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太平二年,遼人遲業穿越國境線來到太原城內。遲業從太原西門進城,望向城門,只見城門處懸掛招牌,上寫有“西兌金湯”、“望翠”這幾個大字。遲業不明白這些字是什么意思,他只在內心記下,繼續向城內而去。
遲業牽著馬步行在太原城中,望向街邊的商販與路上的行人,有吹著蕭的賣糖者,席地而坐打著響板的算命先生,還有他從沒見過的女人家在兜售著一些針線與紅顏色的脂粉。這是他初見識宋國的繁華,在他的家鄉,遲業從未感受過此等風貌。
行至酒樓處,遲業學著前人把馬匹放好,找一位置落座。很快,便有一小二上前詢問遲業想吃些什么。遲業沒著急回答,先向小二詢問進城門所看到的那串字。
“客官,你不是本地人吧。”
“廢話,你看我這裝扮能是本地人嗎,速速回答。”
“這相傳吶,咱們這西山,可埋藏了不少寶藏呢。”
“為什么?”
“你可不看看上面供奉了什么?”
“你有屁能不能快放,我尋思你們宋人都是這樣嗎?喜歡磨磨唧唧的。”
“我說客官,你能不能看看我手指的那邊供了個什么?”
“我從遼國來的,不曉得這些。”
“那是財神爺啊客官,這是能讓人發財的。”
“發了財能干啥,不發財又能干啥。”
“客官,在你們遼國發不發財都沒事吧,你們那,我聽說蠻自由的,想吃啥都是自己打獵是不?”
“可不一定啊,我們總要為了生計而發愁,但自從來了你們宋國境內后,發覺無論干啥都得花錢。”
“是啊,但在咱這,你得拜財神爺,財神可管用著呢,你拜啥都不如拜這個來得靈。”
“我聽說你們宋國不是都崇尚佛教嗎,還有什么孔圣人。”
“佛教我倒是曉得,孔圣人我倒不清楚,反正這些都是讀書人搞的東西,與我們小老百姓何干?”
“不過客官我跟你說啊,那幫和尚可也不見得幾個有智慧的,他們只不過都是想逃避徭役,兵役罷了,到頭來還得是咱財神爺最管用。”
“這話怎么說?”
“客官,咱倆國之前不是交戰嗎,太多人壓根兒不想去送死,才去修什么佛,尋什么智慧。”
“你們這的人大多都這樣想?”
“哎呦客官,誰不想過太平日子啊。”
“客官,不多說了,要吃點啥?”
“客官?客官要吃點啥?”
“客官,客官?”
“給我的馬喂點東西吃吧,我還要繼續上路,且讓我坐在這休息會吧。”
“客官,你要不買點干糧吧,路上備著,前方一大塊路可都是荒無人煙啊。”
“你們大宋國不是很繁華么,怎會如此?”
“客官,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這現在的太原城也不過是剛重修的。”
“重修?”
“是啊,之前咱這兒可比京城那還要繁華呢,現在誰還想來這太原城吶。”
“哪個賊人把你們這毀了,來這的路上我確實有看到大片的焦土。”
“客官,你以后可不許提這些話了,當心要被殺頭的。”
“客官啊,是這樣,咱太祖皇帝焚的。”
“怪不得,早就聽聞你們中原沒好皇帝,各個都是殘暴不堪,昏庸至極。”
“客官,你不能這樣說啊,咱現在可是太平盛世,今時不同往日。”
空氣中彌漫著胭脂味與酒香,與城外遲業所聞到的泥土與焦味截然不同,他感嘆著重建工作如此之快。時而有吆喝聲傳進遲業耳中,伴隨著鳥鳴犬吠,此起彼伏,井然有序。遲業一直在找尋一種自由,這也是他南下的目的。
陽光順著枝葉照在遲業身上,遲業望向香樟樹,數起了年輪,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遲業,你當真要走嗎?”
“我必須走,留在這里,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遲業,你為什么不為我考慮考慮。”
“我想你為我考慮考慮,南下不一定是件壞事。”
“現在這緊要關頭,你我這等小老百姓可不是說南下就能南下的啊。”
“我知道,我就想私自南下,畢竟腿是長在我身上的,還有白駒,它是絕對聽我的話的。”
“遲業......那你可要快快回來,若是明年秋深時你還未回來,可要被發現私自南逃了,那可是死罪,我不想跟你陰陽兩隔。”
“你放心吧,江嬰,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店小二將干糧與水遞交給遲業,并詢問遲業下一步去往何方,遲業說去往西山。小二勸遲業不要動寶藏的心思,去往那的路本就兇險,若真有寶藏,也早就被官家搬進國庫了。并給遲業指明一條路,往那條路走,可順利到達臨安府,到了那就能見識到大宋真正的繁華。
遲業并沒有聽店小二的話,執意往西山去。
去往西山的路尚未修建,一路皆是焦土,枯死多年的樹,遭多年雨淋依舊祛不掉血漬的石頭,它們平躺在刻有馬蹄,車軸,犬印,步行的泥濘地上。遲業騎著白駒一路向西山而去,在泥濘地上割開一條新辟的道路。
剛至西山,一陣濃厚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遲業停下腳步,只見數十具尸體橫臥在地上。似乎是剛有過廝殺,看著傷口上流出的鮮血還算新鮮。他在山腳溪流旁安置好白駒,向西山內部走去,在道路兩側種著麥子,遲業佇足聞了聞麥子的氣味,在他的家鄉,從未見過這些作物。越往深處走去,麥子隨風搖擺的幅度越大,至一山洞洞口處,有些麥子甚至直接被風卷向天空,金黃的種子碎屑散落在遲業身上。在洞口邊還有數個熄滅已久的火堆,洞內吹出的風將木頭碎屑與燃后的灰燼刮向天空,與麥子一起在空中組成昏黃的畫卷,就像是被龍卷風刮起的模樣一般纏繞在一塊。
關于秋天的景象,在遲業記憶中一直都是原本綠蔭一片的草原,在一夜之間變成淡黃的世界。而一到這時,遲業的母親就會開始抱怨,還有哪些哪些東西尚未準備,馬上入冬了可如何是好之類的話。遲業也就開始討厭秋天,每每一到這個季節,這個季節的開頭總讓遲業不適,無論是他的母親,還是江嬰。在夏天時,他會騎著白駒去找江嬰,而一入秋,母親便以省草,省水為由不讓遲業騎白駒。遲業如若想念江嬰,就得走很久很久的路,而母親又會以家中有許多事要勞作為由留住遲業。對于遲業來說,秋天是一個很漫長的季節。
遲業開始討厭做夢,他討厭夏天轉秋天時的夢,他小的時候天真地以為,一定是晚上做夢,夢實現了他的一些愿望,才讓綠色的草原變成爛黃,讓一切變得復雜,忙碌,讓他無法去找尋江嬰。
“娘,為什么不讓我騎馬。”
“你要這么造,每天得花多少水,多少草?”
“可這匹馬明明是爹在臨死前給我的,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騎它。”
“你爹要是聰明一點,也不會那么早離開咱倆了。”
“可是娘,我想江嬰,我想找她。”
“找了又能怎么樣?”
“孩子,你要明白,有些東西是你的,一定會是你的,不是你的東西你想都不要想。”
“娘,你不懂。”
“那你去吧,騎著白駒去吧,這幾天家中的活只能留給我自己做了,你去吧。”
“娘,我不去了還不行嗎。”
“孩子,你乖一點,把這個秋天和冬天過完再去找江嬰吧。”
“娘,為什么爹那會偏要去和宋國打仗。”
“孩子,那是我們唯一能過上好日子的辦法啊,我們如果不拿這條命去斗,又能拿什么呢?拿你每天晚上做的夢嗎?”
