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生,當像野火一樣燃燒,像野草一樣低調。
上完早自習,我和莊上的幾個小伙伴像往常一樣飛奔出校園,真恨不得一步就到家,然后直奔廚房,盛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薯飯,但先不吃,而是將兩只略顯僵硬的小手緊緊地貼著飯碗,同時把微微泛紅的小臉蛋無限靠近熱氣,感受那緩緩而起的如春風般的暖意······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生于華北平原的一個偏僻的農村,按照當時的行政區劃,完整的地址應該是某某省某某市某某縣某某鄉某某村某某莊某某組某某戶。現在習慣將村莊連在一起說了,事實上,村和莊并不是一個概念,一個村下面有若干個莊,所有的莊隸屬于一個村大隊(也就是現在的村委會),一個大隊只有一所小學——自然建在大隊所在的村。
從我們莊到學校需要走一兩公里的路,這是一條筆直的土路,路的兩側(其中一側是半米深的溝)種著高大的楊樹,樹后是一望無際的麥田。莊周圍有大片的空地,存放著每家每戶的麥秸垛(小麥打完糧食之后留下的秸稈)。
從村里鉆出來,明顯感覺到一種強大的風的阻力,試圖將我們卷回村里去,我們低著頭,吃力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隆冬時節,地里的麥子已經拋頭露面,目之所及是青色的麥浪——它們似乎完全沒有懼怕這又大又冷的風的蹂躪和殺伐。
北方的冬天的冷是一種干干的陰陰的冷,冷駕著風,在一馬平川的大地上肆無忌憚地馳騁。它們就像一把尖刀,極富穿透力,冷風從稚嫩的臉上劃過,便頓覺一種刮刺的疼痛;盡管穿著厚厚的棉服,可這無形無影的妖風還是通過脖子、袖口、腳腕兒往我們的身體里鉆。所以,每一個清晨為了少受這樣的寒風的折磨,我們都是連走帶跑著上學、放學。
離莊里還有兩三百米的時候,我們看到溝里的包谷(玉米)桿上躺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莊上的郝運來,穿得破破爛爛,一身酒氣。
話說,這郝運來是一個小包工頭(在我們那兒也算不錯的營生),本來好好干也能生活得不錯,可偏偏嗜酒成性,一次喝完酒上工地把人家的墻給壘歪了好多。人們知道他喝酒誤事,漸漸也就攬不來活了,于是,整天游手好閑,喝酒賭博,還常常家暴。
他媳婦忍受不了,某天趁他不在家帶著三歲的女兒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在這樣的打擊下,他似乎更加不修邊幅了,破罐子破摔,天天醉成爛泥,每次看到他走路都是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我們猜測這廝肯定是昨晚又喝大了,倒在這里就睡,本來還想捉弄捉弄他,可是天太冷了,還要趕時間回家吃飯上學,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早上時間緊,早飯總是吃得很隨意,還沒在家待熱乎,就又得著急忙慌地往學校趕。路上看到胡運來還躺在那里,連姿勢都沒換,我心想,這貨是喝了多少酒啊!
中午放學的時候再路過這里便看不到他了,只看到附近的地里站了一堆人,似乎是有人去世,在入葬。
回到家里,好奇心驅使,我問了下父親:“爹,是不是莊上有人過世了?村口好像在埋人。”
“唉······北頭(莊北邊)的胡運來被凍死了,就在你們上學的那條路上,是你大伯上午去村里辦事兒的時候發現的,可能昨天晚上已經死了。真是怪可憐的,不過也是他咎由自取。本來一副好牌,被打得稀巴爛!”
