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潯陽樓,望竿高聳,青布酒旆,蘇東坡親題匾額。
宋江酒助詩興,也效仿前人,在那粉壁上題下一詩一詞,擲筆作歌,大笑而去。
哪曾想,這總共不足百字的詩詞,卻釀成了梟首之禍。
神行太保戴宗攜書赴東京太師府,誤入朱貴酒店,得見梁山好漢。
吳用定計偽造書信救宋江,就此引出濟州府里這金石名家來。
金大堅,開得好碑文,剔得好圖章,中原一絕,人稱玉臂匠。
雖然醉心篆刻,金大堅卻非文弱書生,壽山石旁立著棍棒,青田石下枕著刀槍。
濟州城里夫子廟旁,有一家金石鋪子,卓然鬧市,古韻飄香,金大堅在那年年歲歲里,切磋著歲月,琢磨著時光。
一日,圣手書生蕭讓登門,帶著一個太保,請金大堅上泰安州五岳樓刻道碑文。
太保出手闊綽,五十兩雪花銀排在柜臺上。金大堅長年清貧,自然歡喜,這銀兩又能換得多少昌化雞血石,青田封門青。
次日五更,金大堅背著包裹出了門,習(xí)慣性地回頭望了一眼鋪子,他不會料到,這一眼就是永別。
金大堅與蕭讓離了濟州,行不過十多里,那太保先去了。兩人迤邐而行,觀賞著湖光山色,探討些辭賦文章,不覺已至梁山水泊。
梁山給足了排場,四籌好漢帶著百余嘍啰請了金大堅與蕭讓上山,晁蓋吳用盛情款待。
次日,幾頂轎子抬著金大堅與蕭讓家小上山,二人相顧無言,只得托身梁山。
濟州城夫子廟旁的金石鋪子,再也等不回它的主人,終至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大宋年間,蔡京書法冠絕一時,風(fēng)行天下,嚴(yán)而不拘,逸而有道。蕭讓不愧圣手之名,一封家書,難辨真假。
金大堅尤善制印,妙手雕成“翰林蔡京”圖章,落于家書之上,與蕭讓書法渾然天成,相映生輝。
神行太保得書,綁了四個甲馬,火速返回江州。行不及盞茶功夫,吳用叫苦不迭,金大堅這一方印,斷送了宋江與戴宗的性命。
蔡京當(dāng)時身居太師高位,早非當(dāng)年之翰林,父子家書,更無用諱字印章之理。
金大堅醉心金石,巧奪天工,卻不懂世俗道理,人之常情。
好在天意不絕宋江,晁蓋等十七位好漢下山大鬧江州,回來時卻是三十四位,正好翻了一番。
水泊梁山上,金大堅依然擺弄著他的鳳篆龍章,監(jiān)造一應(yīng)兵符、印信、牌面。
早先晁天王為寨主,時常讓金大堅刻些義薄云天。
后來宋公明為寨主,便又讓金大堅刻些忠君報國。
金大堅明白,他只能把那字刻進(jìn)石頭,而宋江,卻要把那字刻進(jìn)人心。
在金大堅的刻刀和印床間,時光隨玉石剝落,年華似水,青絲翻白。
忽然一日,天降石碣,金大堅恍然如夢,梁山泊竟已如此興盛。
那石碣上寫著,玉臂匠金大堅,上應(yīng)地巧星,于是他便坐了這第六十六把交椅。
雖為頭領(lǐng),金大堅手下卻沒有一個嘍啰,他仍孑然一身,把一身抱負(fù)刻在了別人的兵符上,也刻進(jìn)了自己的皺紋里。
哪管戰(zhàn)船赴水,哪管兵馬臨山!
直到有一天,朝廷來了招安詔書,金大堅望了望這一居數(shù)年的小屋,它也會像濟州城里的金石鋪子,結(jié)滿蛛網(wǎng)塵埃。
梁山好漢未進(jìn)京城,便踏上了征遼之路,金大堅隨軍而行,卻早已不擺弄刀槍。
征戰(zhàn)已罷,宋江令人采石為碑,蕭讓為文,金大堅作篆。
平定田虎、王慶以后,同樣勒石為記。
金大堅一邊刻字一邊思索,把名字刻入石頭,真的能夠不朽嗎?
宋江班師還朝,又值方臘作亂,未及享樂東京,便再下江南。
宋徽宗聽聞軍中有個能鐫玉石印信的金大堅,便留在了駕前聽用。
金大堅長居深宮,整日將御筆的瘦金體刻成印章,供皇上賞玩。而遠(yuǎn)在江南,梁山的兄弟正在生死鏖戰(zhàn)。
平定方臘以后,梁山好漢十去七八,宋江再無勒石記功的興致,匆匆回了東京,受封楚州安撫使,赴任去了。
曾經(jīng)的一百單八將,終至分崩離析。
金大堅在內(nèi)府御寶監(jiān)為官,手中仍把玩著刻刀,刻著皇恩浩蕩,江山永固。
方臘之亂平定六年以后,金國鐵蹄踏破東京。玉臂匠金大堅下落不明,絕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