有人真正關心的孤獨感,我們這里可以舉一些例子跟一些闡述,來加以說明。例如說美國詩人Frost,也就是以“The Road Not Taken”這首詩而聞名的詩人,他說森林中有兩條岔路,然后他選擇一條沒有人走的路,那人生就不一樣了。那你也不會知道另外一條路是什么風景,這就是人生的侷限。那Frost他在另外一首詩中,寫了類似的一個觀察,當然非常不一樣,而重點跟我們這里比較接近,那首詩的詩題叫做《熄滅,熄滅—》這首詩很長,講述的是一個很悲哀的故事。他說有一個小男孩家里很窮,可是男孩很乖,他鋸著木柴來分擔家務,卻在即將結束工作,準備去吃晚餐的時候,一不留神手就被鋸到,那因為傷勢很重,于是心跳停止。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詩的結尾說:“而他們,由于他們不是死者,轉身繼續他們各自的事。”這樣乖巧的一個小男孩,應該獲得鼓勵和應有的幸福,這應該才叫公平。可是就在光明與黑暗交界的瞬間,一不留神手就被鋸到了,而且災難很慘烈,不只是鋸斷手指、手臂而已,因為傷勢太重,后來竟然心跳停止就死了。這當然很令人震撼。是一個很大的悲劇,可以引發很多人世無常、禍福不一、或天道不公等等的質問,像司馬遷在《伯夷叔齊列傳》里,就苦苦地思考這個問題,大家可以去思考,但是回到Frost的這整首詩,它最關鍵的是結尾,這么長的敘事詩就定格在“而他們,由于他們不是死者,轉身繼續他們各自的事”。所謂的他們就是那些旁觀者,他們在意外事故剛發生的時候應該也會很緊張、很慌亂,趕快想要去救治,可是當這個孩子心跳停止,已經沒有救了以后,這些人還是只能轉身繼續他們各自的事,因為他們不是死者,他們不是當事人,這個現象乍看之下當然是很無情的,可是這是必然的結果,畢竟沒有任何人應該代替死者去死,也沒有任何人應該代替這個無辜的小男孩去承擔這樣不公平的可怕的災難,所以要旁人不轉身回去做自己的事,是不合理的要求,然而雖然本質注定如此,這段描述仍然很殘酷地碰觸到人性的有限,那個有限就是說:人畢竟只能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關心他自己所關心的事,去承擔他自己應該要承擔的各種責任,因為既然不是死者,他就是要回到生活的常軌里,去應付各自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苦難、他的地獄要面對。所以死者就這樣子獨自進入到黑暗的深淵,那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分享的過程,而活著的人也許心里面或多或少對這個男孩有著悲憫、有著懷念、也有著痛楚,但是事實上他們不可能全心全意去負擔這個小男孩生命的悲劇,這就是人性的有限。當然,在這個極端的例子里,我們絕對不能譴責那些轉身繼續他們各自事情的人,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對,因為連我們自己都必須如此,沒有誰應該要跟著去陪葬,連他的父母都不應該,生命是要繼續往前走的,生命就是要好好地活下去,生命不是要在為了某些不應該發生的事情而終止。因此,這首詩所寫到的這樣一個極端的例子,它只是要呈現人本來就是非常有限的,也是我們都應該要接受的人性真相,只不過從極端處境來講,人真的就只是孤獨的個體,沒有誰能夠真正分擔你的命運,而詩人就是在感慨這一點。于是Frost藉這個極端的例子,塑造出一個典型的情境,他放大生與死的強烈的對比,尸體的熄滅,一方面是透過比喻指有光有熱的生命,也就是生命之火的熄滅,然后他哀悼一個可愛小男孩的死亡,然而很可能還有另一個層次的隱喻,他是感慨人的心如此有限,有限到無法持續地點燃那份對別人的關愛,即使面對這么怵目驚心的死亡悲劇,那種不忍之心、惻隱之心也一下子就熄滅了,而于是人類注定孤獨。那么如果不要用這么極端的例子,逼迫平常人去面對這么本質性的困境,以一般的情況來說,結果會不會好一點呢?答案是:不會。在一般的情況里面,人性所呈現出來的自我,以及由這個自我所落入到的自私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要警覺的。另一種人性的有限,雖然也是人性的本能,可是那是我們應該可以努力超越,跟剛剛所舉的這個小男孩的例子是不一樣的但是要能夠警覺,并且甚至加以超越這種人性的有限之前,我們首先就是要對什么叫做“人性的有限”,要有深刻的認識,以致于這樣的人性的有限,它會在日常生活中還是一樣,讓每一個人都感覺到很強大的孤獨感,當他在很極端的困境里卻“欲說還休”,這也就是辛棄疾所遇到的,究竟是怎樣的人性的有限呢?

