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說過,我的靈魂是純凈的。
高考結束那一個下午,天終于放晴了。考場里不允許穿拖鞋,于是我們一個個穿了洞洞鞋,淌過校園里漫及腳踝的積水。
水害羞而又試探性地觸了觸趾尖,接著迅速包圍了整只腳掌。幾個月的緊張、焦慮和彷徨,如今突然可以暫時卻之不管,這種滋味說不清到底是輕松還是迷茫。
我的頭仍舊昏昏沉沉的,我的腳卻是冰冰涼涼的,好像一半處在夢境,一半處在現實一樣。
三年來,大家從未像此刻般默契。誰也沒和以往那樣聚在一起,圍著校對答案。
那情形,就和街頭民眾兜著算命先生一般。結果若是合稱自己的心,當即深噓一口氣,漏出一排整齊的牙來,而倒霉的人,總是把緊鎖的眉再緊三分,像是要擠出水來才甘心似的。偶爾幾個人發出質疑的聲音,沒一會就在權威們的一致口徑前偃旗息鼓,帶著懊喪的神情離開。
但是晚飯過后,一切又像沒發生過一樣。
如今大家把那片刻的憂心也埋得死死的,有的只是對未來將近三個月的無限憧憬。
“你怎么打算?”何晨突然從后方趕上,手搭過我的肩。
“我也不知道。”我無力地答著。
“你怎么了?難道考不好了?”
我和何晨都不是班上的學霸,但也不是末數的那幾位。按照何晨的話說:“這個學習啊,不能太好,不然做人太累,當然也不能太差,否則班主任天天要抓著你開小會,一開一個鐘頭,更累!”
我搖搖頭,說:“只是一下子感覺沒有了方向。我們一直照著老師、父母鋪好的路走著,現在路多了,反而不知道要走哪一條才是。”
“你傻呀,自由了還不好?真是被虐出病了。”何晨看了看校園,“選條簡單的路唄!反正我是不想和學習扯上邊了。”
我們繼續并排走著。雖然剛下了雨,空氣卻還是濕粘濕粘的,可能是夏天的力量太大,不管來幾場雨,涼快總是一瞬即逝。路旁的香樟樹散發著熟悉而獨特的味道,只是這次,像在宣告青春的結束。
宿舍樓在學校的西面,門口種著兩棵弱不禁風的桂花樹,一場暴雨的洗禮不但沒能打垮它們,它們反而顯出不合時宜的生氣來。鐵拉門兩邊的白青瓷磚上殘存著舊年的春聯,紅色快褪盡了,變灰的字跡卻還剛勁有力,熠熠生輝。
何晨住在A幢,就在鐵拉門的后頭,我住在E幢,還要穿過連廊,走上一會。
“你不用急,”何晨突然對我說,“我東西少,收拾好了就來幫你搬。”
說完就拐角上了樓梯。
我對未來依舊迷茫,但何晨的話給了一點光亮,只覺得心里暖暖的。
果不其然,當寢室室友全都走光,我還在把柜子里一摞一摞的書往外移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我把門鎖扭開,何晨單手拄著墻壁,氣喘吁吁地看著我,汗珠順著他額前的細發滑下來。
我呆呆地看了他好久,他裂開一個笑:“看什么,沒看過帥哥啊。”
我呲了一聲,轉過身說:“你叫我不要急,自己卻急成這樣。”
何晨走進來,跨過到小腿的書,拿起我桌上的杯子就往嘴里灌了幾口。
“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良心啊,”他把杯子重新蓋好,“我可是來幫你作苦力的。”
“謝謝晨哥,”我說著來了個大鞠躬,“我能活到現在全托你的福。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我的心臟從小就有些問題,不能動氣,不能太過勞累,其實要不是何晨,我的生活會比現在艱辛很多。
“知道就好,我也不用當你父母,只作你哥哥就好。”
“我比你大。”
“大怎么了,你不就比我早出生一天莫?更何況你這身板,我當你哥哥綽綽有余。”
我一頭黑線,還沒聽過人以身板大小決定長幼的。我腦補著劉備叫張飛哥哥的情形,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好了弟弟,還有哪些和哥哥說,哥來。"何晨又繞過我的左肩,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白了他一眼,指了指四周。
何晨當即僵在了原地,苦皺著眉:"不會吧!這些都是你的?你想累死你哥啊?"
