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個月的中旬,是月亮最圓的一天。大天狗振翅,身后健壯有力的翅膀開合,帶著他飛上了高空。傍晚間喝的酒太烈,到現(xiàn)在酒力仍未消散,腦袋暈乎乎的,以至于他在打算落于最高的樹枝上時一個重心不穩(wěn)險些跌下去。剛在樹頂上坐穩(wěn)當了,一陣晚風(fēng)便迎面吹過來了。高處的風(fēng)比地面的更冷些,冷風(fēng)使大天狗從醉意中清醒了不少。他抬頭,仰望那輪遙遠的明月。
這是個晴朗的夜晚,夜空中的圓月溫柔地灑下清輝。明月皎皎,映出夜幕中的云朵淡藍色的輪廓。腳下的樹林,林間的神社,以及遠處泛著粼粼水光的河流,都在朦朧月色的籠罩之下。大家都睡了——走獸,飛鳥;人類,妖怪——在寧靜的此刻,停下忙碌了一天的腳步、松懈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在睡夢里,將自己治愈。
只有我還醒著。大天狗遺憾。揉著微疼的腦袋,回憶自己喝多的經(jīng)過。? 酒吞那家伙,弄來這么一壇子酒,興高采烈地說今天定要一比高下,學(xué)著鬧市酒肆的莽夫,非要與我劃拳喝酒。茨木也不攔著,也跟著他胡鬧,叫喊著摯友酒量妖中第一。我也是高估了自己,辛辣的酒淌進喉嚨,記不清喝了三盞還是兩盞,就開始頭重腳輕,倒下了。醒過來是,已是夜里。酒茨二人大概是早已回去了,櫻花樹下,只有空空的酒壇子。? 果然還是不習(xí)慣烈酒。大天狗皺起眉頭,抬手將衣袖舉至鼻前。唔,總覺得有刺鼻的酒氣。把胸前的衣服也揪了起來,湊上去聞,噫,也是這種味道。扭頭,恍惚覺得連翅膀也沾染上了酒味。? 真是不應(yīng)該啊!以后,可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放肆飲酒了。
大天狗坐在清幽的月光中,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風(fēng)里變大了。樹在風(fēng)中搖晃,晃動的幅度在樹頂達到最大。風(fēng)吹不止,大天狗抱著樹干東倒西歪,不得一刻安寧。這里雖然是離月亮最近的所在,但已顯然不再適合賞月。罷了,還是回到地面上吧。
烏羽在夜空中張開,大天狗站起身,正欲縱身躍下,衣袖里傳來一陣異動。
笛子,滑出來了。
大天狗趕緊向下飛去,伸手想要抓住。可是笛子卻越落越快,大天狗只能眼睜睜
地看著滑落的竹笛向下墜落,落成細長的黑影,最終消失在黑暗中。
尋不到了吧。
正暗想著,下方忽然冒出了一團火光。
大天狗一驚,扇動翅膀放緩下落的速度,并摘下腰間的面具迅速戴好。
是誰?
腳下就是堅實的土地了。大天狗停在了在一個恰能看清來人的高度,躲在面具后,觀察來人。
夜仍是寂靜的。黑暗中,兩只妖怪都沒有出聲,只有火焰噼啪燃燒和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警戒的眼神對上同樣警戒著的對方,不知是敵是友,一時間劍拔弩張。
“你是何人。”
鳳凰火聽到面具后傳來的聲音,微微感到意外。圓月之下,那只妖怪身著白色狩衣,手持扇子,居高臨下。他面容猙獰,怒目圓睜,長長的鼻子生在堆積的橫肉之中。然而剛才的問話聽著卻清朗有力,像是年輕男子的聲音。是天狗一族么?
“偷襲我的酒徒,難道不應(yīng)該是你先報上名氏?”
“偷襲?”大天狗詫異。他向來不喜卑鄙的手段。
原來是面具啊。鳳凰火看著那一成不變的可怖面孔,得出結(jié)論。
“別告訴我你想否認。”鳳凰火指指旁邊空地?zé)梢粓F的火。
大天狗順著她指的的方向看去,當看清火中燃燒的長木棍為何物時,他覺得頭又開始痛了。
“那是…我的笛子啊….”