????? 在這里我們要引述一些西方小說家的體會,來說明這個問題。小說家作為刻畫人性以及人的各種處境的探索者,他們的解釋可以把辛棄疾為什么“欲說還休”的原因說得更透徹。首先是卡謬(Camus),他寫了一部叫做《瘟疫》的小說,《瘟疫》這本小說顧名思義,寫的就是一個額蘭城、一個很普通的城市,然后不幸地遭遇到瘟疫,在瘟疫的襲擊底下,死亡人數急速攀升,尸體堆積如山,連焚燒都來不及。當然這個時候,城被封鎖,因為要避免擴散、避免傳染于是人們就被關在一個跟死亡共處的處境里,不知道明天會不會輪到自己,尤其是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人都被剝奪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么多的死亡,與世隔絕,惶惶不可終日。而卡謬就是在刻畫這樣一個極端的處境里,各種人性的表現。在那樣的極端處境里,每一個人都很辛酸苦痛。死亡接二連三,不斷地剝奪,而形成了這樣的絕境里,你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夠不斷地被打擊、被剝奪在這種時候,每個人都渴望能夠卸下心里的重擔,每一個人都希望能夠獲得撫慰。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卡謬說:“我們之中有人想把他自己的擔子卸下來,或者稍微談談他的感觸。他得到的回答,不論是什么,通常都會使他受傷。......因為雖然他是從那日日夜夜反芻的個人悲痛之深淵中,說話出來雖然他所想要表達的意象是慢慢形成,在熱情與痛苦的火焰里面經過熬練,證明是真的這些東西,在他那些聽他說話的人來說,卻毫無分量。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這一切對他的談話對手毫無意義對方只把它看成一種普通的感情,一種大量制造的、在市場中心販賣的傷心故事。”卡謬所說的這段話,完完全全就是辛棄疾為什么欲說還休的絕佳解答,他說得更清楚了,因為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明我們剛剛所提問的現象。卡謬解釋說:這是因為這個受苦的人,他是從那日日夜夜煎熬著反芻的個人悲痛的深淵里講出話來的,而且他表達的意象是在漫長的苦痛中,熬練形成的,是痛苦的火焰不斷地煎熬,然后證明是從內心中所發出來的真實的、熱切的感情然而這些東西,在那些聽他說話的人來說,卻毫無分量。因為他們只會覺得:你說的那些都只不過是一種普通的感情,是一種到處都可以看得到、大量制造的、市場中心販賣都可以買得到的、很多的傷心故事,所以聽起來不足為奇。他們在羅曼史故事里,在很多的電視廣告里,不是到處都可以看得到類似的故事嗎?他們覺得一樣啊。所以,對聽的人來講,他根本不覺得你的話有什么分量,而這個時候,那個受苦到幾乎要活不下去的人,他承受不起的人,他才會從對方的反應里,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而也因此他才明白,你的災難苦痛,對你的談話對手來說,毫無意義。這是卡謬從這個角度所做的說明。就在卡謬這么深刻的心理揣摩之下,他讓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些痛苦的人,如果有人想把他自己的擔子卸下來,或者呢,提出一點稍微的心理感觸這其實就是辛棄疾為什么還是欲說、想說的原因,因為擔子太重了,他真的走不下去了,真的很渴望要來卸下一點點重量。