“要是爹還在就好了。”
“傻孩子,爹還在也會是這樣,等你長大,你就會明白娘說的話了。”
有次遲業實在忍受不了相思之苦,在一個夜晚背著他的母親,偷偷跑去了江嬰家。到江嬰家時,已是拂曉時分,太陽正從東邊的雪山上探出頭來。在江嬰家門口,碰到了正在喂羊的江嬰。
“遲業,你怎么來了,不在家中幫你娘干活嗎?”
“江嬰,我太想你了,我太想你了,我覺得見不到你,我每天都很難受,對,我每天都很難受。”
“遲業,你別這樣啊,我爹娘就在屋子里,等等讓我爹娘看到可不好,我們去那,對,就是上次那。”
......
“遲業,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抱在一塊就好了,真討厭這個季節啊,總是要使我們分離。”
“我們以后去南邊吧。”
“哪個南邊啊,那邊沒準又要打仗呢。”
“我是說去宋國。”
“這怎么行啊,遲業。”
“一定行的,江嬰。”
“遲業。”
“嗯?”
“如果,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抱在一塊就好了,我現在不想太多事情了。”
“如果,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抱在一塊就好了。”
在深秋,在爛黃的草原上的某處,遲業抱著江嬰,江嬰依偎在遲業懷中,他倆同時進入夢鄉,在那個夢當中,他們仿佛過盡了一生。就像是被安排似的,在夢中他們一起騎在遲業的白駒上,親朋好友站在兩邊微笑著。他們一直向前騎行,親朋好友們逐漸縮小,最后變得就草原上石子一般的大小,與草原徹底融為一體,而保持不變的,一直都是遲業與江嬰。有那么一刻,遲業與江嬰似乎都與白駒合為一體,他們在遠處看到一個女娃叫著他們爹和娘,那個女娃的哭聲越來越大......最后,遲業和江嬰同時驚醒,江嬰的爹娘在呼喊著她的名字。江嬰急忙換好衣服,從遲業的視線中遠去。
“遲業,我們下次再見。”
“你別這樣,搞得像永別似的。”
“遲業,回去乖乖幫你娘。”
“遲業,我們過完冬天再見。”
“遲業,別不說話,哎呀,你快回去吧。”
一番休整后,遲業撿起洞口的木棍生起火,進入山洞之中。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只見山洞地上滿是血液,這血液貌似朝前方延伸而去,越走向前,味道也愈發濃重。直到遲業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才停下腳步。
遲業躲在一處石頭后面,微微探出頭去,只見一人癱倒在地,身上有多處刀傷,腰部的傷口雖然用麻布包扎過,但鮮血依舊從麻布中滲透而出。
“你是誰?”
“我叫遲業。”
“你,你也是來搶奪里面的財物的嗎?”
“我不知道。”
“罷了,官府早就運走大部分了。”
“什么時候?”
“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是。”
“怪不得你不清楚了。”
“總有心懷不軌的人想要掠奪西山的寶物。”
“我很需要這筆財物。”
“你們永遠不會明白,這寶物對西山會有多重要,如果寶物從西山消失,那西山永遠也不會被稱為一座寶山了。官府不知道,你們這些俗人更不會知道。世世代代保佑我們的東西,怎么能說毀掉便毀掉了。”
“遲業,你的需要,不過也是暫時的需要。你要明白,咳咳,我可能撐不了太多時候,你要記住這里面的寶物,千萬不要破壞掉,也千萬不要讓別人拿走,你要記住,你要明白......千萬,千萬。“
“你還有別的同伴嗎?”
”你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確定眼前的人已斷了氣,遲業從石頭后挪出身體繼續向深處走去。在走向深處的石壁上刻了些許文字,遲業用火把微微把這些字照亮。
“集圣諦,此娑婆世界中。”
遲業貼著石壁繼續向內走去。
“名系縛、或名滅壞、或名愛著。”
火光似乎照到了一個人影,遲業嚇壞了,動起逃跑的念頭,往回跑去。
“名系縛、或名滅壞、或名愛著。”
“集圣諦,此娑婆世界中。”
看著已死的尸體,遲業將其身上玉飾,佩劍等值錢之物全部搜刮殆盡,又縮回石頭處,好一會,確定沒有人追出來后,遲業又起了進洞的主意,他轉念一想,如果真有人的話,那要不就是外邊的同伙,要不便是這剛死之人的同伴。那聽到響聲,還有剛才的交談聲,必然會跟出來查看一番的。遲業覺得是照錯了東西,或是認錯了物體。
那絕對不是人,那絕對不是人,遲業舉起火把貼著壁沿飛奔回洞內。
“集圣諦,此娑婆世界中,或名系縛、或名滅壞、或名愛著、或名妄念、或名趣入、或名決定、或名網、或名染著。”
遲業絲毫不顧石壁上的文字,他不認得這些文字,更加不會理解這些文字。遲業關心的是,到底是何物會讓自己錯認為是個人。直至最深處后發現,是一具用金石打造的佛像。地面上有被搬運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殘存木箱長留在此的霉斑,一些已經黑綠的木頭板散落在地,遲業為能更清楚地觀察佛像,將這些木板收集起來,加以干草,再用火把點著。霎時,火光充盈點亮山洞,佛像瞬時刺進遲業的瞳孔。
點燃后噴出的濃煙覆蓋在遲業身上,這是遲業第一次見到佛像,在此之后,這個畫面總在遲業腦中揮之不去。那一刻,遲業不由自主跪倒在佛像面前。將外邊剛死去的護法者拖至佛像前加以焚燒,他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往后的夜里,他總是會想起,拖行過程中,鮮血從傷口處不斷滲出滴落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感覺。那些血液的腥味,焚燒尸體散發而出的氣味,以及他用刀背砸下佛頭后的銹味夾雜在他的記憶當中,每每到煙火之地,這些氣味又總會出現,讓其無法遺忘。
事后,遲業正欲走出山洞。卻忽感耳旁嗡鳴,緊接著一股刺痛,宛如一把利刃插進他耳中。他意識到是有什么東西鉆進了耳中,他伸出小拇指捅進耳朵,想把那東西挖出來,但那東西卻向深處而去,似乎已住進遲業的腦中。遲業狠狠地拍打自己的頭,徒勞無用,只換得他頭部震蕩。好在過了一會這刺痛自己消退,遲業意識到當務之急還是從洞中出去,便不加理會,舉起火把摸索著走出洞窟。
洞外的風已經停止吹動,滿地狼藉的麥子散落在地上。遲業想起秋深時草原的模樣,他與他的母親不得不守在自家的茅屋度過數月時間。母親的臉一到這個時節就總是面帶愁容,保佑今年不要落雪,保佑今年不要落雪。遲業還小的時候便會問母親,誰會保佑我們。母親會在打雷的時候讓做錯事的遲業跪在雨中,讓遲業懺悔,認錯。向誰認錯?向上天認錯,天如果聽到了你的懺悔,原諒你的過錯,就會停止打雷下雨。有一次遲業又被母親懲罰下跪在雨中,正巧江嬰與她父親來探望遲業母親。
江嬰父親先進去拜訪遲業母親,留江嬰在外面,她撐著傘走向遲業。你娘讓你這樣,她就不怕你染風寒嗎?
“雨還不夠大。”
“你娘為什么讓你這么做?”
“我做錯事情了。”
“你做錯什么事情了,遲業?”
“我去別人家偷了瓜。”
“就這事嗎,我爸有時候也會這樣。”
“我娘說,我們家沒東西還。”
“遲業,那你把瓜還回去了嗎?”
“下雨了,我娘讓我先跪著,等雨小點后再去還。”
“那雨要是越下越大了怎么辦?”
