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擠進了地鐵,她跳上了公交。
如果可以選擇,他一定會擠進人頭攢動的地鐵,氣味污濁,在高峰運行時段和中轉站,幾乎無地立足,但是每天的路程固定地讓人很安心,人和人在狹小的空間里可以靠的那么近,他看著不同的眼眸里傾瀉出的情緒,每個人都有故事,他想聽他們說出他們的故事,他很可能在這每天固定的時段里篩選出一兩個并發展成可以無話不說的朋友。當地鐵駛出地面,乘客漸漸散盡,頭倚著車窗,臉貼著玻璃,看著繁華和荒涼的景物迅速倒退并切換著,有一種駛入另一個時空的錯覺,忽然眼前一片黑暗,終點抵達,家到了,該下車了。
如果可以選擇,她一定會跳上走走停停的公交,煩亂嘈雜,一路上有不確定的因素,但是每天可以選擇多條線路多種搭配每天看不同的風景,身旁的人不會更換的那么頻繁,她好不容易才能習慣一個陌生的人散發著她從沒聞到過的氣味在她身旁呼吸,大家都靜默著坐著或站立著,守著自己的一方空間,除非熟識的人之間,不會有太多的交流。當公交到站還沒停穩就把她扔下車時,遠去的車輛就像她一樣急切去沾染人間的煙火。
他看著公交緩慢地爬行,不知道要顛簸多久才能到達,然而在終點站走下空蕩的地鐵,一眼望盡海藍色的座椅,一路短暫卻有幾秒的沉醉。
她看著地鐵呼嘯而過,還沒有沉入進去就要下車了,然而從幾近始發站的公交上車,一路漫長卻有完整的時間可以放置在座椅那一方空間里。
他不喜歡泡在公交上,那一次他別無選擇坐了公交。
剛剛落座一個臃腫的灰發老人上了車,即刻就能感覺她渾濁的氣場熏染地他很不舒服,要是在地鐵上就好了,看到討厭的人可以向前擠一擠,向后推一步,或者轉頭走出車廂。他感覺巨大的車身猛烈一震,眼前的一個高大的紅衣男子高聲通話,坐順勢也坐到了他的旁邊,他的耳邊爆炸開了,紅衣男子的通話聲持續不斷時,臃腫灰發老人的聲音強勢插入。
你給我起來,讓我坐會。
紅衣男子無動于衷繼續高聲通話,老人靠近了些伸手去拽他的紅色衣服,他厭煩地甩開她,嚴厲地拒絕了。
我不讓,年輕人也有累的時候。
老人驚愕了數秒鐘后,開始接受紅衣男子的回答,開始向他靠近了,他害怕的閉上了眼睛,想著自己酸痛的雙腿,聽著紅衣男子通話那頭疑問的聲音,紅衣男子突然壓低了聲音:剛有個人讓我讓座,我沒讓。
千萬不要來找我,我可說不出那樣的話來,粗糙的手掌突然壓在他的手上,握緊了他的手,伴隨著低沉的聲音。
姑娘,讓我坐會吧。
他驚呆了,猛然睜開眼睛,嘴巴張的大大的,心里漫罵著,我不是姑娘啊,我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他多想和老人聊幾句,看著她雖然蠻橫卻很親切的感覺,可他一旦開口辯駁,就要和她續上是否要讓座的話題了,他不敢看她咄咄逼人的眼睛,他又緊緊閉上了眼睛,屏蔽掉眼前的尷尬,漫長的煎熬,車子一個急剎,他瞇著的眼睛看到老人跌落在另一個老人的懷里,那個老人慢慢站起來,兇狠的目光刮著他,把他因沒有讓座凝結成的愧疚一點點刮下來,對著那個臃腫的灰發老人說著。
他們不讓你,我讓,你坐我這吧。
他記得他在地鐵上也遇到這樣的事情,似乎他只要擠到另一個車廂,或者出了地鐵,在等間隔短暫的下一班,就能徹底抽離,像翻一頁紙質書一樣容易,可在公交上不一樣,他進退兩難,他沒法在這個空間里安坐,在兩個老人的吵嚷,其他人的無動于衷,紅衣男子的高聲通話都各不相干。
那天他坐在地鐵的紅色椅子上,一個精壯的老人一個箭步走到他旁邊的小女孩面前,指了指老弱病殘孕專座的字樣,小女孩面如死灰,拖著自己的行李下了車,他或者他們都能看出來她并沒有到站,但他或者他們不會知道小女孩的下身在汩汩地流著鮮血。
他無法忍受自己被綁架的道德被搜刮,提前下了車。
她不喜歡擠在地鐵上,那一次她別無選擇坐了地鐵。
幾乎貼面的擁擠讓她呼吸困難,要是在公交上就好了,在擁擠也不過是久久地站立,不會是無限量地涌入,無節制地吸納。地鐵的車廂似乎有驚人的食量,吃下去無數的人偶,連骨頭不吐。她感覺到兩雙眼睛盯著她,燒灼著她,讓她很不自在,出風口吐出濃濃的二氧化碳氣體,她不奢望能空出一個藍色的座椅讓她歇腳,只希望有一個角落可以倚靠。呼嘯而過卻很平穩倒是給她了些安慰,但是雙足和雙手都沒有停靠的地方,她被擁擠著幾乎懸空的雙足,被擁擠著無處抓扶的雙手,只期盼著到中轉站,大批的人流涌出去,給她一個空隙。
沒想到這個空隙來的那么快,一團黃色的嬌小在地鐵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刻如夢初醒叫囂地沖出車廂,空出一小塊藍色的座椅,在其他的乘客都沒反應過來被尖叫聲牽引地看向車門時,她一個側身竟可以安然地坐下,旁邊兩側也是干凈清爽的人,沒有那些油膩膩,臟兮兮的堆砌,好幸運呀,她心花怒放,沒有什么比此刻舒緩酸痛的雙腿和閉目小憩更幸福的事情了。
剛享受沒有多久,她感覺到左右兩側有兩股妖風,還聽到黑黢黢的地鐵通道里低低的嗚咽聲,她猛然睜開眼睛,身旁兩側都換了人,方才那兩雙眼睛燒灼著她,突然開口說話。
能交個朋友嗎?
留個聯系方式呀?
怎么不說話呢?
你倒是看我們一眼吶。
我們不是壞人。
對,真的,我們是好人。
身旁的兩人交替地試圖攻陷她,她不勝其煩,只好抬頭左右打量,她的嘴角不由自主輕蔑地上揚卻帶著幾絲厭煩,但不是遇到那種油膩膩,臟兮兮的人的厭煩,兩張稚嫩的臉還在嘰嘰喳喳叫囂著,把她當成一個困難去攻克。他們越靠越近,氣息濃重,帶著煙草和隔夜飯的酸臭味,她想著終點站還有好遠,忍耐一時,他們卻愈發猖狂,左側的他竟伸出了手開始撥弄她的頭發。她對他怒目而視,嘴里蹦出了他們聽不懂的別國語言,然而他們興致更高了,不僅沒有收回撥弄她頭發的手,還繼續嘰嘰喳喳叫囂著。
她記得她在公交車上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她卻能夠把那個男子甩掉。現在她想都不敢想,只希望下車的時候他們不要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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