? ? 然而,為什么辛棄疾在“欲說”的情況底下還是“還休”呢?這個原因也就是剛剛卡繆所說的:一次、兩次、三次,他會發現,他從他的談話對手所得到的回答,無論是什么通常都會使他受傷,因為當你想說的時候無論是詞不達意,無論語無倫次,因為只要能夠把那個痛苦稍微宣泄,就能夠讓你無法承受的重量稍減一分一毫,可是當你試圖說了以后,不用幾句話,你又會莫名地受到更大的傷害,而這些會讓你受傷的形態,分析起來會有幾種。包含第一種是A的類型。這種A的類型的人會說什么呢?他會聽你說幾句話以后,就立刻回到他自己身上,舉他以前的例子,把他多年以來已經跟你講過很多遍的以前的經驗,再重復一次并且那個經驗,跟你現在所講的自己身上的經驗,其實是完全無關,他的經驗才真的只是一種普通的經驗而已,換句話說,當你要談談自己的悲哀和痛苦,可是聽你說話的談話的對手,他立刻會觸及到的是他自己過去的經驗,然后他開始就講他自己的事,把話語權又放回到自己身上。從這點來說,我們可以看到的本質是,他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即使他所講的那些故事已經講過很多遍了,也因此還津津樂道這么一來,當然就減緩不了說話的人的內在的苦痛,以致于那背負著重擔的人仍然一樣寂寞,或者說更寂寞。因為他在自己承受不了的愁滋味之外,還要分出所剩無幾的心力去應酬,去回應對方的陳腔濫調于是他就感覺到,以后真的不用再說了,欲說還休。那么第二種B的類型會說什么呢?B會質問你:你為什么要這樣想不開?你為什么要這樣鉆牛角尖呢?你為什么為什么之類的……這也是我們很常看到的一種情況但是對于一個在茫茫水域中費力掙扎的人,他們給的不是一雙援手,把你拉出水面喘一口氣;而是站在岸邊批評你,怎么那樣,怎么這樣,這么不小心讓自己掉進水里,或者批評你怎么那么軟弱,讓自己一直沉溺在水里不肯出來?然而,那個精疲力盡的溺水的人,又豈還有多余的力氣來為自己辯解?這就像對一個快要淹死的人,你卻還要拿石頭去砸他,把他推到更深的滅頂的深淵里去是一樣的至于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這些站在岸邊的局外人,就算不是質問和批評,然而他所給予的建議完全不適合當事人,甚至還適得其反,創造出使人惡化的反效果就這一點來講,我們可以舉一個現代社會中不算少見的例子作為說明請看,對于憂郁癥患者,我們該做怎樣的安慰?怎樣的對應之道呢?精神科的臨床經驗曾經整理出言談上,我們這些想要提供撫慰的人,必須避免的十大禁忌其中之一就是:“絕對不能勸他想開一點”這很奇怪吧?一般人都以為,我們勸人想開一點,不是很自然、很正常的嗎?而這樣子的反應呢,就顯示大多數的人,對于人性的認識是很不夠的,你很難以設身處地地去體會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所以你才會一位勸人想開一點,是一個很正常的一個做法,其實,我們只要用心一點,仔細地推敲,你就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對一個識盡愁滋味,甚至有著憂郁癥狀態的人來說,你對他說想開一點,這其實形同一種變相的指控,因為這意味著他現在的痛苦處境是“自己想不開”,也就是咎由自取,于是你就更加深他的自責和壓力。這么一來,用來撐在水面上,剩下最后一絲力氣也就完全耗竭,于是就被你這句話完全壓到水面底下,而嚴重的后果就會產生。因此勸人“想開一點”的這個用語只會雪上加霜,會讓他更憂郁。說不定因為這樣的一句自以為好心的話,而讓他的癥狀惡化,所以這樣的一句話,才會成為面對憂郁癥患者的一個言語上的禁忌,然而卻往往被大多數的人所忽略。請想想看,連這樣的一句普通的話都有這樣的殺傷力,其他不適合的建議所帶來的壓力,就可想而知。可是那些自以為給予好的建議的人,他卻完全不自知他是在雪上加霜,甚至落井下石。所以說,這些缺乏同理心,對人性認識不夠的建議,都只會造成當事人更大的負擔,甚至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而提出建議的人卻因為無知,完全不知道他在雪上加霜、落井下石。這就難怪二十世紀歐洲的政治哲學家海耶克,他就提出了一段名言他說:“一切的善意,鋪成了通往地獄的路。”或者我們翻譯得更簡潔一點:“通往地獄的路,是由善意鋪成的。”從他以后,這段話就成為西方文化中常見的成語,我甚至可以在西方的電影連續劇里面看到劇中人物的引用,可想而知這句話真的非常發人深省,其中的吊詭就蘊含了我們常常無知的一些隱微的現象,對于一般人來說,這句話真的是太奇怪了,善意怎么會讓人走向地獄呢?