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讀過幾年書。

但是畢業(yè)出來找不到什么工作。他回到家，告訴祖母自己找不到工作。祖母沒有罵他，只對他說：“后山上有一棵大樹你還記得嗎？砍倒它吧，聽說是祖上藏了很多黃金在樹干里，這個東西也就這么傳下來。”于是他拿起斧子出發(fā)了。

他謹(jǐn)慎地行在路上，盡量挑著沒人的路走，生怕別人問起他拿斧子去干嘛。還是兩點(diǎn)鐘的太陽，整座山都躁動不安。他輕而易舉找到那棵樹。他是很熟悉這棵樹的，當(dāng)然，村子里每個人都熟悉這棵樹。聽說這棵樹長了有幾千年了，可是誰知道呢？畢竟沒有活了幾千年的人。不過這是他第一次拿著斧子站在這棵樹下。這棵樹也確實(shí)大。他離開家已經(jīng)太久了，他在外頭也見過大樹，就漸漸忘了自己早就見過更大更高的樹。他咽了口口水，捋起袖子，高高地舉起斧子，狠狠地砸向樹干。樹腰上留下很淺的口子，樹一動也不動，還是立在那里。他抬起頭，好像他許久沒見過的星空。他盯著樹縫間的光斑看了很久，然后看樹葉，然后他從腳底開始看，透過土地的根，水和無機(jī)物源源不斷地沿樹干往上運(yùn)輸著，然后他看到物質(zhì)在樹枝那里分了叉，到最后送到各個葉片里。他看著一張葉片，被陽光照得很透，他感受到葉片的呼吸，微弱但是確實(shí)是在呼吸著，還有光合作用。他看到這里，心想：讓它們再為人類貢獻(xiàn)最后的一些力量吧。我就等到日落再砍好了。

他靠著樹坐下，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眼皮，是紅色的。他想到祖母，想到自己為什么這么努力卻還是找不到工作。何以要動用這祖產(chǎn)。他想著竟不爭氣地哭起來。哭夠了，他就有點(diǎn)昏昏地睡去了。

晚風(fēng)把他凍醒。他睜開眼睛，看到樹冠。他坐起身，脖子有點(diǎn)酸痛，他想用手揉揉脖子，碰到手邊冰涼的斧子。他才想起來自己是要來砍樹的了。他拿起斧子，支撐著爬起來。他再仔細(xì)打量了這棵樹，深深吸一口氣，把斧子舉得很高。他轉(zhuǎn)頭看一眼斧子，正好撞上月光。他又閉著眼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頭要砍樹。他沒砍過樹，從來沒有，但是他有看到過樹被砍，也不是被人砍倒。他大概十歲左右時(shí)，下了場雷雨。他那時(shí)覺得屋內(nèi)煩悶，就打開門透氣。雨聲很大，除此之外他聽不到別的聲音。祖母在里屋燒菜，他看著河邊的大榕樹發(fā)呆。世界靜得出奇。然后閃電劈下來了，就一道光閃過，接著他聽到一陣沉悶的聲響，樹的半邊也跟著就掉進(jìn)河水里。各家紛紛有人出來看，他不敢看樹，抬頭看閃電劈下來的地方，雷云滾動，雷聲轟鳴。

那棵樹本來就有一半的樹枝傾向水里。夏天里人們洗衣服小孩子捉小魚都喜歡在這一半樹蔭下。它常常攔了幾朵水葫蘆，孕育著幾堆粉紅的田螺卵，漂亮的鳥兒也好像比較青睞這一半。他事后想想，大概也不是什么天譴，他想不到這棵樹有什么可責(zé)備的地方，應(yīng)該是這一半的樹枝太喜歡這條河，上天于是就成全了它們。但是樹枝被撈上來了，緊接著整棵樹都被砍倒了，很快，連樹樁都被水泥遮蓋。一棵大榕樹就這么一會兒便就像不存在過一樣。他后來晚上常常聽見哭聲，都是從那河里傳來。他問別人，別人都說沒有。

他后來在天晴的時(shí)候出門，習(xí)慣性往大榕樹那邊看，覺得格外空曠，視野也格外的廣，他覺得不錯，轉(zhuǎn)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幾步才突然想起來，噢，那里原來有一棵大榕樹呢！

他放下斧子。他有些喜歡這棵樹了。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下山去，天空是深藍(lán)。他也做過關(guān)于星星的夢，可是他就記得這么多。山也安靜下來，不比午后的炎熱。他盤腿坐下，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再想想吧。

他先勸自己沒有非要砍這棵樹的必要，再給自己想想別的出路，想著想著就想到自己怎么這么沒用，連個工作都找不到，連祖母都照顧不好。他一直是拿到優(yōu)異的成績，但是這些卻什么用都沒有。他從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他要砍一棵樹，來獲取生活。

他瘋了一樣大叫，他感到樹葉顫抖著。

他被人們的聲音的驚醒。他起身，一群人正轟轟烈烈地到山上來。他對他們喊：“你們要干什么？”

人們這才望見他，驚異地說：“你怎么在這里！你祖母昨晚死啦！”

“什么？”

“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的？她早就沒什么吃的了，這幾天都是我們周濟(jì)她，今早就發(fā)現(xiàn)她死了。”帶頭的那個說道。

“你說什么？”

“你祖母死啦！”

“你們要來砍樹嗎？”他看到他們手里的鋸子斧子了。

他們相互看了幾眼，帶頭的支吾著說：“是。你，你，你還不讓我們砍？這棵樹也不是你家的。”

他瞪了他們一眼大喊道：“ 我不讓你們砍，我也不會砍的！”

“鬼扯吧！這樹干里有黃金！你還想獨(dú)吞啊！等你砍完了還有我們的分嗎！”

“是啊！你不在這幾年，你以為誰給你送的錢，誰養(yǎng)的你家啊！這點(diǎn)黃金還不夠呢！”

說著他們都圍上來。他緊緊靠著樹，舉著斧子。他要和他們搏斗，他決不讓他們傷害這一棵樹。他和樹貼在一起，他聽得更強(qiáng)烈了，呼吸聲，還有，哭聲。他也想哭，卻流不出淚來。

他做好決一死戰(zhàn)的姿態(tài)，被別人一棍打暈。

他昏昏沉沉地聽到哭聲，和十歲時(shí)候的聲音那么像。他看到眼皮，是紅色的。他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巨大的樹樁上。這只是夢，但是他好像忘記了。樹是他自己砍倒的，里面什么都沒有。那時(shí)他平靜地回家去，無喜也無悲。

他有些疑惑，慢慢地爬起來然后往山下走。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他慢慢地走著，回頭看一看那個樹樁，覺得有點(diǎn)空曠，有點(diǎn)奇怪，但覺得也不錯。

他繼續(xù)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來：那里原來有一棵那么大的樹！

他繼續(xù)往前走著，也就這樣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