我這才意識到,早上看到的不是睡著的胡運來,而是永遠睡著的胡運來······
“水娃(我五行缺水,因此爺爺給取了這個小名),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成為村里人的榜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絕對不能像胡運來那樣,如過街老鼠被人人喊打,最終落魄到被凍死在路邊。”
“嗯。”
早自習六點上課,我和莊上的小伙伴一般五點多起床。深冬的夜很是漫長,小孩子又貪睡,總是起不來,可是上學的事兒就像出生一樣是沒得選,沒得商量的,只好忍著寒苦,閉著眼穿上冰涼冰涼的衣服。
外邊還是一片漆黑,需要打著手電才能看清楚路,莊上安靜地嚇人,我家在南頭,需要走個一兩百米才能到村外,每天早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過這段路的——總感覺后邊有人,又不敢回頭看,只是飛也似地往前跑,直到與北頭的小伙伴匯合才安下心來。
手電有光,但是不能驅寒。為了減少一點寒冷帶來的痛苦,我們發明了一款可移動便攜式火籠——將罐頭大小的油漆桶用鋼釘穿孔,兩側系上一根長長的鐵絲,然后將小木塊點著放進去,既能照明,又能烤火,可謂一舉兩得。如果火不夠大,我們就會使勁掄著火籠,讓風透過氣孔吹起火來。自從有了火籠,我們上下早自習的時候就舒坦多了。
一天早上,從莊里剛出來,大偉突然叫住了我們:“等一下,我這火滅了。”
“你掄幾圈試試看。”其他小伙伴異口同聲地說道。
大偉掄了好幾圈,依然不見火著。
“拿來,我試試。”膀大腰圓的小胖搶過大偉的火籠,一頓狂掄,結果一個不小心,火籠竟然飛出去了······
“小胖,”看小胖正要去撿,我有點著急地說道,“先別管了,趕緊上學去吧!一會兒遲到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默許了我的意見。
走到一半,我似乎聽到莊上有狗叫的聲音,便回了下頭,發現麥秸垛那邊有火光,我意識到出問題了,驚恐地喊道:“糟了!麥秸垛著火了!”
“趕緊回去救火!”其他人看了確實是火,齊聲說道。
緊接著我們拔腿跑向垛場。此時火勢已明顯加大,兩米高的麥秸垛已經快燒完了,漆黑的夜空頓時像鮮血般紅艷,風太大了,旁邊的麥秸垛隨時可能被點著。
我們邊跑邊喊著:著火了,著火了,著火了,救火啊,救火啊,救火啊······可是大人們似乎還在熟睡,并沒有看到有人從莊里出來救火。無奈,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蔓延。
到了莊里,有大人聽到了呼喊聲,趕緊出門,此時的垛場已經被燒了個大半,我們分頭行動敲了好幾家的門。接下來就是救火之戰了。
家家戶戶都來了,大家提著水桶,拿著鍋碗瓢盆,往火上澆水,但是因為風吹得火苗四處亂飄,人根本不能靠近,收效甚微。大家忙活了一場,最終算是救下了兩個離得比較遠的垛。
現實中的火雖然滅了,但是街坊鄰居心中的怒火卻點了起來。
“到底誰這么道德敗壞,黑心腸,竟然趁天黑燒了我們的麥秸,這個冬天可怎么熬啊,燒火做飯全靠這麥秸了!”許叔看著自家的幾個麥秸垛燃燒后留下的灰燼,很是氣憤。
“老徐,想開點,這也許只是個意外。”大偉爸爸安慰道。
“那這火是從哪兒來的呢?”莊上比較年長的李伯順著說道,并將目光落在了我們幾個孩子身上,“水娃,你們手里提著的是什么?”
“是火籠,我們用來照明和烤火的。”
“大偉,他們都有,你的呢?”