尤其對中華文化中的人而言很容易又認為:只要我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我是好意的,對別人就是好的,自己也就變成了一個好人,也應該就會成就好事可是,我們卻完全忽略:從好意到好事之間,還有很大的、很長的一段距離,并不是單單一個善意就可以所向無敵,也不是只要問心無愧,就可以立地成佛,然后自己就是一個好人。事實上不是的。人間的道理絕不是只要“問心無愧”這么簡單,因為我們一直在提醒大家:人的心是非常有限的,也因此它會被蒙蔽,也因此自欺欺人不就常常是發生的情況嗎?我們連自己都能騙得過去,為什么你問心無愧就可以解決問題呢?也難怪曾子這位大儒者,都還要每天“三省吾身”,才能避免他的德行發生問題,那么從不深刻反省自己,也不愿意知錯認錯的一般平凡人,對于人性的了解又所知有限,怎么可能因為問心無愧就解決一切問題呢?所以說,這一類,B類型的反應,之所以會發生他們所無法預料的,落井下石的這樣相反的結果,就是因為他們不明白,自己的善意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并沒有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立場,去了解他、尊重他,用對方所需要的方式去幫助他因此,他仍然只是一種自我中心的善意,也因此會造成反效果就這一點來說,我們剛剛引用到的法國小說家卡繆,仍然是在《瘟疫》這本小說里,說得更好,也可以說是對海耶克的說法的一個絕佳的補充他說:“善意,假如缺乏理解的話,也會跟惡意一樣,造成嚴重的損害。”海耶克和卡繆這兩個思想深刻的人,都發現到單單只有善意是不夠的。在人和人的互動中,那只不過是一個起點而已雖然是好的起點,但是從這個起點到達對方的內心,還有著漫長的路程你需要對人性更多的了解,以及真正的關心、尊重否則善意很容易就會帶來傷害,以至于善意變得和惡意一樣的可怕然而,要理解別人是多么地不容易,真正的關心別人,又是多么地不容易因為了解和關心都需要一顆無私的心。而“無私”正好是人性最大的障礙和挑戰,于是啊,那來自泛泛的粗淺的善意,就更容易把深陷苦海中的那些識盡愁滋味的人帶向了地獄,而受苦的人倘若不想徹底墜落,他就會選擇“欲說還休”。至于另外一種C的類型呢?對于欲說愁滋味的人,他的反應是什么?他的反應是沒有反應。也許,他雖然有著幾分關心,而不知道該做什么,也該說什么,然后就導致了沒有反應。也確實,面對別人的痛苦,大多數的人是不知所措的,然而,當一個人很想要有一個人幫忙分擔重量,對方卻完全沒有反應的時候,那個重擔才一剛放出去,就彷彿遇到一個黑洞,又彷彿是石沉大海,以至于那發自肺腑的傾訴,變成了自說自話的獨角戲,然后你越說就越感到寂寞,那么這么一來,背負著千斤重擔的人就更累了,更寂寞了,于是不如不說,也就漸漸地沉默。這又是“欲說還休”的另外一種類型。另外,除了不知所措之外,C類型當中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沒有反應,是因為他如實地表現出漠不關心,不曾掩蓋他對“那一份讓你痛苦不堪的愁郁”不感到興趣,甚至他多聽幾次還會感到厭煩。這讓我們聯想到魯迅在《祝福》這篇小說中所寫的可憐的祥林嫂一生不幸,親愛的孩子又被狼給叼走,因為經不起喪子之痛,祥林嫂不斷地向人訴說她所遇到的可怕的災難,和大家講述她日夜不忘的故事而剛開始村人還憐憫她,給予同情的安慰。但是久而久之,卻對祥林嫂的傾訴感到厭煩了。魯迅說:“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請看,連沒有受過教育的鄉下女子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冷漠,更何況那些心智敏銳而大有學問的文人例如辛棄疾、例如王維這些人呢?于是,經過幾次欲說的經驗,這些識盡愁滋味的人就會明白,他所得到的回應不論是什么,都會讓他受到更大的傷害。于是乎很快地,他就會遇到A不想說,遇到B不想說,遇到C也不想說,最后就是什么都不說。這就是欲說還休的真正原因。如果我們進一步探索,為什么會有A、B、C等等不同的,卻都讓人寧可沉默的原因呢?那當然還是在于人性,那極其有限的人性。對這一點,我們可以藉幾位文學家的感悟,做更透徹的闡述。剛剛我們提到的卡繆這一位杰出的小說家,他對于人性的觀察當然是更為深入,除了在《瘟疫》這本小說中做了很多省思之外,他在1942到1951年的《工作筆記》里面,也提到了他說:“他人和我們相處,并不是希望我們處境不好,而是他們對此“根本”就是漠不關心。”