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家里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的五點。我錯過了朋友的婚禮。
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從學生時代一直到工作。
然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么睡到了現(xiàn)在,我掏出手機,十二條短信,三個未接電話,短信是我女朋友發(fā)過來的,然而那個號碼我卻早已經(jīng)刪除,但是我卻清晰的記得每一個數(shù)字,它們就像頑強的仙人掌,在我的腦海里生根發(fā)芽,可悲的是我還不能去摧毀它們,因為我只要一用手去觸碰,上面的刺就會讓我遍體鱗傷,不得不退縮。我和她上個禮拜剛剛分手,原因不得而知,或許是我的生活就像一株蒲公英,漂泊無依,我常常想,如果我的生活是一株仙人掌,而關(guān)于她的回憶是一株蒲公英,那該多好,只可惜現(xiàn)實剛剛相反。想到這兒我的大腦一陣刺痛,這些無謂的回憶和猛烈的情緒在我睡不著的時候無時無刻折磨著我,拋開這些不想,我的回憶漸漸清晰起來。
昨天傍晚,我不知道昏睡了多長時間,自她走后我每日能做的似乎只有睡覺,也似乎只有在睡著的時候,那些洶涌的回憶才不會找到我,然而在夢里我又一次遇見了她,我剎那間清醒,那些回憶隨即如同花園口決堤時鄭州的黃河一樣,一瀉千里,我難以招架,只好走出家門,開著車漫無目的的走著,音響里放著Percy Sledge的when a man loves a woman,我心煩意亂,關(guān)掉了音響。轉(zhuǎn)頭望向車窗外,一個電話亭佇立在我不知開了多久的路邊,就在這給她打最后一個電話吧,我想。
我停車走進電話亭,此時的夕陽剛好接觸到地平線,光透過玻璃,我小拇指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顯得刺眼,我摘下了她,放在了話機蓋上,我投了硬幣,摁下了我十分熟悉的那十一位數(shù)字,就在我準備摁最后一位的時候,一陣清脆的響鈴劃破了安靜。
“叮鈴鈴...”
這應(yīng)該是某個打錯電話的人,恰巧打到了這里。我接起電話,希望能告訴他。
“喂?”
“......”
“喂?”
“......”
“有人說話嗎?”
接著是一陣電流通過的刺啦聲。
這位打錯電話的人信號還不好啊,我苦笑了一聲,掛了電話。卻發(fā)現(xiàn)我剛剛摁的數(shù)字已經(jīng)被清空,我只好重新摁一遍,然后又是一陣響鈴。
“叮鈴鈴...”
我心里有些生氣了。
“喂?有人嗎?”
又是一陣刺啦聲。
正當我準備掛電話的時候,對面?zhèn)鱽硪粋€女聲。
“喂?”
“這里是公共電話亭,你打錯電話了。”
“我想自殺。”
我身體一個激靈。
“你是誰?”
“我想自殺。”
“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真的很想去死,我的生活沒有一點希望。”
“發(fā)生了什么?”
“你愿意聽我說話嗎?”
“當然,不過你得先穩(wěn)定一下情緒。”
“當然。”
“那你說吧。”
“不是在這,今晚八點,在城南的蕓蕓酒吧,行嗎?”
“......”
“不愿意?”
“沒有,八點,蕓蕓見。”
那邊掛了電話。
我回到了車里,仔細梳理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我正要給前女友打最后一個電話,突然一個陌生的女子恰巧將電話打到了這里,我接起后她說她想自殺,并且執(zhí)意要見我一面,就這么一個故事。
此時太陽已經(jīng)有一半沉下地平線,通紅的血色陽光灑滿了大地,面前沒有盡頭的路像是在通往一個說不清的美夢,我發(fā)動了車,向城南駛?cè)ィ粋€陌生女子,見見也未嘗不可。
當我到了蕓蕓門口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全黑,廣場上的人們此時才剛剛開始他們的夜生活,在他們看來,街燈和太陽一樣都照亮眼睛。
我看了一眼手表,七點五十五分。
我走進酒吧,人卻并不多。
駐唱歌手唱著Michael Bolton版本的when a man loves a woman,這首在車里沒有聽完的歌,終于在這里得以延續(xù),鼓手的節(jié)奏打的極為精準,主唱的嗓音讓我仿佛回到那一天,我和她初次約會時就在放著這首歌。
我沒有在回憶里停留太久,我四下張望著,在靠窗的地方坐著一位姑娘,杯中的伏特加已經(jīng)喝了一小半。
我走到她對面坐下。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吧。”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自顧自的喝酒,這是一個清秀的姑娘,長發(fā)垂肩,但臉上滿是憔悴,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憔悴,她的妝容精致,但是精致的面孔下,那份憂傷和絕望卻透過美麗的臉龐直擊我的內(nèi)心,她讓我想起很多,我感覺我仿佛墜入了冰窟,這時主唱已經(jīng)唱完上一首歌,換了一首空中鐵匠樂隊的I Don't Want to Miss a Thing,鼓手的節(jié)奏開始有些亂了。
服務(wù)生來了。
“給我一杯冰水,謝謝。”
她終于抬頭。
“不喝點酒嗎?”