我挑了最近的床板坐下,隨手拿起本《失樂園》,擠出嘲弄的殷勤神色來:
“哥~辛苦你了~”
二
我醒過來時,差不多5點了。太陽被雨后的黃昏稀釋,只投進薄薄的一層來。何晨側著身子坐在方凳上,隨意地翻看著我的書。他的臉在淡淡的光色下,愈發顯得白凈起來。
我忽然意識到,這十幾年來,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眼前這個人,可能是太過熟悉,已成尋常了。
即使在那一次,當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何晨存在的時候,我也沒有認真地去了解他,我只模糊地感受到他是我唯一能信賴的人。
其實,那樣也就足夠了。
事情發生在我念初二的盛夏。
七月底的晚稻田像是一片綠海,我和何晨把大竹藤椅扛到院子陰涼的角落里,聽著風吹過禾梢時的嘩啦聲,即使是最微弱的風,也能造出滿眼的綠波來。
院子旁有棵棗樹,綴著一顆顆棗子,樹上知了不知厭煩地鳴叫著。
我們光著腳并排躺著,熱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晃著大人們用的蒲扇,一般是我搖一百下,何晨搖一千下,或者我搖一分鐘,他搖十分鐘。后來何晨抗議,我就撫慰他說等他這次搖好換我的時候,我搖兩分鐘。最后往往是還沒到輪換的時間,我們就都睡過去了。
大概過了好久,我突然感覺朝上的臉頰一冰,和何晨同時睜開了眼。我的阿公正站在眼前,褲管卷到膝蓋處,頭上戴著斗笠,手里拿著兩根兩毛五分的薄荷棒冰。他遞過棒冰來,我們就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夾著底端的圓竹棒小心翼翼地接著,再捏起一角的塑料包裝將其慢慢抽出。
棒冰渾身冒著冷氣,里面卻是甜絲絲的。我身體不好,不能多吃,于是何晨就代勞把剩下的解決:“這么好吃卻不能吃,你的生活真是沒樂趣啊。”
我又氣又恨又無奈地看著他,心想下次就把三十秒當一分鐘來扇好了。
“槑兒,晚上在我們家吃飯吧。”
“好啊,謝謝阿公。”何晨應得爽快,我心里因為棒冰的仇正郁悶,現在他又來搶食,一生氣,跳下藤椅,拿起他的拖鞋就往里走。何晨想過來趕我,直接把剩下的冰塊全塞進嘴里,雖然已是傍晚,地上太陽的余熱還在,他赤著腳,左躥右跳的,嘴因為冰麻了,張得老大,呼呼地冒著白氣。
我笑得直拍手,阿公卻嚴肅起來,叫我快把鞋子還給何晨。
我不情愿地邁著步子走到何晨跟前,隨手把拖鞋丟在地上。何晨立刻蹦進去,又馬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來,用右手拍了拍我的頭,說:“乖~”
我渾身不自在,嘀噥了一句:“小屁孩。”
阿公笑著到后院拿了根兩人多高的帶勾曬衣竹竿,我們知道這是要打棗子了。何晨身手敏捷,爬上樹干摘低處的,阿公勾著上頭一處的枝椏往下扯,棗樹像被揪了辮子疼得受不了,大半棵順勢彎了下來,阿公抖被子一樣抖著,棗子嘩啦啦落下一片,有時還能落下不明所以的蟬來,我蹲著身子,一顆顆撿起來放進細篾籃子里。
到了晚飯的時間,阿公把籃子拿到水龍頭前一沖,整籃的棗子變得鮮亮起來。我們揀著個頭大的送進嘴里,咬一口就是肥大的果肉,又甜又脆,不一會,鼓起的腮幫子完全消了下去,我們反復用牙齒剔著,直到再也不能分離出來果絲,才依依不舍地把細長的核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