他說的是:真的沒有人會刻意希望旁邊的人處境不好,除非是仇人,但是一般人不是,更不要說是你的至親好友,但是重點是,這些他人對我們的處境好或不好,根本就是漠不關心,關鍵是“根本”這個副詞,我們剛剛已經一再提醒,副詞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們很可能表現出一些關心,尤其是最親的父母他也許更可能是個例外,他們是真正的關心子女,可是只要我們仔細一點,用嚴格一點的標準來衡量,父母也是出于一種本能,在關心子女的安危,關心子女的幸與不幸,未必是從心靈上來切近你的感受,而這一點,也只有在識盡愁滋味的極端狀況之下,才會這么敏銳地去觀察到的。從而發現,連父母都如此,平常我們跟其他人,只能說都只是一種很泛泛的交流,如同小說家佛斯特在《小說面面觀》這本書中所指出的他說:“人類的交往,如果我們就它本身來觀察,而不把它當作社會的附屬品,看起來總像附著一抹鬼影。我們不能互相了解,最多只能做粗淺或泛泛之交,即使我們愿意,也無法對別人推心置腹;我們所謂的親密關系,也不過是過眼煙云,完全的相互了解只是幻想。”必須說,我們要做一點補充,不只推心置腹的親密關系,完全的相互了解是難以存在的,連在交往的那一刻當下,要真正地關心對方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在人們的一般互動中,一方隨口講講,另一方隨意聽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大家也就好像有了溝通,然后我們友誼也可以繼續下去,互相的關系也就可以這樣地延續,但是,一旦你是在識盡愁滋味的極端狀況之下,你就終于會明白連你最好的朋友,都不見得會全心全意地關心你。那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你讓他在沒有幾十年的友誼基礎底下,還要發自內心由衷地百分之百關心你,那根本就是緣木求魚。至于為什么會導致這個現象,必須說,除了人對其他人根本上,本質上是漠不關心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或者說跟這個原因是一體的兩面,那就是人們因為很有限的關系,他往往最關心,只關心的就是自己,我們要引述托爾斯泰這位俄國大文豪的一句話所說的,他說:“人們之間談話失敗,并不是因為缺乏智慧,而是因為自負。每一個人都希望談論自己,或是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這說得非常正確。既然每個人都只想談論自己,或者是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又怎么能真正地關心別人呢?所以說這是一體的兩面。那么現在我們就可以看到,即使在日常中的一般狀況都是這樣了,托爾斯泰說了嘛,人們之間談話失敗,以致無法真正溝通,無法真正促進互相了解跟關懷。這并不是因為缺乏智慧,而是因為自負。自負其實就是自我中心,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談論自己、或是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所以當你在講你的苦痛的時候,聽眾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我們剛剛舉了A、B、C三個例子當中,A不就是又把話題三句話以后,就帶到他自己身上了嗎?他暢談自己過去已經陳述過無數遍以上的往事,而不厭其煩,因為那就是他感興趣的自己的事,而你的悲傷對他來講,只不過是一個觸發而已,這么一來就產生了一個常見的現象,如同美國華裔的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先生在《逃避主義》這本書中所說的他說:“事實上在社交場合,甚至在絕大多數的場合中人們很少真正用心去交談,或是用心去傾聽別人的訴說他們陳述的是自我,每一個個體引用他人的話,僅僅是為了作為自己演講的開場白。……想想紀德那雖然悲哀卻明智的體會:沒有人真正愿意聽自己說話。傾聽需要無私的奉獻。”這段話有幾個重點。第一個是:何以人們很少真正用心去交談,或者是真正用心去傾聽別人的訴說?