“我不知道,江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嬰。”
“遲業,你別哭啊,要不我先領你進屋子吧。”
“遲業,跟著我進屋子吧,你娘總不會當著我們的面還要收拾你吧。”
“不,江嬰,你不明白,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我才能得到原諒。”
“你不明白,江嬰,我們也不應該進屋。”
過了許久,江嬰的父親從遲業家出來,并呼喚江嬰準備回去。
下雨了,幾粒雨花開在遲業衣袖的血漬中,未干的血漬伴隨著雨水流淌在麥子殘骸上,遲業踩著泥濘重返來時的路。他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肚子饑餓難耐,必須回到放下白駒的溪流邊。
遲業回到放下馬的溪流邊,發現白駒已不見蹤影,地上有馬蹄一路向東的痕跡。原本用來綁住馬的木樁在不遠處躺著,或許是前時的風刮得太大了,將這木樁連根拔起吹飛。
白駒受了驚嚇,在那個狂風呼嘯的夜晚離開西山,這是它第一次離開遲業的束縛。自白駒從母胎中誕生以來,它片刻不離遲業。在還是個小馬駒的時候,遲業會抱著它到它母親身下喝奶。再大點后,遲業領著它奔跑,但遲業每次都會用繩子綁住它,生怕它跑得太遠。往后的日子,它要不就是被鎖著在馬廄中,要不就是伴同遲業一起去往江嬰家,那是它來到此地之前跑得最遠的路。白駒或許會成為一匹好的戰馬,但是現在戰爭已經結束,遲業也不會騎著它上戰場。遲業的母親便總會抱怨,養一只馬可得要不少錢啊,每當抱怨之時就會與遲業商討把白駒賣掉的事。遲業幾乎所有事都會聽從母親的話,而要將白駒販賣的事,他每次都堅決不從。
白駒絕對是找不回來了,它還帶走了干糧和江嬰留給我的信。
正在暗自神傷時,遲業回首才發現置身尸堆當中。食尸的禿鷹在他周圍叫喚,密密麻麻的蛆蟲在他腳下蠕動,腐爛的味道與泥土共筑一副死亡畫卷,風又開始吹動起來,溪流霎時洶涌滾動,如海水漲潮時一樣,有些溪水甚至漫延到遲業腳邊,些許蛆蟲與血污被卷入水中,就像一盆發了霉的紅色油漆。遲業扒去一具尸體上穿著還算干凈的布衫,放入水中沉浸,讓溪流帶走黏附在上方的蛆蟲,扭去水分后,將佛頭打包背在后背上,繼續朝進山時的路走去。
沿路滿是焦黑枯死的樹干,與西山內部綠意盎然的氣息截然不同,而這都是數十年前頻繁的戰爭所造成的樣貌。有些樹木枯死多年,上面甚至還有暗紅的血液痕跡,濺灑在上面,數不清的深紅斑點比天上繁星更勝一籌。在天上,有北斗七星指引人們去向,而在地上,有洗不去的深紅在警醒人們,這里只有不詳。遲業想,如果倆國那時沒有交戰,這西山區域必定充滿生機,絕不會這樣死氣沉沉。而自己的父親也不會離去,父親若在,必然會帶著遲業去往江嬰家,也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遲業從不恨自己的母親,母親教導他做錯事情后,無論身處何方,一定要在刮風下雨時跪地向上天懺悔,而今天遲業沒有懺悔。行走在如白骨堆的地獄中,他不覺得自己毀壞了佛像是一件惡事。如果你們的西山能保佑你們的話,為何又要讓此地變成廢土,如果你們的西山能保佑你們的話,為何此地不是莊稼土。遲業只知道自己的上天會公正地賞罰這一切,面對母親的不貞,遲業沒有怒斥指責,因為他知道上天會公正地進行懲處。或許我今天做錯了,白駒才會離我而去,那這就是對我的懲罰,我無需懺悔了,現在的我只想走出這塊荒涼地,讓死亡離我越來越遠。遲業加快了步伐,幸好來時聽了店小二的話,不然這時恐怕就已經和白骨堆相伴了。
進西山的路竟如此漫長,那會可苦了白駒,從家到闖出國境線,一路輾轉來到這里,幾乎沒讓它休息過,除了那時在酒樓。
莫非我真要葬身在此地嗎?
遲業漸漸停下腳步,在天微亮之時,雨已停止。他終因體力不支倒在薄霧之中,逐漸濃厚的霧將他吞噬。
“你是誰?”
“遲業,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遲業,這個很難和你解釋清楚,我也不知為何會看到你們所遭遇的事情。”
“你還看到了誰?”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那些貌似都是我的記憶,或許你們都是我。”
“你說的這個話,我沒法理解。”
“沒事,遲業,我相信你會慢慢理解的。”
“我這是死了嗎?”
“并沒有,遲業,但或許也是你所謂的死了。”
“你莫非是來取走我性命的鬼差吧?”
“不是,我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你是人嗎?”
“我是,或許又不是。”
“我怎么會碰上你?”
“我也不清楚,遲業,我也不清楚。”
“我如果死了,可就再也見不到江嬰了。”
“你不會的,遲業,我想我們可能會再次相遇的,但我不知道會是在何時。”
“遲業,時間是一個虛假的東西,沒有過去,沒有未來,貌似永遠只有當下。”
“你說的話,我有些難以理解。”
“遲業,你會明白的,我們會再次相遇的。”
車轱轆在烈陽之下不停旋轉,伴有嘶鳴的騾子叫聲,干糧和糞土與趕路之人的汗水味夾雜一塊,他們的氣味隨著木輪旋轉,就像水車將水珠轉起,那些飛濺而出的水珠與農民種下的稻谷結為一體,在稻穗處又與空氣中的水分子共同凝聚成新的水珠。彌漫在空中的霧氣已被烈日蒸發,它們又隱匿在我們無法觀測的地方,我們不知它們何時又會在某個黎明前現身。早有預謀的是那些濕潤了的泥土,他們等待著有一日會有種子降臨在他們子宮內部,在數月后孕育出新的花草樹木。破了芽的樹苗會害怕有一日災難來臨,令尚處襁褓之中的他們夭折。總有幸運者活過一年又一年,也從當初的樹苗生長成參天大樹,在道路邊形成一個又一個綠茵普照的區域。他們的年輪承載著一切,他們不清楚自己在無意之間庇佑了多少人,也不會有人在意他們到底幫助了多少人。會有兒童嬉鬧,在他們身上刻劃,也會有一日,被人連腰砍斷,那時他們的年輪會重新暴露在烈陽之下,一圈又一圈的紋路是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遲業在滿是貨物的拉車中醒來,騾子上坐著一位老者,再前方還有騎馬的數人,另外還有多輛裝著滿是箱子與干草的拉車。
“你可醒了啊。”
“我這是在哪?”
“你在我們隊伍當中,清晨時還下著雨,看你昏倒在路邊將你帶上車的。”
“你們這是要去往何方?”
“我們是前往甘州做買賣的商隊,我看你昏倒在路邊甚是可憐,怕你死了,才央求我家主子把你帶著的,我在年少時,也有這種經歷,太不是滋味,如果那時有人拉我一把,我也不至于染上肺疾,做一輩子雜活...小伙子,你是要去哪啊?”
“我打算去臨安府,打算去那見識一番。”
“臨安府啊,那可與我們不順路,小伙子,你怎么會躺在那邊的?”
“我本是路過此地,見那有溪水,便想讓我的馬在那停歇喝點水,我正好進山找點吃食,沒曾想,回來時發現馬不見了,便一路走一路走,后來我也不太清楚了。”
“小伙子,你真是尋找吃食?看你身上血跡縱橫,可不像啊。”
“我見到一堆橫躺在地的尸體,那會下著大雨,我又摔倒在地,是這樣子沾上那些血跡的。”
“老人家,你們的馬匹能否?”
