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坐在靠近門口的第一張桌子前,正在低頭吃碗里的干面。是大碗的手搟面,韭葉寬的那種,寬窄稍微有別,但基本差不多,厚度不超過兩毫米。
里面拌有土豆丁豆腐丁紅蘿卜丁西紅柿丁炒在一起的素臊子,有下鍋煮熟的青菜。看上去很香。當然很香。你不能懷疑店里二十八九歲老板娘的手藝。她臉上的孩子氣還未褪完,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她搟面的手藝,不然,這半間大小的店面怎么可能遲早都是顧客。
從我這個角度看,他面無表情,一大碗面吃的費力,有一兩根面條從嘴角處掉下來,他似乎沒有看見。嘴里的面條咀嚼好大會兒,遲遲沒有咽下去,讓人想起反芻的牛。
現在,他將筷子放在碗上,拿起旁邊的深紅色收音機。我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噪音都來自這個巴掌大小的收音機。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噪音來自這小飯館內幾近坐滿的顧客還有外面稀稀落落的雨滴。
老頭用右手拇指轉動側邊按鈕選臺,左手轉動著收音機的方向,天線已經拉到最長,雜音依然很大。音量也是最大,因此雜音像無數看不見的蚊蟲嗡嗡嗡擠滿整個面館。在每個人的耳邊兜兜轉轉。
二十八九歲的老板娘系著藍色青花瓷的圍裙,正在最里面桌子后面的案板上搟面。她不時看看門口,得注意招呼進來的顧客,得收拾吃完面條的桌子,這都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老板娘的表情恬淡平靜,看不出喜怒哀樂。她的眼神從門口收回時在老頭的身上停了幾秒鐘,老頭正背對她,側著身子全神貫注在收音機上調臺。但他調來調去,都是一個嘈雜不清晰的聲音,男播音員在里面和女嘉賓一唱一和,宣傳一種治老年病的藥物。
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領著兒子進來了,她冷漠的掃視了一遍,所有桌子都坐滿了人,女人拉著兒子,滿是無奈地坐在老頭對面。
老頭低著花白頭發的腦袋,專注調臺,像一個癡迷玩具的孩子。他不知道收音機現在的最大聲,在周圍人的耳朵里已經成為噪音。
老板娘終于過來了,拿了抹布擦老頭的桌子。老頭微微顫抖的手從藍色舊中山裝里面貼身口袋掏出零錢,遞給老板娘。然后關掉收音機聲音,將天線歸位,依然裝進貼身口袋,站起身走出門外。
你從佝僂著背的高大身材能看出他年輕時的帥氣挺拔。此刻,他雙腿稍有點夸張的叉開,貓腰站在門外一輛破舊老式自行車前。自行車前面掛著一個草帽和一個褶皺的塑料袋,后面衣架上搭著塑料雨披個兩個左右吊著的布袋。
他披上雨披,推自行車下了臺階,腳步蹣跚走在雨中。沒有人知道他神經性耳聾和白內障眼睛,讓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畏懼。
沒有人知道他八十一年的歲月里,歷經了先天性癡呆兒子長到五十五歲時的高燒抽搐死亡,沒有人知道他五十歲女兒女婿和外孫開的車在岔路口被一輛水泥罐車壓成了肉餅,沒有人知道他七十歲的老伴得知那個噩耗時當場氣絕身亡。
這些人間慘事曾經被人們在茶余飯后唏噓感嘆了多次。然后,被歲月塵封,塵封在老頭老年癡呆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