……
鳳凰火看著眼前捧著燒成一團漆黑的笛子低頭不語的男人,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覺。誰能料想從天而降的暗器只是賞月之人不慎掉落的風(fēng)雅物件。他不再是高高在上威風(fēng)凜凜的邪惡妖怪,只是一個失去了心愛之物的失意人。如果自己能冷靜片刻再做出判斷,或許就不會草率地拋出灼灼烈焰,就不會損毀了他的笛子。
“抱歉…”
“罷,確是我冒犯了你。”
大天狗蹲下將沒了模樣的笛子埋進土里。這支笛子音色清麗,跟隨了他不短的時間。現(xiàn)在的情況看來也是沒辦法繼續(xù)用了,隨隨便便就丟棄總覺得不太好。不如將它視作友人壽終,加以埋葬,以回報它朝暮相伴。
“我不曾見過你,異鄉(xiāng)人。”大天狗站起身,面向鳳凰火。
“只是路過此地,不認識也不奇怪。”鳳凰火說道,“至于你,就是他們口中說的大天狗嗎?”
他故作老成的聲音被面具所壓抑。鳳凰火對面具下的面容生出一絲好奇。
“他們。那些小妖怪嗎?說了些什么。”
“說你面目可憎。此言不虛。”
鳳凰火真真切切地聽見了一聲得意的輕笑,但她仍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假裝沒有聽見。
“那么,異鄉(xiāng)人,你要往哪里去。”
往哪里去?鳳凰火悵然,這個問題,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哪里有路,有煙火,就去那里吧!”
“倒不如說是四處漂泊。你沒有自己的居所?”
“不需要。”
有意思。
大天狗來了興致。
正如人有自己的家鄉(xiāng)一樣,妖也有自己的故鄉(xiāng)。妖由一方水土孕育,汲取天地間的靈力。荒川之主鎮(zhèn)守北海道的河流百川,鬼王酒吞童子帶著茨木在王畿附近居住,而大天狗自己,則是隱居在鞍馬山的妖怪。
而她卻說自己不需要歸處。
恐怕,本就沒有歸處吧。
夜深露重,鳳凰火在手掌升起一簇火焰,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了一小塊光亮。大天狗盯著躍動的火苗,忽然想起來一種獨特的妖怪。
“你,你是鳳凰?”
鳳凰,那只難得一見的神鳥。傳說鳳凰的雙翅一揮便是萬里火海,傳說它與天地同壽,它的源起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世界混沌初開之時。
沒想到竟是個貌美的女子。
“小時候我曾見過你的。”
“我不是鳳凰——”她一開始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聽見了后半句卻是一怔。“你見過鳳凰?”
火光映得鳳凰火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我是鳳凰火,我在尋找鳳凰。拜托了,請告訴我更多!”
她興奮激動的模樣與剛才的冷靜警惕判若兩人。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欣喜,嘴角上揚,眸子里滿盛著期待。看著她,大天狗的腦海里恍惚想起來稚嫩的童聲:
“我就是正義的化身!”“我必將成為最強大的妖怪!”
與之相隨的是高高低低的譏笑聲。
“大天狗大人?”
“抱歉。”大天狗的目光重又聚起,落在鳳凰火身上。
鳳凰么?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時候他才剛剛獲得了妖形,妖力稀薄,扇子一揮,只能喚出吹動發(fā)絲的微風(fēng),和人間普通的幼童沒什么區(qū)別,在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勉強保證生存。因為太小,對于鳳凰的記憶只是朦朦朧朧。大天狗閉上眼睛回憶,看見一片火海,火海中惡鬼掙扎、慘叫,最終化為灰燼。可是鳳凰,卻始終看不分明。那是一只火鳥,她在火海中飛翔,昂首展翅,光芒萬丈。
“可想起來什么沒有?”鳳凰火問。
“很耀眼。”大天狗答,“可她的樣子,我忘了——也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一只鳳凰。”
“這世間只有一只鳳凰。”鳳凰火篤定地說道。
“那你見到的鳳凰,是什么樣子?”
聽聞此言,鳳凰火笑了笑。
“我沒有真正見過鳳凰。”
大天狗一驚。
“接下來我要說的,不是怪談,是我自己的故事。你愿意聽一聽么?”
“愿聞其詳。”大天狗頷首。
“可以。不過在此之前,能請您將面具摘下嗎?對著這么一個可怕的面具說話,總覺得有些奇怪。”
……
月色在放下防備的兩人之間悄悄流淌。面具摘下,鳳凰火看見了一張清秀俊美的臉。柔軟的金發(fā)覆在額前,冰藍的眸子清冷,不說話時,有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zhì)。他就這樣坐在鳳凰火面前,靜靜地聽她講述自己的由來。
“我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是存在的。鳳凰火為追尋鳳凰余溫而生,可那么多的火種里只有我存活了下來。自從我記事起,腦海中就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去領(lǐng)悟其他生存的意義。我試著與那個聲音對話,大多時候是沒有回應(yīng)的,偶爾能得到幾句回答。他沒有說他是誰,但我知道他就是鳳凰。我不知道他的模樣,只能千萬次地在心中猜測勾勒出一個輪廓。”
大天狗點著頭,這種感覺,他很明白。
“總有一天,我會了解什么是‘其他生存的意義’。我也會找到他,把我領(lǐng)悟到的‘意義’告訴他!”
