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免思念入了夢

? ? ? ? ? ? ? ? ? ? ? ? ? (一)

18歲的我去莊里上大學,臨行前你還在嘀咕,學新聞將來能去哪兒上班?

我拖著行李懷里還抱著一個,回頭一指你身邊烏里拉轟的收音機:就去那里!

2012年河北教師資格證改革,考試從此納入國家統考,疲于論文繁復修改的我冥冥之中錯過了報名時間,你夢想我當老師的事也不了了之。

我時常在想,你對教育事業的熱愛,應當是超乎工作之外的。我高一那年,本來可以在家中頤養天年的你,卻接受了學校的返聘——我知道有我大部分的原因。所以烈日炎炎下隨部隊去外校軍訓的我,看見你推著電動車站在過道口緊緊巴望著一襲襲“墨綠”的時候,想也沒想的撇過頭。

夏日炙烤到徐徐生煙的大地上,竟然還有人有力氣嚼舌頭。

“看見沒?那就是姬校長的外孫女。”

“哎?哪個哪個,就她啊。”

……

若有若無的議論與隨之而起的笑聲摻和在一起,一點點讓人多心的不懷好意。莫名其妙的他人疏遠以及不能太露的個人情緒,在之前你女兒的學校里,我就已經受夠了。

仿佛這輩子和被贊譽的“教師世家”結下了梁子。

? ? ? ? ? ? ? ? ? ? ? ? ? (二)

你很喜歡那個地方。

嗯,那時候我上大學,你又一次退休,你總是悠然的坐在陽臺最暖的沙發上,背后正對你熱愛了一輩子的學校,每每下課和放學,你收音機里的聲音就會被孩子們的吵鬧聲淹沒。夕陽余暉不偏不倚的打在你的臉上,古樸的色彩在安靜的氛圍里露出一絲絲神秘。

終有一次,年少的我按捺不住好奇,問你在想什么。

你便娓娓道來。

陽光稠密的這個下午,你同我分享了你的過往,素未謀面的舊故事放眼望去,配合漸漸暗沉的天色,星海一樣的杳渺深邃。你是那個年代不可揆度的特立獨行,就像我初聞你考取四分半時付之的嘲笑,竟不知那是縣城里了不起的第一名。

但比起這僅有的訴說,你更多的還是沉默不言,或者說是側耳傾聽。這個畫面,和那些人來的時候出入的一模一樣。

你的學生有從政當縣長的、有下海做老板的、還有接力你——也當校長的。總會有人來看你,向你噓寒問暖,抒發情感。

很多年后我想起滿屋子的禮盒時,竟不再好奇哪一樣可以誘惑我的唇齒,滿腦海的是我在客廳順著光看你在陽臺沙發上坐的場景——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紛紛擾擾的喜怒哀樂,你只一旁靜靜觀看,如同了悟生死的智者。夸美紐斯說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崇高的職業,我忽然驚覺。

? ? ? ? ? ? ? ? ? ? ? (三)

在畢業后兩碰三碰的處處碰壁后,我忽然想考教師證了。

雖然這么說著,已有工作的我,并不上心。

對,沒錯,就是那個烏里拉轟的收音機,后話是我成了讓它響徹的始作俑者。

我有著自恃聰明的壞毛病,第一次筆試后,語文差了一分。

我說,要不換地理吧。

我對地理的喜愛似乎比新聞來的更漫長隱晦一些。大概是地轉偏向力和日界線的共同作用,我熱衷于賣弄自己強大的地圖辨識能力。幾何課多么立體都湊不效的思維,卻輕松地在腦海里蔓延出曲曲折折的國界線。

尤為美麗的中國。

溫柔、隱忍、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我盡其所能的美好詞匯都愿以描述她,卻仍舊對考場上的手繪地圖不湊效。腦海里養育的文人墨客都已經開始周游列國,我卻三番五次的,連教師證的筆試都過不去。

我這個人,自負的認為遺傳了你最好的基因,才不肯做方仲永用進廢退的夢。

第一次敗在“晏子使楚”上,第二次敗在“地圖描繪”上,你開始著急了。

那明明是一個晴朗美好的下午,我卻對你的關切表示厭煩,成了我本不該有的詬病。

我又和你爭論專業的重要性,中途你氣的用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的拐杖直敲地,可我仍是不服你的長篇大論。

我去的地方比較復雜,從工作關系上講,是個抓人脈的好地方。大概是窮于心志,更惶于仕途,所以落得個自視清高,無人與之勾心斗角,倒也圖了個自在清爽。

偏偏也是你不放心的根源。

我想軟下來,可一張嘴,卻負氣的祈愿:我在這兒挺好的,我還要得普利策大獎呢!