“你想要買是吧,我去詢問下我家主子,看能否賣你一匹,但是小伙子這價錢可不好說...你有這錢嗎?”
“我有這個。”
遲業將洞中之人的玉佩與銀飾拿了出來,老者立馬叫來商隊的領頭。領隊看到玉佩后,立馬奪過在手中仔細撫摸,仿佛是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寶物一般,這幅模樣讓遲業很是不解,內心頓感這玉佩必大有來頭,順勢向領隊再提出要些許干糧。領隊只顧愛撫著玉佩,揮了揮手便讓老者牽了一匹馬過來。接著詢問遲業,這是在哪發現的,遲業便說這是他的祖傳寶物。這一說,領隊更不讓遲業走了,又問起遲業是哪里人,遲業不愿再多言,接過老者手中的干糧與水想要離去。
“我叫葉長行,兄弟,你叫什么?”
“我叫遲業。”
“我們走南闖北的喜歡交朋友,你這玉佩絕非尋常之物,我生平第一次見此等佳物。”
“你不愿說,那就不愿說吧,你這朋友我非交不可。”
“好,那我叫你一聲大哥。”
“好,遲老弟。”
“遲老弟,你這是準備去哪?”
“他要去臨安府。”
“你少廢話,讓遲業兄弟自己說。”
“葉大哥,還得感謝這老人家,不然我怕是。”
“遲老弟福大命大,我略微會看一點相術,你這往后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啊。”
“感謝葉大哥,那小弟先走了?”
“遲業兄弟,我以后會常駐在甘州,之后要是太原漸漸回到舊時光景的話,我也會一直待在太原,遲業兄弟,之后有事能來太原尋我,如若太原多待陣子不見我,那我必定還是在甘州,我們在甘州有商會,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感謝葉大哥,那小弟先走了。”
“再會遲業兄弟。
“再會。”
臨走之時,葉長行告訴遲業在臨安府城東有當鋪位置,那是一位與他結交數十年的朋友所開,他手中的剩余銀飾可以拿去那里換得財物,順便又給了遲業他們商會的證明,讓遲業放心上路,叮囑遲業到了臨安府一定要代葉長行替他的老伙計問好。
在路上行進多日,遲業發覺葉長行所給的這匹灰馬與白駒相比甚是兇猛,有時候一連整個白天都是在路上飛馳,只需在夜間稍做歇息,第二天黎明時分它便活力充沛,沒幾日就來到臨安府城門之外。
早些時候,太原城內的店小二告訴遲業,每每聽聞路人所講,這臨安府周圍地區就已是人潮洶涌,城內更是各類光景應有盡有。此時站在城外的遲業震驚不已,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人。各式披著綾羅綢緞的人來來往往,剛走進城中,便有濃郁的酒香傳來。三步一酒樓,五步一胭脂坊。各類閑人漫游在道路四處,走至一隅,竟有一高臺矗立,上有兩名女子衣衫不整得相互纏斗在一塊,圍觀人員大聲叫喊,多數是男人在高臺下圍觀,遲業心有疑惑,為何他們無需勞作?為何女人家要在鬧市如此打斗?不解地向周圍人詢問,卻換來鄙夷。有一好心人告訴遲業,這是他們為了慶祝中秋佳節舉辦盛會之前所做的表演。那為何要如此做?這可是官家賞給我們老百姓的樂子。為何要讓兩女子纏斗?這不是纏斗,這叫角抵,她們都是專業的。為何不讓男子上場角,角抵?男的后面會上,兄弟我看你挺壯實,要不等等你上?遲業扭頭離開此地,繼續向東行進,這嘈雜的叫喊聲,吹噓聲一直覆蓋在遲業周圍,震得頭部甚是刺痛。自山洞一行之后,遲業總覺得有東西在腦子當中,現身處當下環境,更讓遲業難以忍受,他總用小指去戳耳道,直至被遲業戳出血,才放下小指。抬頭一望,遲業來到一處酒樓,他向內走至最深處,這些嘈雜之聲才逐漸淡去。
“客官你要來點什么?”
“你看著上吧,配點酒,能填飽肚子就成,無需太好。”
“好嘞。”
“客官你是從城西過來的吧。”
“是啊,怎么了?”
“過來路上應該熱鬧非凡吧,今天店內生意太忙,沒法去看角抵大賽了,聽說開場可是兩名妓相斗啊,明年可不能錯過,一定得去看看。”
“我不明白,為什么你們會熱衷于這些東西。”
“客官你可不懂了,那兩名妓平常都身處深院之中,可都是達官顯貴才能一睹芳容,像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能見到一面,那這輩子都值了。”
“達官顯貴,那今天也是達官顯貴讓她們出來這番受辱唄,說到底她們還不如馬,不如狗呢。”
“客官,你也不能這么說。”
“你們這的人都無需勞作嗎,每天都是這般廝混?”
“在咱們城內的,怎需下地干活那般辛苦,咱可不是農民啊,現在哪還有農民能在咱這城內立足,再說,能廝混才是有福呢。”
“那還不如農民呢,整天就是這般鬼混。”
“客官,你要這樣覺得,小的我也沒話說。”
“小二,那人是干嘛的,怎么東走走喝碗酒,西碰碰人家菜的,剛剛還朝我這白了一眼。”
“你不用管他,他是我們這塊著名的廝波。”
“他是干嘛的?”
“不用管,就是專門給人找樂子的。”
“小二,你說什么,我可全聽到了!”
“哥,息怒息怒,您喝酒。”
“小二,這是我的酒啊,憑啥給他喝。”
“你算老幾,怎么,不服?”
“哥,別動怒,別跟這外鄉人一般見識。”
“你小子之后也給我長點記性,再給胡言,下次叫幾個兄弟把你狗牙拔了。”
“哥,小的知錯了,這不,給這外鄉人介紹咱大臨安么,這人是真沒見識,剛還問...”
“啊哈哈哈。”
“嘿嘿哈哈,啊哈哈哈,這土包子。”
在兩人嬉笑聲中,遲業丟下葉長行所給的銅錢,無奈起身離開酒樓,欲向城東找尋葉長行的老伙計。尚未出門,轟鳴的聲流就向遲業席卷而來,猶如被人套入麻袋之中沉入海底,牽著灰馬步行在臨安城中大道上,渾渾噩噩,失魂落魄。
這些只顧尋歡作樂的人們,他們或許從不會認為自己是看客,在高臺之上的名妓或許從不會覺得自己是玩物。站此高臺之上,她們永遠只會俯視那些仰望她們的男子。在眾看客眼中,她們是獵物;在兩位名妓眼中,他們是獵物。
在喧嘩的城中,有太多醉酒之人,有些受人攙扶,但攙扶他們的人,竟把手伸向他們的褲腰之中偷取財物。也有太多無人攙扶的人,他們顫顫巍巍向我身后走去,他們的目的地都是城中心的高臺。在這座城中,我沒見到他們的神佛在保佑他們,許多人都醉生夢死地游蕩著。有些許人在巷子當中圍成一圈,圈中心卻是兩只雞在互啄,他們奮力呼喊,為兩只牲畜加油打氣。戰斗持續得不是很久,沒一會勝負揭曉,一只雞躺在石板地上,眼睛卻一直睜著,空中漂浮的雞毛由風吹至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打噴嚏。有人在嘲笑我,有人卻淚流不止,他說這只雞害他失去了一整年的俸祿。圍觀者有一人帶走這只死雞,笑著說這是他今晚的佳肴。有些人參與這場游戲輸了錢,有些人參與這場游戲贏得盆滿缽滿,輸了錢的人去往城中的高臺,而贏了錢的人去往近處的賭館。有些人沒有錢,但卻一直跟在這些人身邊。我離開此地,只剩一灘雞血與滿地雞毛。市井中有不少推著叫賣各類東西的人,他們五顏六色的食物彌漫而出的香味又會蓋過死雞的腥臭味。不少過路人不會在意這剛剛發生一起慘劇,有小孩哀求著他的母親,想要糖葫蘆,想要桂花糕,他們就站在滿是雞毛的地上食用。雞毛也四散飄至城內各處,有些飄到了人聲鼎沸的高臺處。有些飄至酒樓,有一倒霉蛋正喝著酒,卻發現碗內不知何時落進一片雞毛,頓時沒了興趣,撒手離去。這只雞或許活著的時候從來不會離開他主人身邊半步,而在死后卻飄至城中各處,或許它們還有些許意識殘存在羽毛上,使得它們明白自己不過是人類的一個玩物罷了。它們的羽毛會在有人的地方一直飄,一直飄。有人的地方就有氣息,就會有風來吹動,它們就能一直飄。而沒有人的地方,便沒有氣息,它們無論怎么飄,注定無法飄出臨安府。
一陣抑揚頓挫的聲音朝遲業傳來,是有眾人在叫賣著糕點,一旁還有賣各類牛羊肉湯的商販,他們的呦呵與交談聲猶如在歌唱,遲業貌似在穿過雨后的叢林,各類鳥獸聲此起彼伏。較之于城西車水馬龍的景象,城東遜色不少,或許是今夜大批民眾都涌向城中心的高臺處了,鮮有人游逛至此。
“小兄弟,我認得此馬,你是葉大哥的人嗎?”
