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兒媳婦孫子中午回上海了。
臨行前,我跟孫子開玩笑,你不要走,等幾天和爺爺奶奶一道回去。他不愿意——拎著一只禮品盒,里面是他喜歡吃的東西,邊搖頭邊出了門,空閑的手沒忘在空中晃晃,“拜拜“二字是繞著頭拐到我耳根里的。
我沒下樓去送,感覺他們像是經歷一段短暫的旅游后,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輕松地告別幾個景點,無須說再見,瀟灑而從容。
稍早一點,弟弟一家四口也沿著回來的路返程了,據說高速上還是堵;再往回推,女兒女婿,侄女兒一家是昨天回滬的;還有大舅子夫妻,二舅子他們初六吃完喜酒,來不及和家人道別,趕在大雪降臨前就匆匆加入紅彤彤的車流中。
該走的走了,沒走的心已被震動。其實故鄉的春天已破出土面,但沒有人有等待的耐心。
我沒急著向東跑,大年三十下午才回來,程家墩還沒兜一圈哩。吃過午飯,和妻子去江北老家。沿新大道兩旁能看到很多積雪,純白的,花白的,刺著眼睛。路邊的雪已變成灰白色,像熏過了煙霧,一如當下的年味,走的人已它拋棄遺失在家鄉,沒有走的人仍舊津津有味的品嚼著。
回鄉,出門。
想想,這條路如一根琴弦,我或快或慢,或輕或重,來來回回撥動了三十多年,從滿頭青絲到兩鬢斑白,其中痛楚的滋味我品嘗了三十年。三十年后,我仍在輕攏慢捻,重彈循環的單曲。
我不是村子里第一個出門打工的人,但應該算得上是第一批出門的人,只是那時沒感覺到邁出腳步的沉重。初次走出村莊要上朔到上個世紀的九零年,那時還是沿著生產隊的習俗叫搞副業。我獨自一人,和父母告別的時候,父親正坐在門前削搭豆角架子的樹枝,他沒有攔阻,甚至沒問我去哪里。舉著砍刀的大手一揮,沒生出嫩葉的細條紛紛落地,聲音卻傳出很遠:去吧,到哪里都比在家好。似乎他對這個幾代人生存的地方有了不滿的情緒,且忍受到了極限,卻又無可奈何。我無語,在黃昏的夕陽下走出村莊,像只漂流瓶,順水就漂遠一點,遇到旋窩便又漂回來。兒子到了四歲的時候,妻子帶著他也出門了,將六歲大的女兒塞到老丈人家。那個時候開始,每年正月出門要么偷偷地走,要么便面對她憂傷的眼神,腳步慢慢移出。兒子上學的年紀到了,家里一下有了兩個留守兒童,四口之家分隔兩地,妻子時常想著孩子,干活時也偷偷掉眼淚。一到年底恨不得一下子飛回家,到了正月恨不得捂在家里不出門。但我已經在家待不習慣,繩子也捆不住雙腿。
從老家到上海,從上海到老家。
孩子們大了,成家后也重復著我們走過的路。每年外出,面對的是日漸衰老的父母,當他們將四季珍藏到壇壇罐罐里,將春夏秋冬捆扎進大包小袋里,將期盼的眼神印在車廂后時,我的車輪總在泥土地上打滑,我的眼眶總會被潮濕的空氣浸潤。
昨天再進村莊。掛在墻上的父親對我笑,像我以前回家他站在門邊的笑容是一樣的,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母親和志學老娘正在家看電視。一個耳朵不好,一個眼睛不好,我的眼神也一下子變成色盲,我不知道她們看到的電視上什么畫面,也許是熱鬧,也許是寂寞。
過幾天我也要返程了,母親說臨走前過來一趟,帶兩只老母雞,還有一瓶腌蘿卜,一瓶豆腐乳,別的沒有了。我點點頭,覺得已經夠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