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坐滿了人。南洲左右看不見千嶼,心里直納罕,剛預備叫人去找,小姑娘倒是從走廊里冒了出來,腦袋埋得低低的,手背在后面,筆直地往前走,撲通撞到樹干,疼得直撓頭。
南洲看得一笑,“叫你不看路。”
“南洲在說什么?六伯可沒有失聰噢。”城主望著他笑,南洲只好撓撓鼻子,“想事情,入神了,入神了。”
千嶼遭樹打頭,聽見前面鶯鶯燕燕女子的密語笑鬧聲,知是闖入內院了,心里有些好奇,往那邊瞧了一眼。
十多個女子,三四位坐在城主旁邊,余下的都在端茶送糕點,穿著對襟的棉裙,或粉或藍,長長的流蘇從腰間墜到腳面,鑲嵌著琉璃和瑪瑙,閃閃發亮。
坐在城主右手邊的自然是城主夫人,素凈得很,花白的頭發,珠灰色的圓裙,淡淡笑著,左手上搭了佛珠,慈眉善目的樣子。城主左手邊是一位年輕女人,看來像是城主的女兒,她臉龐豐潤,懷里抱著孩子,那小孩兒剛睡醒,之前聽見的笑鬧聲,大概是在逗弄這個小嬰兒。其余兩位坐著的,比城主夫人年輕一些,一位穿著藍色扇裙鑲兔毛邊,戴著珠翠,另一位是粉色襦裙,有些年輕的樣子。
千嶼瞧瞧自己,象牙白的扇裙,裙邊還沾了灰,不過這也沒什么。聽得一聲叫喊,“嶼兒,還不過來!”
南洲使勁兒給她打眼色,還拼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千嶼勾著頭,小跑著到他跟前站好。
城主夫人瞧了瞧她,笑望著南洲,“這是?”
南洲訕訕解釋,“我,我同窗,一起下山的。”
城主甕聲翁氣,“二王子還拿不下一個小小的丫頭呀!”
漲紅了臉,“六伯可別胡亂臆測。”
老人伸出一指來,“是不是臆測,我們等著瞧。”他瞧瞧小丫頭,不吭聲,低著頭,也瞅不清楚表情,“丫頭,叫什么名啊?還沒說說你從哪兒來的呢。”
女眷們都紛紛抬頭,望向她。南洲扯扯她衣袖,示意她開口。
還是低著頭,“我叫千嶼,小時候一直住在山上,師父把我帶大的。”
老婦人和顏悅色,“把頭抬起來,瞧瞧。”
臉頰瘦瘦的,有點發黃,沒有劉海,額頭白凈凈地露出來,眉色淡,眉尾卻長,斜斜地往兩邊飛去,那雙眼睛,埋得低低的,生怕把里面的光露出來,耳朵又小又薄,臉頰實在太瘦了,更顯得粉唇小了。
老婦人感嘆一聲,“真是個小美人呀。”轉向南洲,“你可得好好珍惜。”
城主瞇瞇著笑,望望害羞的南洲,再瞧瞧毫無慌亂的千嶼,心里犯嘀咕,這兩個娃娃,到底能成,還是不能成呀?
那廂劉總兵在后山埋了尸體,下午天香城流言四起,圍繞著兩具尸體編出了稀奇古怪的故事。有說情殺的,有說仇殺的,還有人說是鬼魂索命的,女的缺頭是因為生前以美貌惑人,男的缺心肝是被鬼拿去吃了,越說越離譜,城主府壓力也大,這案一日不破,流言就一日不滅。怕是早就料到了這局面,城主就直接扣了二王子,瞧著吧,這尊大神鎮著天香城,任他牛鬼蛇神,一個都別想糊弄過去。
忙了四天。南洲頭大不已,癱在香湯里憋氣。連父皇都飛鴿傳書,叮囑他解決這里的案子。他點背,不小心經過了天香城,就被伯伯和父王抓壯丁似的困在這里了
“哎,真是命苦啊!”
篤篤篤,有人敲門。甕聲甕氣,“誰呀?”
門外尖尖的小聲音,“是我,千嶼。”
驚得南洲嘩啦啦爬起來,又一聲撲通滑倒,掙扎著爬起來,忍痛憋著涼氣,“有,有什么事嗎?”
千嶼聽得親切,心里疑惑,直道,“千嶼下午想出府一趟,叫劉總兵陪著。”
“出府干嘛?”南洲匆匆忙忙穿起衣服,好像摔到了臉,摸摸,好疼哦。
天香城不小,屋舍沿著山勢高低起伏,撿來山里的石頭鋪了街道,走起來按摩似的舒服。城中央是個鏡池,不大,街市就此環形散開去,老羅客棧就在西面迎街,千嶼在客棧里稱了一袋炒栗,三把菠蘿干,一邊吃,一邊繞過鏡池,朝著南面的此間有人去了。
南洲跟著她,扮作小廝的樣貌,不覺得“此間有人”有什么特別,到了門口才發覺不對勁。
木牌上寫著,“一夜春宵一百金,琴棋書畫樣樣精,此間青樓非妖孽,有錢有閑好生金。”
千嶼瞧瞧自己的打扮,進來的有男有女,門房也不攔著,提腳便進樓去了。
這小樓貌不驚人,內里進深倒是充足。開門迎客的廳堂涼氣悠悠,不少人都穿著夾衫,望見南洲和千嶼倆人進來,一個黑衣小廝麻溜地貼了過來。
“二位打尖?取樂?典當?還是辦酒?觀光?賞花?祈福?”