遠處似乎有人在向遲業喊話,仰頭望去,有一男子站在對面屋子二樓看著自己,在男子身下掛著一副牌匾:姜望當鋪。
姜望下了樓,打量著面前佇立著的陌生面孔,將他的灰馬安置好后領進了屋子。
遲業拿出葉長行給他的商會證明,并向姜望說明事情原委,順勢拿出了那些銀飾。姜望看著擺放在遲業面前的銀飾,嘴中連連稱好,并推測起這些銀飾的打造時間。據姜望所言,這些銀飾很有可能是在晚唐時期打造,位置或是在舊長安甚至還要往西一帶,有些銀飾上方伴有新近的燒灼痕跡,恐怕佩戴者曾在舊太原城中待過。接著,遲業拿出一直死死包裹住的佛頭,揭開層層布麻,像花成熟葉片綻放那般,其中淡黃的花心暴露在姜望眼前,而銅銹味瞬間遍布整個屋子。姜望拿起燭臺細細觀察此尊佛頭,過很久才從口中擠出話來:絕非當朝所造,唐代以前,不,不,或許更早,但絕非常人所造。
“這脖頸處的裂痕,是有人故意砍斷所致吧。”
“是的。”
“砍斷佛頭的人,你可認得?”
“不會,不會是小兄弟,你吧。”
“是我砍斷的。”
“罪過,罪過。”
“你怎么能做這種事啊。”“我需要一筆錢在貴國立足,想必這定是件寶物。”
“其他的我都能給你開一筆豐厚的價錢,單這一件不能。”
“這,這個不值錢嗎?”
“這不是值不值錢的事,縱使他的做工再怎么精妙,我也不能收下,這怕是神人所造。”
“姜大哥,你想多了,如果是神人所造,脖頸處又怎會有銹跡?”
“小兄弟,這我無法解釋,你先將此物拿到香積寺。”
“來,這些銀飾我收下了,這一兩黃金你務必保存好,足夠你在宋國任何一片地方立足了。”
“小兄弟,所造下的業,必會回到你自身。”
“今晚我便陪同你一起去,事不宜遲,出發吧。”
遲業與姜望來到香積寺時已是后半夜,出門迎接他們的是一位睡眼惺忪的小沙彌,由于姜望與香積寺住持交情頗深,小沙彌一刻也不敢怠慢,先領著他們進門,隨后安排他們在客房等候。接著小沙彌又急忙跑向內院叫醒住持。住持聽聞是姜望有急事,馬不停蹄趕至客房。
“你先去休息吧,把房門鎖好,明日早課時再來。”
“慧深啊慧深,你且看此物。”
“這,這。”
“怎能破壞法相,姜望,再怎么樣你當鋪也不能收這東西啊。”
“是我破壞的,與姜大哥無關。”
“看你樣貌,不是我大宋之人吧。”
“大師果然聰慧,我是從遼國來的。”
“這是你遼國內的法像?”
“不是。”
“你好大的膽子,怎能在我大宋國境內胡作非為。”
“大師,這是我能在宋國立足的唯一辦法。”
“沒有那么多東西是一蹴而就的,但或許這就是你的命運,你注定會有此一遭的,這法像必有不少年頭,我曾聽聞我師傅所講,歷朝歷代的法像都是何模樣,而我卻怎么也識不出你手上所捧,究竟是何時打造。”
“你快說,是在哪發現的,又是何時破壞的。”
“上月初時,在太原城西的洞窟之中。”
“太原城,太原城已接連變故,怎還能受此打擊。”
“大師,為何我所做就會讓整個太原城遭受打擊?”
“這必然是庇佑太原城的寶物,你這么做,會讓整個太原城失去庇護的。”
“大師,我在太原城游歷時,他們似乎覺得保佑他們的是財神爺,不是神佛。”
“真有此事?”
“確實如此。”
“大師,我來到宋國后,一點不見你們有被神佛保佑,太原城外盡是焦土,西山那橫亙著不少無名野尸,不知何時有人會替他們收尸。”
“在通往西山的路上,血跡斑駁,我來時正經歷暴雨,卻不見石頭樹木上的血痕有被清洗而去。”
“莫非你們的神佛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慘案接連發生,不加以阻止?出山之路,我如行走在地獄道,莫不是江大哥商會一行人發現了我,恐怕我早已死去多時。”
“進臨安府后,我原以為此地多是虔誠,奮發之人,未曾想映入我眼簾的全是醉酒,嬉鬧,疲于享樂之人,我看到每個人眼中都失去了光芒,他們好斗,易怒,貪財,好色。在我遼國境內,我從未見過有婦人如此不知廉恥,他們或許是遭權貴所迫,但我只見她們臉上笑意濃濃,甚至她們互扇彼此巴掌時,笑容也未曾停止,我知道這是那些男人想看的,這所有的一切絕非是你們的神佛想看的。”
“你們的神佛并沒有活在你們的心中,如若神佛活著,那你們太該受到懲罰了,那些女人該受到懲罰,那些男人該受到懲罰,太原再遭受打擊,那也是...哦,我的頭,嗷我的頭,我的頭似要裂開來了,在洞窟時,有蟲,我頭要裂開來了,一定是什么惡蟲,嗷我的頭,我的頭內一定有什么臟物鉆進去了,大師,大師......”
