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從前慢》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
熱勢退盡,還我寂寞的健康
如若再唔見,感覺是遠遠的
像有人在地平線上走,走過
只剩地平線,早春的霧迷蒙了
所幸的是你畢竟算不得美
美,我就病重,就難痊愈
你這點兒才貌只夠我病十九天
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難看起來
你一生的華彩樂段也就完了
別人怎會當你是什么寶貝呢
蔓草叢生,細雨如粉,鷓鴣幽啼
我將遷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
靜等那足夠我愛的人物的到來——《眉目》
十五年前
陰涼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訣別
每夜,夢中的你
夢中是你
與枕俱醒
覺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夢中
哪有你,你這樣好
哪有你這樣你——《哪有你這樣你》
借我一個暮年,
借我碎片,
借我瞻前與顧后,
借我執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長成的先天,
借我變如不曾改變。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預知的臉。
借我悲愴的磊落,
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
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
借我一場秋啊,可你說這已是冬天。
——木心《借我》
水邊新簇小蘆葦 青蛙剛開始叫 那種早晨
村雞午啼 白粉墻下堆著枯秸 三樹桃花盛開
使你快樂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個人
雨還在下 全是楊柳
蜜蜂撞玻璃 讀羅馬史 春日午后圖書館
落市的菜場 魚鱗在地 番茄十分疲倦
鳥語 晴了 先做什么
帶露水的火車和帶露水的薔薇雖然不一樣
春朝把云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為夏天的粥
路上一輛一輛的車 很有個性
也不是戰爭年代 一封讀了十遍的信 這信
青青河畔草 足矣
獄中的鼠 引得囚徒們羨慕不止
在病床上覺得來探望的人都粗聲大氣
流過來的溪水 因而流過去了
江南是綠 石階也綠 總像剛下過雨
蟬聲止息 遠山伐木丁丁 蟬又鳴起來
風夜 人已咳不動 咳嗽還要咳
重見何年 十五年前一夜而蒼黃的臉
日晴日日晴 黃塵遮沒了柳色
狗尾草在風里顫抖 在風里狗尾草不停地顫抖
開始是靜 靜得不是靜了 披衣出門
夏雨后路面發散的氣息 也撩人綺思
后來常常會對自己說 這樣就是幸福了
用過一夏的扇子氽在骯臟的河水上
還沒分別 已在心里寫信
北方的鐵路橫過濃黑的小鎮 就只酒店里有燈光
月亮升高 纖秀的枯枝一起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還可以聽到千年相傳的柝聲
那時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來
一個小孩走在大路上 還這么小 誰家的啊
傍晚 走廊里的木屐聲 過去了
那許多雨 應該打在荷葉上似的落下來
小小紅蜻蜓的纖麗 使我安謐地一驚
摸著門鉸鏈涂了點油 夜寂寂 母親睡在隔壁
與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還只是奢望
伴隨了兩天 猶在想念你
一個大都市 顯得懶洋洋的時候 我理解它了
車站話別 感謝我帶著胡髭去送行
劍橋日暮 小杯阿爾及爾黑咖啡 興奮即是疲倦
又從頭拾回把檸檬汁擠在牡蠣上的日子 ——《瓊美卡隨想錄》
你是從詩三百篇中褰裳涉水而來的
髧彼兩髦,一身古遠的芹香
越陌度阡到我身邊躺下
到我身邊躺下已是楚辭蒼茫了——《古芹子》
我是世俗的
狼竄般脫越
笑語喧騰的修道院
挨在這里,細雨
鴉雀無聲的凱旋門下
剔除煙斗的積垢
說老未老,說俊不俊
嘉年華如數告罄
巴黎現在也
窮得喜歡擺闊了
公社一百春秋祭
面對死者,生者只可素凈
旅游氣,什么都旅游氣
埃菲爾的外孫買了尊小鐵塔
噫,這個巴黎
再憊賴,離十九世紀近
別處更遠更薄幸
從前的人,多認真
認真勾引,認真失身
峰回路轉地頹廢
塞納河那邊,那扇窗
居斯達夫?福樓拜家的燈
即使亮到現在
這筆電費我也付得起
波蘭嬌客琴罷一瞥
手套賬單,馬車開銷
喉頭感到干渴
開司米披巾確實奇貴
樣樣都弄得觸目驚心
上個世紀的人什么都故意
自己真像渾然無知
巴黎精靈全靠這點神秘
人是神秘一點才有滋味
世俗如我,暗里
明白得尚算早的
無奈事已闌珊
寶藏的門開著
可知寶已散盡
一月六日
你尚未出現時
我的生命平靜
軒昂闊步行走
動輒料事如神
如今惶亂,怯弱
像冰融的春水
一流就流向你
又不知你在何處
唯有你也
也怯了,懦了
向我粼粼涌來
嫵媚得毫無主意
我們才又平靜
雄辯而充滿遠見
恰如獵夫互換了弓馬
弓是神弓,馬是寶馬——《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