說到此處,鳳凰火握緊拳頭“騰”地站了起來。總是很容易就陷進對鳳凰的想象呢。站起身的鳳凰火從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的樣子可能太過激動,不安地去看大天狗的反應(yīng)。
這樣的我看起來大概很傻吧。鳳凰火想。
可是她看見的卻是一個認真思索的側(cè)臉。
“我明白。”
鳳凰火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那是赤紅色的火,火舌卷曲,不住地往上竄。火在他的胸膛中燃燒,鳳凰火從未見過如此旺盛的生命之火。視線一直被丑陋的面具所吸引,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大天狗內(nèi)心深處熊熊燃燒的火焰。
“我知道這種感覺。就像你想領(lǐng)悟生存的意義一樣,我也想知道,何為大義。在我小的時候……”
鳳凰火完全沒有聽到大天狗在說些什么。好久沒有遇到這樣的火焰了,真是溫暖啊,令人眷戀,。想靠近,想要靠得更近,這副飽嘗了世間風(fēng)刀霜劍的身軀,渴望著得到火的熱度。于是,鳳凰火沉醉在火的光熱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然靠在了大天狗的胸前。
鳳凰火的靠近蠻不講理地打斷了大天狗要說的話。等反應(yīng)過來時,懷中已多了個沉甸甸的人。大天狗腦海中頓時一片混亂。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靠在我了我懷里?并且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要怎么做才好?腰間的面具,會不會硌到她?糟糕,身上還有濃厚的酒味,唉,一定很難聞。
大天狗屏息片刻,覺得第一步,應(yīng)該摟住。
然而他僵硬的胳膊緩緩移動,卻使鳳凰火察覺除了火還有其他的事物。她睜開眼,驚叫著掙開,像受驚的小鳥。
“對不起對不起,你心中的火,很溫暖,所以我忍不住就……”鳳凰火漲紅了臉,低著頭拼命解釋著。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大天狗已經(jīng)只知道重復(fù)這三個字了,他努力維持著表面的無動于衷,可事實上早已亂了呼吸。
隨后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抬頭假裝看月亮,借此避免對視。
“月色真美。”大天狗開口道。
“嗯。”鳳凰火應(yīng)。
在樹頂上俯瞰大地的所見又浮現(xiàn)在了眼前。樹林,神社,河流。
神社!
“鳳凰火!我們剛剛是不是說到你要去了解生存的意義、去尋找鳳凰?”
“嗯嗯嗯嗯。”鳳凰火捂著發(fā)燙的臉蛋,還沒從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
“告訴你哦,那邊的山林里,有座鳳凰神社。”
“誒?”
“如果你去住在那里,那么一方面,可以看看來往的信徒,也許從他們身上,你能領(lǐng)悟到你想要的東西。”
“另一方面,我或許會得到與鳳凰有關(guān)的消息!”
大天狗看著欣喜雀躍的鳳凰火,暗暗松了一口氣。沒有拒絕呢。
“我?guī)闳ツ抢锇桑 ?br>
“好!”
要怎么過去呢?大天狗犯了難。他獨自一個人可以展翅飛過去,她可怎么辦呢?
鳳凰火身后的緞帶恢復(fù)了本形,橘紅色的羽翼拍打空氣。
大天狗突然有了一絲絲失落。
“走吧。”
月色下多了兩個比翼齊飛的身影。
風(fēng)撲面而來。一直以來都是獨來獨往,突然間有一個人在身邊一齊在云間翱翔,還有點不習(xí)慣。
“鳳凰火”
“嗯?”
“你剛才……冷的樣子……會經(jīng)常這樣嗎?”
“當然不是!”鳳凰火語調(diào)驟然升高,甚至把自己嚇了一跳。
那就好。大天狗嘴角勾起不為人知的微笑。
……
神社已近在眼前,兩人在大殿前落下。鳳凰火打量著即將成為居所的地方,滿是好奇。
“我就住在那座山里。”大天狗指了指來時的方向。
鳳凰火點點頭。
“閑時可以來找我,我吹笛給你聽。”
鳳凰火想起來自己弄壞了他的笛子,應(yīng)該賠償一個。
“還有,如果覺得冷了,來我這取暖。雖然我也不太知道你說的火是什么……”
鳳凰火心想那么多沒有旺盛的火的日子都過來了,其實也并不是那么必須啦。
“再見。”
“再見!”
你一定會找到你的鳳凰,大天狗想著,至于我,也一定會找到大義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