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何處無風?
我漫步鬧市街頭,耳畔是熙熙攘攘的風,它被喧囂灌滿,溢出、蒸騰;我佇立山巔云頂,蒼穹內涌動著巨大的沉默,它自天國蒞臨,天風浩蕩蒼涼如歌。它流落易水孤形吊影,蕭蕭然若行吟詩人半腔羈旅半腔離愁;它流連北海道載歌載舞,櫻花漫卷細雪紛揚,華服翩躚衣袂如蝶;它擁抱白晝,和風暖膩,托起陽光中跳躍的塵埃;它沉溺于夜色,俯仰月下闌珊燈火化為夜的孤魂……
于是風無處不在,風如影隨形,是萬物之逆旅,是百代之過客。
而風在的地方,答案就在。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那年蘇子把酒微醺,舉頭望月,仰天發問,清酒入喉回腸百轉。那夜當空皓月圓得如虛似幻,圓得令他望見了天上重重宮闕,亭亭桂影。那一刻他的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蜃景層疊成詩成畫,恍惚間清風掠過驚起夜幕的漣漪。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蘇子悠然吟哦,伸手攬過身側的纖纖倩影,那是一束匹練似的月光,也是嫦娥的幻影。嫦娥衣裙素白,肩頸素白,仿佛畫中伶人,仿佛一觸便會消散。他的手徒然抓空,一切都在朦朧中渙散,在風中成為過眼云煙。他闔上眼,任此身在宦海中載浮載沉,周身的光線變得強烈而刺目,頭頂的月光卻漸漸淡去……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陶潛隨手抹去前額滲出的汗珠,撐船的節奏一絲未亂。漁船蕩過溪流愈行愈遠,風里花香氤氳,柳暗花明處像是憑空冒出了百步桃林。陶潛下了船,一腳踩進了桃源,仙境的氣息猛然漾進他體內,宛轉成流傳遍四肢百骸。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陶潛久久凝視著夢中的世界,可他終究在靜默后回頭,回望那艘未來注定載他駛入廟堂的漁船。他一步步退回去,退出了桃源,褪下少年心性,就像放飛了兒時寄托心愿的紙鳶。他乘船下海,宦海暗流洶涌,于是桃源在他身后幻滅,在波瀾深處飄零,一如他迷惘于仕途的心……
千百年的歲月在無聲中沉沒,積淀為歷史輪下的埃土。這千百次春秋更替間,無數的人生死輪回。他們生而明眸無瑕,長成無憂無慮的少年,把無牽無掛的純真心愿放飛在風里。然后孩子們長大成人,眉宇間逐漸染上風霜的痕跡。他們最終成為了人間百態,成為了眾生萬相,成為了世態炎涼,偶爾夢回兒時,恍如隔世。
我童年的心愿呢?我當初的本心呢?我的選擇是什么?我……是誰?
回答他們的,只有風聲。
潮漲潮落,云聚云散。那是托起了放飛了帶走了無數人初心的風,那是行吟于天地之間亙古不變的風,那是承載了屬于你我答案的……風啊。
有的人在風中迷失,他們掙扎在過去與當下的夾縫,游離于世俗與初心之間,他們一次次重游舊夢,又一次次妥協于世俗,他們終老于煎熬,徒生怨尤;有的人淪為勢利庸碌的倀鬼,他們繞過感傷的岬角,把過去風葬,從此散去一魂一魄,內心堅硬如鐵;最后剩下的是那些不愿醒來的人,他們拿眼睛在風中張望,尋找答案,尋找當年的自己,他們的眼里藏著湖泊,清澈得映出孩提的笑靨。
天風拂過,湖底的冰都化了,內心深處的孩子睜開雙眸。山本無憂,因風起皺,只因那答案在風中飄蕩,他們的心在風里自由。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翩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
此際蘇子落居黃州,拋下世俗對月痛飲,一如當年詩仙。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邀來的影子乘風而歸,那是他的初心;詞中的水晶宮闕,是他追求的自由與理想。那月宮凝實如真,砌著玉的溫潤,光的柔和,與蘇子一道永恒。那是他的答案,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陶潛辭去彭澤令歸田。鋤禾插秧,漁屋蟹舍,漁人再入桃源,流連忘歸。從今以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是他的田園,他的答案。
是啊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夠獲得自由。
我對風默念,回聲颯颯。答案不需要刻意去尋找,它在風中飄蕩。只要你不曾迷失,不曾將初心拋棄,那么答案就在你的身側。蘇子抱明月而長終,陶潛擁桃源而自得。古人如此,你我亦然。浮華過眼,錦繡成灰,最終你想要的不過是最初的心愿,它是起點也是終點,是問亦是答。你不會找不到它,答案在風中飄蕩。
而風無處不在,風如影隨形,是萬物之逆旅,是百代之過客。
風在的地方,答案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