咬著菠蘿干,千嶼舔舔嘴角,“哇,你們做的事好多啊。”
南洲沒開腔,黑衣小廝瞧瞧他,再瞅瞅千嶼,嘿嘿笑,“做生意嘛,能賺錢的都要做一點兒的。”
眨眨眼,聲調冒高一節,“包括殺人?”
黑衣小廝馬上捂住她的嘴,“我滴個乖乖,這話可不能亂說。”堂里人來人往,幾個人往前臺紛紛投來目光。
南洲敲敲這人的胳膊,示意他放開千嶼。一放開,千嶼就問他,“知道前幾天城主府的碎尸案吧?”
黑衣小廝道,“沒人不知吧。”
“唔,城主府中的人說,天香城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恐怖的事情。這話我不信,所以,特地到城中最大的風流地問問情況。”望著黑衣小廝越張越大的嘴巴,指指南洲,“這人你不一定認識,你只需要知道,他是比城主身份更尊貴的大人物就可以了。現在,你可不可以將你知道的情況詳細告之與我?”
小廝呆滯了兩秒,隨即換上了另一副嘴臉,左右胳膊揮來揮去,“來人啊,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趕出去!”
實在是沒料到這情狀,千嶼愣了好大一會兒,人卻已經被南洲拽了出去。南洲邊跑邊嚷嚷,“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帶我出來半天就受這等羞辱!”
千嶼心有戚戚,“人心不古!你不也是二王子嗎,我差點都說出來了他都不信!”
身后的人群被二人攪得亂七八糟,后面的大漢緊追不舍,千嶼跑得比南洲還快,從此間有人出來,跑到老羅客棧,又從客棧繞回到此間有人后面的成衣鋪子,再繞到東邊的典當行,又繞回此間有人,累得七葷八素。
拍拍胸脯,“終于沒人了。”千嶼癱在地上,貼著高大的院墻喘氣如牛。南洲也好不到哪里去,瞧瞧千嶼頭發散亂,汗珠涔涔,抱著肚子笑起來了。
“笑什么笑。南洲,你的侍衛呢?他們是不是已經把那群人咔嚓了?”
南洲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哪能隨便殺人。攔住他們就不錯了。不過丫頭,你是怎么看出來此間有人與碎尸案有關的?”
靠著墻根,“你可記得幾天前我們剛來天香城,路上遇見過很多趕路的商隊,這商隊運送的貨物,最終送往了何處?”
南洲道,“這我倒是沒有太過留心。我問過一次,說是去往平海城,也有去往蒼藍和鐵闕的。”
“那你有沒有問他們的東家是誰?”
南洲皺眉,“此間有人?”
千嶼一笑,“此間有人大概在三十年前就存在了,那時候不叫此間有人,而叫金俠幫。剛開始保鏢運鏢,大概是看皮肉生意來錢更快,借著運鏢就到處買賣人口,將大量的幼童送到這里。”
“這金俠幫漸漸淪落成令人不齒的存在。剛剛我看見的,女子不僅接客,男子也照接不誤。”
南洲聽得額頭起皺,“金俠幫我聽說過,據說他們的幫主被斬,妻眷流放了呀。”
千嶼點點頭,“沒錯,流放到翼望森林。”
翼望森林,又是這個地方。“那個地方,聚集了三國的重犯與流寇,大多是罪人的后代,那里環境惡劣,待不過一年就會死去。”
沉默了一會兒。南洲問道,“可是,這到底和碎尸案有何聯系?”
“死期不超過十天,又在深井,皮肉腐爛很慢。可是兇手既然能碎尸,必定是等血液流干,凝固以后拋尸入井的,那么他必定要想辦法將尸體運送進府。”
南洲點頭,“這也是我追查的方向。不過十天前,并沒有誰往府中運送瓜果蔬菜或者綾羅綢緞。我也犯了疑,這是不是有人故意隱瞞,或者兇手就在府中?”
千嶼抬頭,“你想的大概沒有錯。尸體被肢解成殘塊,切口利落,這人臂力驚人。男尸生前也是壯漢。”
南洲猶豫著,“會不會是在府里殺人,然后就地肢解?”
“場所呢?如何掩飾行蹤呢?城主府白天夜里都有人巡查,插翅難逃。”
南洲沉吟,“這幾天我已經訊問了不少人了,除了那幾房姬妾和幾位沒有回來的王兄,廚房,倉庫,門房,果園,馬廄,除了看家的護衛,這些仆人也就六十來人。”
“找管家查他們的戶籍沒有?”千嶼掏出袖中僅剩的栗子,呱唧呱唧嚼起來。
“卷宗都看完了,有一個在果園幫工的,倒是可疑。可是那幾天他都在外采辦果苗,并不在府中。而且,”南洲皺眉,“這人的左手還是個殘疾。”
“怎么個殘疾?”
南洲伸出手比劃了一下,“正常人的左手就像我的一樣,可是他的,卻向后歪長,沒辦法活動起來。”
不在府中,又是個殘疾。這條線索就這么斷了。日色已值正午,此間有人熱鬧了起來,能聽見里面聒噪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