“阿彌陀佛。”
“慧深,這小子怕是著了什么魔。”
“天已快亮,今日早課怕是得停,等等隨我一同做法事吧。”
遲業昏倒在客房地板上,小沙彌進來見此一幕,錯愕呆立原地。慧深拍了小沙彌的背,告知其這只是昏過去罷了。
“你叫幾個師兄過來,把此人抬至大殿,今日早課停了,你再取玄奘法師所譯的《大乘阿略達摩集論》來。”
“遵命。”
遲業發現自己深處洞窟之中 ,趴在一塊很是眼熟的石頭上。這不是西山洞內嗎?我怎會又來到此處?慧深法師呢,姜大哥呢?怎么只獨身我一人。遲業聽到洞中深處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遲業,遲業。是誰在呼喚我的名字?一路進來吧,一路進來吧。
壁沿上的字自己發出了聲音 :“集圣諦,此娑婆世界中,或名系縛、或名滅壞、或名愛著、或名妄念、或名趣入、或名決定、或名網、或名染著。”
有焚香的味道從四處飄至,充溢遲業全身。
誦經之聲一停不停地吟讀,裹挾遲業全身。
明亮光景從前方逐步照來,穿過遲業全身。
斷裂的佛頭放在地上,大廳內的釋迦摩尼佛向下注視著。慧深法師領著眾弟子圍著遲業誦經,小沙彌跟著他們敲打法器,不時發出清脆的聲音。姜望跪在右邊的角落,雙手合十參照著經書默念著。
在這一刻的臨安城中,狂歡依舊繼續,不少賭徒,閑人,市民,廝波從各自歡娛的場地出來,在街巷各處覓食,有小孩已經倒在母親的懷中沉沉睡去,名妓倒在權貴胸脯上,權貴們高呼快哉,快哉乎。有些許上了年紀的市民領著自己的子孫來到香積寺,他們備好點心與上香所用各類工具,進門后卻發現不見一位出家人,他們紛紛涌向大殿,只見殿內焚香做法,所有的僧人圍在一胡人旁念誦經文。此前多年不曾出過這等事,這么多年,這么多代,應該還是頭一遭。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慣例會被這異鄉人改變,沉睡中的遲業也不會知道,自己會破壞臨安府市民在中秋節當日的祈福。
遲業穿過那深邃而又狹窄的孔道,見一閃耀著光芒的似人之物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是你在呼喊我嗎?”
“是的,遲業。”
“你怎么知道我叫這個名字。”
“我們見過一面的,你還記不記得?”
“我貌似頭疼得不行,但現在又不疼了,你是上次那個嗎,等等,我這是死了嗎?”
“你可以這么覺得,或許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死了。”
“那我就是還活著?”
“你可以這么覺得,或許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活著。”
“我肯定沒有死,我還要見江嬰呢。”
“你們會見到的,遲業。”
“我為什么又會見到你?”
“貌似是我在那時,鉆進了你的身體,才會與你產生聯系。”
“原來是你鉆入了我的耳朵,你是那只蟲?”
“你可以認為我是蟲,任何生命到最后都會是一樣的,你可以認為我是蟲。”
“你們蟲竟然這么有智慧,比我們人類聰明多了,我兩次見你,都聽不懂你說的話。”
“遲業,我每次想阻礙你發生一些事情的時候,我都會盡力與你建立聯系,這或許就是你會頭疼的原因。”
“原來是你害得我頭疼,你能不能離開我的身體,我不想再這般頭疼了。”
“遲業,我的目的是讓你走上一條好的道路,我很想告訴你一些究極原因,而每次我想對你造成改變的時候,我又不知為何會被無形的屏障所阻礙。”
“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那是我一直想找尋的答案。”
“遲業,我知道你在找尋什么,你想要一種自由,我明白,但你一直都錯了。”
“我一直都錯了?”
“你一直都錯了,但我明白,你深陷你所處的時代,不可能找到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什么叫沒有辦法的事,什么叫不可能找到,什么叫沒有辦法的事,什么叫不可能找到,你給我好好回答,你說點我能聽懂的話,你說啊,你說啊!”
“遲業,我能告訴你的,我能跟你講的,或許很簡單,我沒辦法輕而易舉改變過去的事,也無法扭轉未來的事,我只能待在我身處的現在。”
“遲業,你千萬不要去海州,無論姜望跟你說什么,你都不要去海州...”
“告訴我什么是自由,告訴我人間哪里有凈土。”
“告訴我,告訴我,你說啊,你說啊。”
“你說。”
“你說啊。”
遲業兄弟,遲業兄弟?你說,你說啊。你讓我說什么啊,你可算醒來了,遲業小兄弟。
自中秋節當日香積寺全體僧侶做法之后,臨安府內的市民每日都來香積寺,參拜那尊遲業從太原西山洞窟內帶來的佛頭。遲業昏迷了很多天,慧深將遲業與佛頭一同放在西殿的正中心。不少市民對著遲業與佛頭叩拜,甚至有老婦人在城中宣揚,這是從極樂世界來的神仙,只要對他頂禮膜拜便有好運,因為她在自己兒媳婦產前對這神仙祈愿,自己兒媳婦才生出來一個男娃。一傳十,十傳百,香積寺每日都絡繹不絕圍滿了人。香積寺的香火從來沒有這般旺盛,而慧深法師并未因此欣喜,反倒憂慮重重,他害怕遲業會醒來,害怕所營造的一切會隨之戛然而止。在中秋節過后的五天夜間,遲業終于睜開了雙眼。慧深法師想讓遲業保持睡姿,配合他們為香積寺增添香火。遲業不愿被當作猴一樣觀賞,但終是架不住慧深的威脅,慧深說愿分出些許香火錢給予遲業,如若遲業不配合,便把遲業所做之事告知官府。遲業無奈只能妥協,在接下來的半月內,遲業白天配合他們裝神弄鬼,到了夜間便與慧深攀談解悶。
慧深跟遲業聊了許多關于遼國的風貌,每每得到遲業否定遼人有神佛信仰之時,慧深便露出惋惜的神態,慧深說過一句話:任何民族,都該有一個信仰,怎會沒有信仰的民族。慧深覺得遼人甚是可悲,而遲業卻覺得他們宋國之人很可悲。慧深總想勸遲業皈依三寶,而經歷白天各種表演之后,遲業每次都婉言謝絕。
“你們當真沒有信仰嗎?”
“我不知道其他同胞是怎么樣的。”
“我的母親有教導我一些。”
“你母親教導你什么?”
“我母親教導我做錯事情后,在臨近的下雨天一定得跪在雨中懺悔。”
“那你母親一定是有信仰的人。”
“或許吧。”
“遲業小兄弟,你來宋國是為了什么?”
“這幾日怎么不見姜兄?”
“遲業小兄弟,你先回答我為什么。”
“我想找一種真正的自由。”
“找到了嗎?”
“沒有找到。”
“我們大宋國的生活不好嗎?”
“不好。”
“比你們風餐露宿的野人生活可是天差地別吧。”
“你們人太多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太近,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隙也窄得可憐,在臨安府,我無論走到哪都能聽到人的聲音。”
“人多不是好事嗎?”
“不,不應該這樣的,我很難適應這樣的環境,我受不了總有人聲在我耳邊叫喚。”
“說到底是你自己沒法適應吧,還有,今天怎么還會出問題,前段時間不一直都好好的嗎?”
“不,不是,我在這一刻鐘能見到的人,相當于我在我們那一年才能見到的人,今天是我耳朵又疼了,我也受不了腦內的陣痛才會這樣的。”
“還好那時香客并不多,不然老身也難以編話。”
“世間充滿復雜性,臨安府每個人臉上可都是寫滿歡愉,他們來到香積寺,奉你為神明,每個人都向你頂禮膜拜。這不僅僅是我們香積寺的功德,遲業小兄弟你可更有功德啊。”
“我有看到愁容滿面的人,并不全是這樣的。”
“人需要有他人來作為參照物,才能凸顯出自己的地位,如果香積寺沒有眾沙彌,又怎能凸顯我作為住持的威儀。如果香積寺只獨身我一人,那臨安府又該由誰來庇護,那些犯了錯的人又有誰來教化?”
“遲業小兄弟,人活著總需要有一個寄托的,沒有人不需要寄托。我收留了那些本該被丟在路邊慢慢死去的小孩,成為我香積寺的一員。我收留了過去犯下重罪的人,我知道他們犯過錯誤,我讓他們成為我香積寺的一員。如果沒有我,他們又該去往何方呢?”
“該餓死的人,沒有被餓死;該砍頭的人,沒有被砍頭。”
“慧深法師,他們真的值得被原諒嗎?”
“我會將他們帶往向善的路。”
“天會公正地賞罰這一切的。”
“這就是你的信仰嗎,你所謂的天?”
