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流行音樂的歷史上,有很多并不起眼的偶然。可躋身經典的,每每是這些無心插柳。
1991年,娃娃金智娟坐在一間小食肆里,向李宗盛講述自己的苦戀。生長于臺灣的她,結識了北京詩人阿櫓。當時的阿櫓已經結婚,又是海峽兩隔,娃娃卻仍舊難逃情愛的網羅,“大概做了兩年多的八點檔女主角”。
愛而不得、山長水闊的惋惜凄惻,說時不過5分鐘,卻打動了李宗盛。兩天之后,李宗盛遞給娃娃一張連鎖牛肉面店的餐墊紙,透過油漬,隱約就是耳熟能詳的起頭: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飄洋過海地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
都曾反復練習
是年的李宗盛不過33歲,正式進入流行樂壇未及5年,距離每天穿行臭水四溢的夜市,去送瓦斯的日子,也不超十載。但論落筆的準確與生動,李宗盛的才具已經卓然不群。
通訊靠寫信,機票抵萬金的年月,距離不惟是心理的壁障,也是物質的天塹。一次飄洋過海,要有萬全準備。所費未必是天文數字,對普通人而言,卻意味著半年的積蓄。以此比照,才凸顯情意綿長。
相應地,忐忑也好,期許也罷,因為鄭重,關于別后重逢的想像,也都在無數次的攬鏡自照里。哪怕見面時的呼吸,都要反復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
表達千萬分之一
為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據娃娃回憶,看到這一段歌詞,第一反應是李宗盛“是不是有裝監視器在我旁邊”。任濃情蜜意裹挾,想必很多人都有過言不及義的苦惱。遣詞造句,不僅為表達,更有分寸的關切。說多了,怕對方誤解。說少了,又唯恐心跡難以盡訴。
尤其是無從朝夕相對,有限的通話與傳情的信箋,就更力求完美。以至于,愛如此滿溢,令言語愈顯貧乏,思來想去,輾轉難眠。
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
為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
都忍著不哭泣
一念既出,重山無阻,是眼下才有的執著。在書信和電話維系的感情里,人心的飄忽善變,難免要放大。但愛的奇妙也在于,海誓山盟,在旁觀者看來不值一哂,對當事人卻有萬千縈懷。哪怕只言片語,在孤單寂寞的時刻,都是最溫暖的寄托。
只是,等到進棚錄歌,娃娃才唱到第二句,就用掉了半盒面紙,連聲音都哭到沙啞,只得明天再錄。孰料第二天仍舊如此,只好延宕一段日子,收拾情緒,將自己抽離出來。事實上,整張專輯《大雨》里,最后錄完的,也恰是這首《飄洋過海來看你》。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嘆息
不管將會面對什么樣的結局
娃娃的故事里,陌生的北京有漫天狂沙。風再起時,連人的面目都模糊起來。異地的情人,有思念,亦有孤獨。如今,無孔不入的通訊手段紓解了獨自咀嚼情愛的困擾,同時,等待中的慰藉和希望,也并不容情地稀釋了。
曾經,龐雜巨大的城市,會有屬于愛人的熟悉角落,鐫刻安慰,也記錄嘆息。缺少一個電話、一段微信那種即刻的確定性,反倒會有足夠的時間,滋衍由衷的盼望:不管將會面對什么樣的結局,至少,天涯共此時。哪怕遙迢銀河的另一端,也會有知心之意的人,同此燈燭光,祈愿有重逢。
在漫天風沙里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可惜,相聚難免分離。當綢繆多時的繾綣分秒流逝,終究難以挽留。臨別之際,唯有冀望重逢。明知是虛妄,仍舊會希求,送君千里之后,會在塵囂之外、世界盡頭,與深愛之人常伴一生。
如今,坐地日行八萬里的地球村,恐怕很難還原當日的異地思慕。但有一點是相通的,距離總意味著捉摸不定。并不全然在握的情感,也會有更多機會,體味人心的遞遷。至于變好,或者變壞,看成長,也看緣法。
《飄洋過海來看你》發行之后,激起千層浪。娃娃吃飯時,碰到一個女服務生,“她就特別來跟我說,我要謝謝你這首歌,我現在做這個工作,就是要存錢,然后去看我的男朋友。”
或許,《飄洋過海來看你》的白描背后,有愈加重要的深意:愛是籌措,是自省,是長相思,是生別離。凡此種種,笑與淚,苦與悲,說到底,愛是甘愿,是值得。
“一首歌的時間”專欄。005期。
《飄洋過海來看你》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飄洋過海地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
都曾反復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將我的情意
表達千萬分之一
為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
為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
都忍著不哭泣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嘆息
不管將會面對什么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里望著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
多盼能送君千里
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