? ? ? ? ? ? ? ? ? ? ? (四)

其實我連有關普利策的夢都做不到。這么說,誠然是讓你安心。

這種安心背后的愧疚感,夾雜著隱痛般的無能為力,就像是你小腦萎縮模糊了很多事情,卻比誰都分明,考上帶編制的工作是對于貪圖安逸的我,是最好的選擇。

我依舊不爭氣,只是每天迷糊度日。二十多歲的年紀,吃喝玩樂在我身上顯現的淋漓盡致。直到有一次,你摔倒了。

我沒有想到,會那么嚴重。得到這個消息,你已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

我在門外,對著冰冷的鐵門抖著唇起誓,如果可以,愿用我十年換你一年。

直至你脫離危險,我才長舒一口氣。

電話那頭,你女兒還說,你當時脫離了危險回到普通病房,說不出話的你還非要講些什么。你伸手去寫空字,你寫的又慢還手顫,寫兩筆他們就各種猜,你就只是搖頭。

你女兒淺笑著說,她一眼就看出你書空的內容來,是我的小名的前兩筆。

我一下子就哭了。

? ? ? ? ? ? ? ? ? ? ? (五)

大概是我上學回來后,翻新的博物館、規劃館、圖書館——上學時還不過是鋼筋水泥的骨架填埋了富有力量的血肉,一線三館完工了。三點一線的建構讓這座城市美得沒有一點戾氣。起步晚,發展快,她盡有的現代化氣息里埋藏著一種光熱般的樸實。

這是我對“西部新城”最熾熱的感受,以至拼命想讓你,如我所見。

你是文化人,我一直念叨著帶你去耍一圈,然而卻受到家人們的阻攔。源于你已經摔過一次,腿腳不利索,沒人放心你出來那么遠。

我講我可以帶你去,然后推你參觀,我認為這是和你親昵的最好見證。

可是你自己也反對,理由竟是不想坐輪椅。

這還不夠,天公也出來湊熱鬧,飄起了小雨。

這么沮喪的一天,唯一高興的是,我開電腦,教師證筆試過了。

然而這只是第一步,我還要參加面試,通過各式各樣的申請,角逐千余人的招聘考試,最終才能當一名人民教師。

這路漫長,也似乎,你等不到。

? ? ? ? ? ? ? ? ? ? ? (六)

我會看很多救急救命的方法或小技巧,但也許是過于突然,大年初九我坐你兒媳婦的車回家,聽她詳細地講述了整個過程。

對于你的離去,我用緘默表達抗拒。

是太了解我從小敏感心細,你女兒回來時就跟我說,回去上班后該玩玩,該鬧鬧,不要覺得成了心事。我也照做了——似乎本來,也不影響我的生活。

可是我夢到了你。

夢里的你懸在山崖,渾身是血,是我一把拉住你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就這樣堅持了很久很久,你忽然說,放手吧,丫頭。

這個夢,格外清晰。我很少夢里夢到認識的人,似乎是對你的突然離去并不能釋懷……這個夢,夢著的時候就在哭。醒了后,也知道是你要我放下別在怨誰、也別再覺得有遺憾,可是我還在哭。

后來你的小女兒找到了我。在你毫無癥狀離去的前幾天,她本是在外游玩的。她去每年都去的那座寺廟,發現一直在門前的鐫著“緣”字的天石,今年卻不知為何沒有了。

她試圖跟我解釋,這也許就是說,你和我們的緣分就,盡此為止了。

? ? ? ? ? ? ? ? ? ? ? (七)

轉眼你離開我快一年了。

又到了除夕頭天,單位提前放假了。我采集心愿回來后,空蕩的院子里只剩下田老師收拾院子。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挺幸運的,真的。年少時我喜歡的主持人現在成為了我的同事,甚至在相遇時會先我招呼問好,實乃我的殊榮。豆蔻之年的我循著迷人的聲線做了一場又一場的美夢,也從沒想過有一天,甚至耄耋之年的你,會側耳傾聽我播新聞的聲音。

