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因愛蘇軾,總是罵章惇。
這是大部分坡草的做法。
但在認真的看了兩個人交往的始末后,我卻對他恨不起來。反倒覺得兩個人的相愛相殺中,他才是傷得更深的那一個。
世界上可以有無緣無故的愛,一往情深而情不知所起,但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甚至有的恨,只是因為愛。當(dāng)初愛的有多深,現(xiàn)在可能恨的就有多深。
我是坡草,也要為章惇章丞相說句公道話,在兩個人的往來上,是蘇軾更對不住他。
徽宗繼位之后,蘇軾遇赦北還,而章惇因為反對徽宗登基,被貶嶺南。兩個人的處境頃刻做了交換。在回京的路上東坡居士回信給自己的學(xué)生——章惇的兒子章援說:
“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馀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
我與你父親相交四十多年,這中間雖有誤會摩擦,但友情并沒有減少。他告訴章援不必擔(dān)心自己會算舊賬,在表露自己這樣的態(tài)度后,他開始絮絮囑咐,在嶺南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項。
對章惇他竟全無恨意。不僅不存芥蒂,反而無限掛牽。
固然,這有他心地光明的原因,但他相信舊友對他只是牽涉黨爭的傾軋,就算比起對別人的處置的確狠一些。和章惇早年對自己的仗義相救相比,自己更多的還是虧欠。
因為在章惇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并沒有像章惇那樣挺身而出,烏臺詩案當(dāng)中的痛苦屈辱已讓他心有余悸。說到底,他只是一介文士,而不是舊友這樣的名臣!
如今兩個人都已不再是英姿勃發(fā)的少年郎,從前把手同游的那些場景,午夜夢回,或許更讓他感慨萬千。
最初兩個人的往來,應(yīng)該是一座山峰仰望另一座山峰,一朵云吸引另一朵云。
蘇軾才氣縱橫,天下皆知。而章惇的才華和蘇軾相比,也并不遜色半分。
在蘇軾進士及第的那一年,二十二歲的章惇也參加了考試,并且也得中進士。只是心高氣傲的他一向自負,聽說侄子章衡得中狀元,自己竟位于他之下,不禁大受刺激。一時狂勁發(fā)作,居然拒接敕命。扔掉皇帝的誥封就回家了。
兩年之后,卷土重來,這次名列一甲第五名,這時他才接受了敕誥。
這樣傲嬌的人,放到現(xiàn)在,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好像高考是他的游戲一樣,我愿考清華就清華,愿考北大就北大,要知道進士可比北大清華難考多了。謹言慎行的宋人當(dāng)然看不上他的輕狂,“不恭”“無行”竟成了他的標(biāo)簽。
但他并不介意,蘇軾也不介意。謗自由他謗,等閑人的議論,灑脫的兩個人何曾看在眼里。在前場同科考試的時候,他們或許就已經(jīng)惺惺相惜。
后來兩個人同在陜西為官,來往更是密切,經(jīng)常一起詩歌唱酬,郊野同游。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兩個人發(fā)現(xiàn)雖然彼此個性迥異,但都互相愛重,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高齋漫錄》有這樣的記載:
蘇子瞻任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章子厚為商州令,相得歡甚。同游南山諸寺,寺有山魈為祟,各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子瞻不敢過。子厚平步以過,用索系樹,躡之上下,神色不動,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章惇、蘇軾來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殺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拚命者,能殺人也。”子厚大笑。
一同為官的兩個人相處歡好。常一起郊野探險,曾到過傳說有山怪出沒的野寺,蘇軾不敢留宿,而章惇夜宿,山怪卻夜不敢出。游覽仙游潭,下臨萬丈深淵,只有一木可抵對面,章惇慫恿蘇軾到潭的對面題字記游。蘇軾不敢,章惇卻若無其事“平步以過”。到了對面竟用繩索縛腰,另一端系在樹上,上上下下,神色如常,在石壁上寫上“蘇軾章惇來游”,才又涉橋而回。
蘇軾在對面看得是驚心動魄,章惇回來后,他不禁拍著章惇的肩膀感嘆說:“你將來一定敢殺人!”章惇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能以自己的生命相拼的人,當(dāng)然也不顧惜別人的生命!”
《耆舊續(xù)聞》中還有這樣的記載:
子厚為商州推官,子瞻為鳳翔幕僉,小飲山寺。聞報有虎,二人酒狂,勒馬同往觀之。去虎數(shù)十步,馬驚不敢前。子瞻曰:“馬猶如此,著甚來由。”乃轉(zhuǎn)去。子厚獨鞭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既近,取銅沙羅于石上攧響,虎即驚竄。歸謂子瞻曰:“子定不如我。”
又是兩個人同游,在山寺都喝了點酒,有些微醺。忽然聽說有老虎出沒在附近,兩個人趁著酒勁兒,竟騎馬同往觀看。在距離老虎幾十步的地方,馬受驚再不肯往前。蘇軾的酒醒了,說馬都這樣了?我們?yōu)槭裁催€要前往呢?難不成要做虎食嗎?不肯再去。
而章惇卻說他自有道理,獨自策馬過去,在距離老虎很近的地方,拿著一面銅鑼在石上猛敲,老虎猝然受驚,竟嚇得逃竄。他回來后,忍不住有些驕傲地說:“你一定不如我。”
人常說性格決定命運,從這兩個小故事看,也的確是這樣。
蘇軾,雖然筆下燦若云霞,但遇事往往畏葸不前,他受新舊兩黨的排擠,固然是因為內(nèi)心不肯輕易隨人,但也最多就是不隨,而不會堅定執(zhí)行或者奮起改變。我們上篇文章說的他做事的“不十分用力”,用在從政上,就根本不能有大建樹。他是世不二出的大文豪不假,但論經(jīng)時濟世,和章惇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
而章惇后來成為卓有成就的軍事家,政治家,改革家。從這兩個小故事里也可見一斑。勇敢果決,無懼險阻的這種性格讓他在政治革新中象暮色蒼茫中的勁松,盡顯“亂云飛渡也從容”的大氣魄。
也正是因為有著這樣的膽識,在蘇軾蒙冤烏臺的時候,他才不計個人得失,竟拼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來為好友冒險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