“這幾日怎么不見姜兄?”
“你先回答我問你的。”
“遲業小兄弟,當真不考慮皈依三寶嗎?”
“我還有我想見的人,這會將我困在這一輩子的。”
“遲業,你所做的事,在你死后是會下阿鼻地獄的。”
“姜兄去哪了。”
“他在收拾東西。”
“他要離開臨安?”
“這不關你的事,不早了,你早點休息罷,明日不要再出差錯,不然你的事我會立馬告知官府。”
香積寺在這段時間內陸陸續續添置了不少東西,和尚們也停了有半月的功課,以小沙彌為首,紛紛都做起接待和打掃工作。有十余位工人在正殿一隅休息,他們中有剛聘來為東殿打造新樓閣的,還有的工作是為佛頭塑身,順帶做看管工作。
在黑夜中,遲業拿著白天一婦人遺落的發簪,偷偷撬開了西殿的門。他偷溜進白天表演的地方,將佛頭再次包裹起來。正欲離去之時,不曾想看到門外有兩位木工的身影。無奈,遲業只得鉆入展示佛頭的木質站臺底下,等待兩位木工離去。有尿騷味傳來,原來是這兩位半夜出來小解,遲業在心里暗罵兩位木工太不道德。尿液似乎加深了遲業的嗅覺,他聞到殿內原本的沉香氣息,這與他初入洞窟最深處見到佛像時,迎面撲來的氣味竟有一絲相似。在這段時間,西殿內無論何時都充斥著市民的銅臭味,現在,反倒是兩木工的尿騷味又激起西殿原本的氣味。在香客相互之間的話語中,遲業了解到西天佛國是最美好的世界,那里能了脫塵世間一切煩惱。在住持的話語中,遲業又了解到,香積寺便是佛國之下的產物,香積寺今后將逐步還原出佛國的真實樣貌,讓臨安府市民在塵世之間了脫煩惱,超脫生死。慧深是這么說的:在香積寺待一日,如在佛國待一刻:在香積寺待一月,如在佛國一日。為香積寺貢獻香火,在死后就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在遲業的故鄉,是不會有人對慧深的話深信不疑,他們反而會認為慧深這種人是最大的騙子。如果這件事讓母親知道,母親一定會說這種人必遭天打雷劈。如果這件事讓江嬰知道,江嬰一定會覺得整個臨安府的人都荒唐至極。
期間,那兩名妓也來對遲業頂禮膜拜過,就在前幾日的事。在她們來了香積寺之后,第二日全城的男人都妄圖來香積寺一探究竟。慧深便讓小沙彌在寺門口設立一個功德箱,男子入內都需付雙倍價錢。那些賭徒也不再將一日的錢全部敗完,總會留一部分用作來香積寺祈福。他們想著,只要自己夠虔誠,那明日的贏家必然會是自己。
如果每個人都贏的話,這個世界還會有輸家嗎?住持因為有眾小沙彌的存在而有威儀,贏家正因為有輸家的對立才能被稱之為贏家。臨安府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真的會成為慧深所言,人世間的西天極樂佛國嗎?
斷絕這一切的人是遲業,讓香積寺恢復往日樣貌的人是那兩位木工。尿漬會在陽光下褪去,無頭塑像屹立在西殿,未干的漆從斷頭處滑落。西殿的沉香味又被漆味所覆蓋,西殿外的草叢早已被香客們踏平。秋深了,銀杏樹葉掉滿地,偶有強風襲來,將他們飄至香樟樹上,使得本不會落葉的香樟樹也舍離已破碎的葉片。每日清晨在正殿內又會傳出早課誦經的聲音,銀杏樹在正殿外由風吹動沙沙作響。在眾僧侶的注視中,慧深倒下,從此臥床不起。
那一晚,在木工離去后,遲業溜出西殿,攀上客房旁的香樟樹,縱身跳下,離開了香積寺。順著來時的記憶,穿越山林,一路向臨安城東跑去。在后半夜,遲業敲響姜望當鋪的大門。
“遲業兄弟,你怎么出來了。”
“姜大哥,你知不知道慧深的所作所為。”
“怎么,他沒照顧好你嗎?”
“照顧得太好了,我要是再待下去,可能一輩子都沒法出來了。”
“此話怎講?”
“最近,哎,是這樣的......”
“看來,慧深已經不是我舊時所認識的慧深了。”
“姜大哥,你接下來是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往海州。”
“去海州?”
“是的。”
“為什么會想著去往海州?”
“臨安府做生意,開當鋪固然好,但是總有偷盜之人,況且去往海州,離你們遼國不也更近了嗎,據說唐王朝滅亡以后,有不少寶物都被胡人劫掠走了,在海州,航運也不輸臨安府,不少異域船只也有在那停泊的。”
“原來如此。”
“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有幾位好友,前幾日從海州歸來,他們告訴我,在海州有龍。”
“龍?”
“沒錯,那幾位好友說是聽到了龍鳴。”
“龍的叫聲是怎么樣的。”
“貌似與我們想象的不太一樣,據我那幾位好友所說,龍鳴極其空靈幽靜,會持續很長的時間,但能從龍鳴中感受出它的孤獨。”
“遲業兄弟,你愿意隨我一同去海州嗎?”
“我,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遲業兄弟,時間不多了,明早我就會出發。”
“不要管什么夢不夢的了,人不能總活在夢境里,遲業兄弟,你是夢到什么東西了?”
“不,姜大哥,不,沒什么東西。”
“明日一起出發嗎?”