“不會喝酒。”
“真是個好男人。”
我苦笑一聲。
“你相信緣分嗎?”
“啊?”
“這個號碼是我隨便撥的,原本沒相信有人會接,即使接了也不會有人會來的。”
“也許這就是緣分。”
“緣分。”
她始終不抬頭,只是自顧自的喝酒。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蕓蕓吧。”
“蕓蕓,不錯的名字。”
“不錯嗎?這酒吧也不錯。”
“你說你想自殺,怎么了?”
“我跟我丈夫結(jié)婚三年了,我很愛他。”
我沒有說話。
“他留給了我一套房子,一筆錢,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
“你們離婚了?”
“嗯。”
“你不應(yīng)該為了一個男人這樣,你的生活也不可能只由一個男人構(gòu)成。”
“真不巧,我的生活只有他了。”
“你的朋友們呢?”
“他們都走了。”
“你的父母呢?”
她沒有說話。
“生活還是很美好的,事實上,那些陽光還在陪著你,還有歌聲,有清風,有風景,它們從來沒有拋棄過你,這些才是生活的全部,回家吧,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突然抬頭。
“可是我沒有家了,沒有家了你懂嗎?我什么都沒了,都沒了。”
我沒有忍住眼淚,掉了幾滴在杯里,她又把頭低了下去。
“你有妻子嗎?”
“我有一個女朋友。”
“你們認識幾年了?”
“六年。”
“你很有錢嗎?”
“并不是,我甚至還換了好幾份工作。”
“她一定很愛你吧。”
我苦笑一下。
“對。”
“真好,千萬別騙她,別讓她想我一樣。”
“嗯。”
她的伏特加已經(jīng)見底,倒在了桌子上昏昏睡去。她的故事我最終無法得知,大概是為了一個男人混的眾叛親離,這個男人又恰好是個混蛋,這其中的細節(jié)和辛酸不得而知了,我為我拙劣的勸人措辭感到無奈,我用手沾著已經(jīng)不冰的水,在桌上一遍遍的寫下“家”這個字,它的結(jié)構(gòu)是那么的令人著迷,卻也讓我陌生。
樂隊下班了。
我把她抱進車里,我想她每天一定也期盼著昏睡,她的身上有陣陣的芳香。或許是路旁的花叢中飄來的。
我把她放到車后座上,我的家門鑰匙不知遺落在了某處,尋找無果,我給她披上了我的外套,坐到駕駛位上,也睡了過去。
我再次醒來時清晨,半個太陽已經(jīng)生出了大地,那通紅的血色和黃昏無異,公路的盡頭像一個說不清的美夢。
我回頭看了一眼蕓蕓,她剛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蕓蕓回答了一個小區(qū)名字,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多問關(guān)于昨晚如何度過的問題。
我駕車送她回家,她家所在的小區(qū)離廣場不遠,小區(qū)旁邊有一個人工湖,小區(qū)門口正在修路,車輛無法通過,我把她送到了小區(qū)門口,她把外套還給我說了聲謝謝,下了車。
我心中泛起一絲的不安,但是不知道這不安是源于哪里。我目送她進了小區(qū),才緩緩調(diào)頭。
太陽的大半從地平線升起了,我的目光正好迎上太陽,猛烈的陽光刺的我睜不開眼睛。我回頭看了一眼蕓蕓。
蕓蕓一席白衣,正在緩緩的向湖中心走去,我噙著淚水看著湖水淹沒了她的膝蓋,淹沒了她的腰肢,淹沒了她的長發(fā)。
等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湖面上重歸了一片寂靜。
蕓蕓用最古老的方式,將自己的身體永遠的獻給了這片湖水。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下午的五點,我錯過了朋友的婚禮。
我感覺我錯過的不僅僅是這場婚禮。
我順著回憶開始梳理,小區(qū)的名字我想不起來了,蕓蕓酒吧,電話亭。
對,電話亭。
我駕車趕到了昨天的那個電話亭,然而迎接我的卻是一片熱鬧的拆遷的景象,推土機轟隆隆的推過,只剩下一片平地,遠處堆著的似乎是電話亭的廢墟,廢墟之中有一個小小閃光,然而是不是我放在話機蓋上的那枚戒指,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