那正是因為每一個人所陳述的都是自我,他只想談論他自己,或者是他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包含足球啦,電影啦,文學啦,談這些好像不是談他自己,事實上還是在談他自己,因為那是他所關心的事,也就等于是他自己的延伸,談這些事情就等于是談他自己,而每一個個體引用別人的話,僅僅是為了作為他自己演講的開場白,這么一來,你的傷心故事對他來講不過是個觸媒,他聽了以后,用來引發他自己的事情,然后呢,談他自己的事也就因此成為他自己的演講的開場白。所以,他提醒我們,想一想紀德,那個雖然悲哀卻是很明智的體會,那個體會是,沒有人真正愿意聽自己說話。那么紀德是誰?他又體會到什么呢?紀德也是法國的一位知名的文學家,他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那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以致會有這樣悲哀卻明智的體會呢?這樣一個聰明、敏感的法國作家,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生活中觀察、體驗,并且獲得領悟。就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有一次,紀德在沙龍里面跟一群朋友大家互相聊天,談論一些文藝或者是生活的話題,那時候他正在講一件事,講到一半,剛好電話來了而那個時候還是有線電話,所以他必須跑去接聽,當他聽完電話回來以后很敏感地發現到,所有的人都已經在談論另外一件事情,而且最重要的不是這個,最重要的是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人去追問他剛剛講了一半的事情后來怎么樣了,沒有人關心那件事情,從這個經驗,他就體會到:確實沒有人真正關心你所關心的事。所以你就算講一半,大家也根本不在乎,反正就換另外一個話題,永遠不缺不那么關心的話題可以替換,而你所講的事情只對自己有重要性,只不過是大家在沙龍里面互相聊天的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所以紀德說,從那次經驗以后,在有別人的場合里,他就幾乎很少講話了。從此以后,他就幾乎不談論自己和自己的事。因為他知道,沒有人真心地傾聽人們會因為禮貌,或者是因為三分的興趣,所以還會跟你有一番對話,可是你真的只要嚴格一點、敏感一點,你很快就會知道:對方事實上并不真的非常關心。而段義孚先生對此深表贊同,而且點出了更關鍵性的重點那就是:之所以沒有人真正愿意聽自己講話,是因為傾聽需要無私的奉獻,可是沒有幾個人是可以無私的,每一個人都只是只想談自己,或者是談自己所感興趣的事,于是就不會專心去傾聽。而當事人,“識盡愁滋味”的人,這個傾訴者,你就得不到真正傾聽的耳朵,那這么一來就回到我們剛剛所說的,他人并不是希望你的處境不好真的不是,可是他是根本就對此漠不關心。這就是人,也這就是人性。對于那些希望真誠的交流,不想浮泛地說話的這種人。而言兩三次的經驗之后,他就會覺得算了,沒什么好說反正說了也是白說,更何況卡繆還體會到,當一個人要談他很深刻很痛苦的感受時,他所會得到的回應,通常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咬緊牙根好好的忍耐。痛苦總是會過去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力跟堅韌不拔的毅力,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總是會撐過去的。比起講了以后還要受到更多的傷害,被推到更深的深淵。事實上自己忍耐撐過那一段艱苦,還要好得多那么到此為止,我們已經看到許多文學家都有類似的體驗和感悟。如果我們要更極端來說,還可以舉美國劇作家愛爾比。他很諷刺的說過,他說:“人們講話,只為了不想聽別人說話。”這真的是太夸張了,然而,然而或許有幾分真實既然每個人都只想談論自己,根本不想了解別人,也根本不想聽別人說什么,那么確實他不妨說:“人們講話,只是為了不想聽別人講話”,而這就是人性。如此一來,受苦的人,“識盡愁滋味”的人終究會體驗到:自己的世界末日,只是別人的茶余飯后自己的刻骨銘心,只是別人的輕描淡寫。