“好,一起出發。”
在向北的路途中,每天都下著雨,遲業與姜望幾乎日日夜夜都待在馬車中。姜望拿出深藏多年的老酒要與遲業共飲,遲業卻說他從未喝過酒。姜望覺得不可思議,并取笑遲業,這么大的人竟連一滴酒都沒沾過。遲業便說,他的母親從不許他碰,每次都是江嬰的父親會帶著酒來家中,除此之外家中也不可能有酒,想喝也沒有機會。姜望便詢問江嬰是何人,遲業同他講述了一段又一段與江嬰相伴的故事。姜望覺得遲業很傻,在世上怎能只碰一個女人,如若這樣的話,作為男人的樂趣一點都沒了。遲業覺得疑惑,詢問姜望為何不娶妻生子。姜望卻說,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如留給自己,更何況娶妻生子了,人生也未必圓滿,臨安府內不少人都成為家庭的奴隸,如果今朝有酒的話,何不今朝醉呢。清醒后的每一天如果都要為了后一天,后一月,后一年發愁,那該有多痛苦呢?遲業反問姜望,難道你沒有深愛過任何一位姑娘嗎?姜望舉起裝酒的碗,丟下一句:你還沒資格問我這些,先把這些酒喝完。
四散的酒味無論何時也飄不出馬車,十余日來,遲業與姜望除了吃飯的時候是清醒的,其余時候不是在沉醉,就是在夢鄉。遲業幾乎隔一日就要吐一次,吐完便倒在馬車榻上沉睡。佛頭被包裹住,夾在二人座位中間,似乎在靜靜地傾聽著兩人的故事。它聽到姜望很早便離開故鄉跟著葉長行做買賣,他們倒賣東西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順勢便與葉長行一起組建了商會。后來聽聞東南沿海地區商賈云集,他們便一起來到了臨安府。姜望看上青樓里的一位妓女,為給她贖身,前前后后花去不少銀子。不曾想,這卻是臨安府官家與青樓勾結一塊的騙局,最后贖身未果,姜望反倒在青樓遭盡羞辱。葉長行沒有舍棄他,知道姜望不甘心,仍想留在臨安府,二話不說便把二人苦心經營十余年的銀兩全部交給姜望,讓他留在臨安城東好好過日子,自己則向西北而去。
在海面之下,沙丁魚聚集在一塊,他們會同時前進,轉向,回頭,又再度前進。在大海之中有不少沙丁魚群,這顯眼的陣仗很容易招來捕食者的覬覦。那些年老的沙丁魚會很自覺的來到外圍,而那些年幼的沙丁魚則一直位于魚群中心,長輩會為了保護他們,不讓他們游至外圍,他們只有在將死之際才來到外圍,看到他們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大海景象。在這之前,他們永遠只能透過前者的身影,去窺探他們身處的世界,當他們來到外圍的那一刻,會頓感茫然,他們并不知要向何處去,才是通往安全之路。
這一日,似乎有不可抗的力量在推著他們,他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游移,轉向。在深海之中,幽異的聲音傳來,并逐漸向沙丁魚群逼近。在最外圍的魚有注意到,底部有黝黑的深淵在不斷朝他們擴張變大。他們害怕地往海面游去,而在海面之上,早已波濤洶涌,頻繁有閃電落下,他們越是向海面去,陣腳越是慌亂,最終被深淵全部吞噬。
遲業與姜望的馬車停在去往海州的半路上,車夫早已不見蹤影。一陣雷鳴敲碎了姜望的美夢,外面雷雨交加,已經分辨不出是白天還是黑夜,天空似將海水舀出不停潑下。姜望見大事不妙,舍棄遲業與他全部的家當,騎上唯一還留在原地的灰馬,向西南方向一走了之。
直至海水已經涌入馬車內,遲業才從夢囈中清醒過來,他呼喊著姜望的名字,卻沒有換來一絲回應。掀開馬車掛簾,剛一探頭,就有無數的雨點擊打在他的身上,四周唯獨他孤身一人。在身體的右側,他的余光瞄到似有黑團往他這邊涌來,轉過頭去只見海水卷起的浪頭已與天同高,那伴隨著的轟鳴聲像野獸追擊獵物般不停咆哮。遲業本能地想要奔跑,卻發現水位已達他大腿根部,令他不得動彈。無奈之下,遲業跪在水中,迎接海浪的來臨。
海嘯淹沒遲業,他在朦朧中仿佛聽到姜望所言,龍的叫聲。一只巨獸出現在遲業半睜的視線前,他確實體型龐大,但他似乎沒有利爪,他的身軀極為肥胖,一點也不纖細。從它的聲音之中能聽出深沉的孤獨,透有遠古壁畫中那股神秘與不詳的氣息。它張大嘴巴,那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嘴巴中密密麻麻的尖牙在閃電的亮光下顯得尤為慘白,如漫天數不盡的星辰。北斗七星會指引人們走出迷途,而這些利刃指引著一條通往地獄的道路。片刻之后,不再有雷鳴,不再有雨滴沉重地砸在海面的聲響。伴隨著幽長的龍吟停止,世界不再混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止,一切趨于平靜。
沙丁魚群在黑暗中打轉,卻怎么也逃不出漆黑的牢籠。他們只能在不見光的地帶不停躁動。族群的秩序被徹底打亂,分崩離析。幼小的沙丁魚開始向外部游去,而那些年老的沙丁魚接受命運,待在族群中心默默等待大限來臨。
遲業再次睜開眼時,他發現自己竟出現在太原西山的洞中。同上次昏迷過去的場景一樣,他依舊趴在一塊石頭上。眼前沒有護法者的尸體,更沒有血跡,前方已沒有繼續向前的窄路,而是有水滴落的石墻。遲業緩了好一陣才站起身來,他不清楚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此前最后的記憶便是被海嘯卷入海底,再接著就是被龍吃進肚子。
當遲業走出洞口時,他發現外部的世界已大不相同,微風向他拂過,同時帶來已成熟的麥香。洞口處的火堆又再度燃起,他走到哪,陽光便跟著照到哪,就像是舞臺上的追光燈一般。不一會兒功夫,他便來到山腳的溪流旁,白駒似乎已等候多時,它一見到遲業,馬蹄就一停不停地劃拉著地面,似乎在提醒遲業,要快快騎上它,踏上歸途。
地上逐漸冒出鮮花,有蝴蝶成雙成對,也有喜鵲在草叢中收集枝葉與雜草。兩旁的樹由樹根處冒出嫩芽,嫩芽迅速拉伸變高,又如伸懶腰一般,枝干葉片從樹干兩旁生長而出。遲業行進到哪,哪里就會有鮮香飄來。白駒從未跑得如此快過,霎那間便來到江嬰家前。
“遲業,我以為你死了,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這兒到處有人在抓捕你呢。”
“不多說了,江嬰,這次我是來帶你一起走的。”
“走?去哪啊?”
“我留在這肯定死路一條,我們一起去太原。”
“去太原?”
“是的,我們一起去太原。”
“我們到那能開始新生活。”
“可是,我怕去太原就不自由了。”
“我們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自由,那幫人這回逮住我,肯定要把我碎尸萬段的。”
“走吧,走吧江嬰,和我一起離開遼國。”
“可我還得和家中道別。”
“沒時間了,直接出發吧”
在路上,遲業和江嬰訴說了這段時間的經歷,在太原碰到的店小二,碰到極為仗義的葉長行,荒謬絕倫的高臺表演,紛亂嘈雜的臨安城,不懷好意的廝波,忽然不見蹤影的姜望,還有頑固好利的慧深...在山洞時,貌似被一只蟲鉆入腦中,那只蟲總擾得他頭疼欲裂。甚至在夢中這只蟲還會說人話,這只蟲叫他不要去海州,這只蟲又說我一定能活著回來見你...
“你講故事真是一套又一套的,在宋國應該有很多人喜歡聽你講吧。”
“并沒有,他們都忙著自己的事。”
“他們見到你這個遼人不感到好奇嗎?”
“他們似乎永遠看不見我,他們只會看他們想看到的人,聽想聽的事。”
“遲業,你這段時間肯定很辛苦吧。”
“沒事,能再活著見到你,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遲業,真希望我們能一直這樣下去,想一直抱在你身后,就想一直這樣下去,讓這匹馬沒日沒夜地跑,我們永遠別停下來。”
“馬可是通人性的,小心這話讓他聽明白了,停著不跑我們就有難了。”
“馬兄,馬兄對不住啦,但馬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只有遲業不會明白。”
“遲業,就讓我們一直這樣,永遠也不要停下來。”
“好。”
“好。”
遲業貌似身處盛夏,在沸騰著的空氣中,一切事物仿佛都要被融化。他倚靠在一棵香樟樹下,樹葉接連落下,他的身體被一層又一層的香樟樹葉覆蓋著,慢慢地,樹葉已淹沒至他的胸口,他感到身體在逐漸下沉,呼吸也變得愈發困難。
在朦朧中,遲業看到,在遠方的山腳下,葉長行在帶領眾人挖掘山洞。他看到店小二,小沙彌,眾市民...他們接連走向洞窟深處,接著是慧深邁著老態龍鐘的步伐跟在大部隊身后,最后是姜望騎乘灰馬掠過眾人奔向最前方...
太陽光變得愈發刺眼,遲業貌似就坐在太陽身旁。周圍的水分被太陽逐漸蒸發,白色的蒸汽包裹住他。遲業置身白霧之中,世界也隨即被亮白覆蓋,他成為白圈最中央的一個小黑點。此刻,他不再感到疼痛,不再被各種煩心事占據,也逐漸忘記自己還需要呼吸。他的身軀比任何時候都要輕盈,他也明白自己無需到任何地方去,再也不用記掛任何人。
那只潛藏在遲業腦中的蟲子,順著狹窄的耳道來到洞口,撲棱著翅膀從洞口飛出。它飛行的軌跡就像一只黑色的鋼筆在白紙上畫出筆直的線條。黑色的線條會一直在白紙上延伸下去,直到墨水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