既然學新聞……那將來當個主持人吧。

嗯,看不見臉的那種。

于是大學臨走前同你爭執時我的皺眉,終為記憶里你臉上舒展的笑容。

做完最后一次海采,剪輯幾部分錄音并安頓好一切后,我辭了工作。

考老師是你想讓我完成的夢想。那時你說,也是你的夢想。

從此我燃糠自照,三更燈火五更雞。

似乎有你的庇佑,一切也順理成章。

人人賀喜,開心之余,又覺空落。

闖過最后關卡,拿到那張你期許已久印有“合格”的A4紙的瞬時,我還是忍不住扭頭看——你仍不在。

? ? ? ? ? ? ? ? ? ? ? (八)

中央臺有一個新換的公益廣告,講如何應對老人突發的心臟問題。

想到你,就淚流滿面。

仿佛看到你住院那陣兒,隔著厚重的玻璃窗,你手書我名字時的場景,那令我難以平復的繾綣思念。

已然忘記了哪個紀錄片里說過,每個人都是行星的一部分。當他逝去的時候,他就會回歸銀河,留給光年外的人們,最溫和地想念。

我想起一張照片,我似乎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你抱著我站在你腿上,那時的我很輕很輕。不像現在的我,重得很。

再長大些,你教我用四角號碼查字典——現在看來,有點孤獨又高傲的方法,讓我總是想到拒絕使用拐杖的你。

還有是我四年級的時候,你帶我去學校打籃球,那時的你不過六十出頭,打起球來卻不輸那些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你的兒女們都沒有看過,我卻看過。

你還經常陪我去學校的圖書館,記憶里有我散落在地上的各種故事讀本。那個爬樹爬墻的年紀,倒也讀了好多書,卻因太小,漏忘許多,只記得我看,你就陪我看。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在我還夾帶著懵懂的意識里,你就已然為我潛下了最好的思想啟蒙。

對了,你還寫毛筆字,你的字很好看,有的公司專門請你寫牌匾。后來你上了年紀,手顫,就不寫了。

再到后來,你也不看書了,白內障也戴了眼鏡,坐沙發不動一下,循環看一些電視劇。不知為什么,每次推門而進,看到這個畫面我就忍不住鼻酸。

六十花甲子,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獨一人。

這也是我不肯離開你女兒去別的城市的原因。

我長大了,開始學會了自諳世事。不再去追求沒有回應的感情,不論愛情還是友情。

其實世界上最大的公平就是人都會逝去,因此對待這樣的自然死亡,似乎也理應順其自然——對這個世界講,不過白駒八十年,可在我心里,燃一盞燈,在我遇見你那刻起,就永久長明。

如若現在,秉燈夜游,聊以慰藉,年年今夜,月華如練。

長是人千里。

? ? ? ? ? ? ? ? ? ? ? (九)

我在玩的游戲里改了名字,難免思念入了夢。固定隊的大藍閃我,這名真好聽。

夢,美夢。夢,夢想。

夢想大概是那個考完試的下午,你我坐在沙發上,優游卒歲。

你的“歷史”絕不會畏途巉巖,它們翻山越嶺暗涌了半個世紀,最后講給了我。

這種力量,就像我鐘愛至極的弦理論,有著調和了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魅力與希冀——看不到的弱小,卻又被某種奇妙的感覺滋養,無限的放大。

喔呼,還有我們爭吵前的那出“地理小灶”的課堂。

自恃聰明的我漏寫了幾個國家,對你的嘆惋表示無謂。可是我從沒想到,你就那么看著我,一字不差的說全題目里的所有國家。

傍晚快殆盡的余輝,儼然成了最會發熱的光源,注入你并不快的語速里,彩色地圖上的國家在我的腦海里匍匐起來,順著你的神采奕奕,爬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

這一定是我聽到的最曼妙的朗誦,所有的鮮明色彩源于一個將近八十的老人如此精準的表達。

那一刻的我沉默佇立,握拳微顫。所有郁結在心頭的情緒驀然變得難捱,抽絲剝繭般的回想,是你的言行舉止,透著光浸過來,提攜著我幼弱的夢想。夸美紐斯說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崇高的職業,在你身上,我又深覺。

我想到孔子和弟子周游列國,想到古代教育家的智慧與德行,想到我快要收官的夢想。

我想我也會帶著你我的夢想,行游各地——你一定會知道。

當一名老師,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夢想呢。

對了對了,還有去一次心念的天文臺、剪一個漂亮的影集、游一場受益匪淺的旅行、寫一通純粹的游戲編程、跳一支連自己都震撼了的宅舞……

寂寥的萬人體育場,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盡是美夢在閃光。

無人知曉,夏天慢了,月色沉了,蟲兒睡了。

而思念你。

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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