自己的錐心泣血,只是別人的不痛不癢。然而,痛苦需要的是溫柔的承接。因為“識盡愁滋味”的人已經脆弱到不堪一擊,輕輕的一個碰觸都會讓他痛徹心扉,甚至窒息滅頂。而另一方面人性的本能又是趨吉避兇的,人們也都有自己的壓力和無奈,又怎么能輕易地溫柔承接他人的愁滋味?而增加自己的負擔呢?于是我們看到的結果是:有的人有溫柔的態度,卻沒有承接這會造成落空的傷害;但是有承接,卻又沒有用溫柔的方式那又更是在傷口上撒鹽。這兩種或者不溫柔,或者不承接,這些人都不是出于惡意或故意,甚至他們還自覺是帶著善意或好意的,并不知道自己既沒有溫柔也沒有承接他們就只是很普通的人而已。于是這么一來,既不溫柔也沒有承接作為一個傾聽者,他們就會對于“識盡愁滋味”而欲說的人,就造成更大的傷害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也不能夠做這么大的奢望,去奢望別人能夠發自全心全意的來關心我們、來愛我們因為我們自己也并沒有做到,當我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傾聽者的時候恐怕也就會反過來,變成那個造成更大傷害的落井下石的人所以,對于這個現象我們一點都不是譴責的意思,而只是很想要從本質上,來讓大家探測到一個很幽微、很深層的一個客觀事實卡繆也是,只不過說我們剛剛已經提醒大家:在你認識到這個本質之前你應該要懂得好好的了解人性,而在我們了解這樣的一個本質之后我們平常還是應該多多與人為善,因為了解這個本質讓我們更了解人性的有限,人性的脆弱所以我們應該多寬容別人,不要拿這個最高的要求來期望別人那么了解這個人性,就像我們一開始希望大家知道的,我們不要因此對人性絕望不要因為如此而對人性的信心被扭曲,而是希望了解到這個本質之后,我們還是能夠因此有一種毅力,有一種對別人的寬容,那這就是真正的道德。真正的道德不是那種陳腔濫調,迂腐鄉愿,所謂的“人性本善”,是在經過這種種的失望、打擊、沉默之后,還是對于這樣的人性能夠給予寬容跟悲憫知道這些人也就是很普通的人,他是在他自己不知道的侷限底下,而造成這一種無知的傷害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引述《圣經》所說的:“原諒他們吧,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對于A、對于B、對于C,我們就可以從一開始的怨懟,到后來就覺得:你應該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是那么的有限,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對待“識盡愁滋味”,而在苦痛深淵中的人,那當然我們也替他們慶幸,他們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他們也不懂得怎樣去照顧他們表面上關心的人又或者,他們雖然也有類似的經驗,可是畢竟已經事過境遷脫離了當時“識盡愁滋味”的那個“盡”的極端處境恢復正常之后,他很自然地也不想再重揭瘡疤,于是也就成為一般隔靴搔癢的局外人所以說,人真的是太復雜了,復雜到難以一概而論,人性也真的是深不可測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這些人文學科要這樣皓首窮經,辛苦去分析體認的原因。我們再回到辛棄疾為什么“欲說還休”的問題,現在應該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是因為語言的蒼白無力所導致的,因為我們再三強調“欲說”這兩個字被重復了兩次,很清楚的表現出他是想說的,但是為什么后來終究不說,簡單地講,那就是他意識到沒有人想真正的傾聽,并且聽眾就算有所回應,通常也只會讓你受到傷害。于是你意識到這一點,就吞下那想說出口的話,干脆不說那么,我們又要追問了,既然“欲說還休”而不說,為什么接著卻又道出一句“天涼好個秋”呢?那當然這又是一個大堪玩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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