“我的······我沒有·····”
“真得沒有?”李伯顯然不相信。
“李伯,大偉確實沒有。”我知道大偉想隱瞞真相,便幫著回了一句。
“小胖,你說。”
“老李,算了,燒都已經燒了,就當是意外吧,別為難孩子們了,大清早也夠冷的,大家先回去吧!”李伯似乎還要尋根究底,被張叔制止了。
因為我家在南頭,離著火的地方比較遠,所以南頭的人們還不知道著火的事兒。到了家,我心里其實有些矛盾和不安,著火的事兒我應該是有責任的,但又覺得不全是自己的責任,反正大人們都不知道,就想爛在肚子里。
但是想到父親經常教育我要誠實,敢于承認錯誤,敢于擔當,我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我至少應該向長輩們陳述事實。
為了減緩自己的良心上的煎熬,我跟父親說了實情,我以為他一定會大罵我一場,沒想到他不但沒有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父親雖然學問不高,但是這句從電視里學來的話還是張口就來)這件事兒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是一次意外,畢竟你們都是無心的,更何況還是孩子,沒有那么細心,安全意識也淡薄。但是,你不應該隱瞞實情真相,這是不誠實的表現,也是在逃避可能的責任。不過,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晚了。你就安心上學吧,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
經父親這么一說,我心里釋然了很多,吃完飯就上學去了。
到了星期天,父親把我叫到跟前,說道:“水娃,跟我到垛場裝一點柴火。”我看了下廚房,還有好多柴沒燒呢,不禁問道:“家里不是還有嘛?”
“這是給北頭你幾個叔伯家的,他們沒了柴火做飯,日子不好過,我們分一些給他們。”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父親的所謂的處理方式。
我們推上木制的兩輪小車,去垛場裝了好幾捆,然后拉到了那幾個叔伯那里。前前后后拉了好幾車,最后就留了一點,我不禁有些舍不得,同時也有些顧慮:“爹呀,這都給叔伯們了,可是我們自己燒什么呀?”
“水娃,麥秸燒了并不可怕,等明年夏天收了小麥就有了,但可怕的是良知的泯滅,還有鄰里情誼的喪失。所謂遠親不如緊鄰,你知道咱家也不富裕,你上學的學費有時候手頭緊,也是管叔伯們借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這次火災,雖不能完全怪罪于你,但是你畢竟有所疏忽。為他們做一點事情也是應該的。”父親裝好了車,接著說,“至于咱家的柴火問題,我會解決的。”
“知道了,爹。”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沒看到父親在家,只看到母親在做飯。
“媽,我爹呢?”
“去跑鐵路,撿煤塊兒了。”
我們莊緊鄰一條鐵路線,莊里人平時沒事兒都會去跑鐵路。這條線應該是運煤專線,常常會有大大小小的煤塊兒掉下來。
“嗯,我去看看。”
“撿了一個多鐘頭了,正好喊他回來吃飯。”母親叮囑道。
出門離得老遠,就看到父親一手拿了個袋子,一首拿了個火鉗,看樣子已經有半袋了。
“爹,別撿了,回家吃飯了。”我在鐵路橋下大聲地喊著。
“水娃,你看一個鐘頭就撿了這么多,夠燒好久了!”父親拍了怕袋子,笑著說。
“爹,回頭我也早起跟你一起撿吧!”
“好啊!等過兩天再去林子里撿一些樹枝,這個冬天就能熬過去咯!”
其實,關于火災的事情,后來小胖和大偉也跟家里說了實話。被燒的幾家人也沒怪罪我們,這事情就算過去了。
次年夏天,農忙時節,鄉親們都在地里忙著收莊稼。
中午,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突然有人敲門,我開門后,看著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門口堆著好幾車麥秸。
“三哥(父親在家里排行老三),去年冬天你給我們的麥秸,我們都記著呢,如今莊稼收了,給你們送一些,別嫌少啊!”
“太客氣了,鄰里鄰居的幫幫忙,都是應該的,你們拉回去吧,今年我地里的也夠燒了。”
父親再三推辭,但叔伯們很堅持,只好收下了。
送走了叔伯,看著門口剛剛堆起來的大大的麥秸垛,我頓時覺得,接下來的冬天,應該不會那么冷了,因為我第一次發現身邊的每個人都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任寒風再刺骨,任冷氣再逼人,也永遠不會熄滅,永遠溫暖人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