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的世界
黃昏時分,羅緯嘉終于“逃”出了信息技術中心的大樓。
剛出樓門,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對著浩瀚的天空,長長地,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在心頭積壓了一個下午的渾濁的、郁悶的氣息一股腦地排泄出去。然后,他看看天空,夕陽已經下去了,但天邊還有一抹余霞,橙紅中揉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云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種神奇的色彩!四周很安靜,只聽到風吹樹梢的聲音,和草叢里蟋蟀發出的低吟。時代廣場的自鳴鐘柔和地敲了七下。已經是傍晚七點了。羅緯嘉柔了柔酸澀而有些脹痛的眼睛,很驚異自己怎么能在機房呆了那么長的時間。
整個下午,他都泡在機房里,指導學員們制作Flash動畫。制作Flash動畫,要比制作昨天那個凹型按扭難上一百倍。一些學員面對復雜的Flash界面,竟然無從下手。而那些敢于下手的“勇士”們也是錯誤百出,屏幕上那些小球、文字、紅線,不僅動不起來,而且被他們“折磨”得面目全非。羅緯嘉只好手把手地逐個指導。好在制作Flash動畫是他最拿手的本領,無論學員們的操作怎樣離奇古怪,他都能一下子找出他們錯誤的根源。可惜當他把錯誤告訴這些“骨干”們時,他們大多數還是一臉茫然,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錯在那里。這簡直讓羅緯嘉氣得七竅生煙。更讓羅緯嘉氣憤的是,有些學員居然拿著同樣的問題三番五次地向他詢問。一個簡單的文字變形動畫,羅緯嘉竟給一個四十多歲的教師講了整整三次。天!大概在這群“骨干”所培育的“桃李”中,如此不開竅的弟子也不多見吧。逐漸地,每當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提出一個他解決了千百遍的問題時,他都覺得一股怒火在胸膛中蔓延。因此,當一個中年女教師向他提問的時候,他忍耐已久的火氣終于爆發了。“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問過一次了?”他指著女教師,毫不客氣地問。
“這……”女教師一下子臉紅了。她囁嚅著,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啊?我真的沒有問過。”
羅緯嘉愣住了。女教師的惶恐和無辜似乎不是裝出來的。他知道自己又莽撞了。今天向他提問的足有一百人,他怎么敢肯定自己記得那么準確呢!一層尷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迅速彌漫。幸虧旁邊的婉兒替她解了圍。她用一種自然從容的口氣說:“老師,您記錯了,這個問題不是她問的,是我問的。”然后,她拉起那個女教師的手,親切地說:“老師剛給我講明白,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好個聰明絕頂的女孩子!她問的?天知道,她大概是今天下午唯一沒有向羅緯嘉詢問的學員。她甚至都沒有上機操作,而是和羅緯嘉一樣,輔導著一個又一學員。如果沒有她的幫助,羅緯嘉也許早就累得趴在計算機房里了。每當兩人機房里相遇時,她總要拋給羅緯嘉一個悄悄的笑,這笑容總是讓羅緯嘉想起了記憶深處的一句話:“老師,您該喝口水了。”
可是,盡管有婉兒的幫助,羅緯嘉還是支撐不住了。他感到頭腦發昏,兩眼發花,胸口發悶,而胃里一陣陣地惡心。到了后來,屏幕上那些小球,不用任何操作,就已經在他眼前跳動起來。而且,他還感到一種郁悶,這種郁悶來自王東方,來自他在吃晚飯時給自己帶來的那個消息。于是,他知道,如果他繼續在機房里呆下去的話,不是累得昏過去,就是惡心得吐出來。因此,在晚上上機輔導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終于忍無可忍地逃出了那個讓人眩暈的機房。
暮色已經悄悄地降臨了。濃濃的、灰黑的云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的云朵一股腦兒掩蓋住,連松樹的枝椏和小草的葉端,都墜著沉沉的暮色。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那種涼意給羅緯嘉發熱的頭腦帶來一陣難得的清涼。他知道,他必須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膨脹得要爆裂的大腦冷一冷。于是,他朝著圖書館后面的那個孔子圣像走去。那個圣像是香港一個什么基金會捐贈的,但不知為什么,自從落成的那天起,它就受到了大學生們的冷落。大概孔夫子那莊重神圣的目光,約束了大學生太多放縱的行為。因此,學生們很少到那里去“朝圣”。此刻又正逢暑假,想必那里應該是個無人之處吧。無人?這正是羅緯嘉追求和向往的。這幾天,他被太多的“人”包圍著,被太多人類的問題困繞著,因此急于逃離“人”的世界。孔夫子雖然是“圣人”,但也是個“古人”。“古人”的時代太遙遠,因此,他們對“人”的要求,就要比現代人,最起碼比那些“骨干”們寬容多了。于是。在“骨干”和孔圣人之間,羅緯嘉選擇了后者。
可是,當他走近這座莊嚴的孔子像的時候,卻詫異地發現,一個女性的,淡藍色的身影,正默默佇立在孔老夫子的面前。
婉兒?羅緯嘉幾乎喊出了聲。他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悄悄地繞到了旁邊。沒錯,這個在孔子像前凝神而立的小女孩正是婉兒。她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那里,出神地凝視著底座那塊巨大的漢白玉石碑——那上面用小篆鐫刻著《論語》中關于教育的話。她的表情是奇異的,似乎有一抹酸楚,一抹傷感,一抹慚愧。平日那常掛在臉上的溫柔而恬靜的笑,此刻一點影子也看不到了。
羅緯嘉驚訝極了,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婉兒,而且是一個如此嚴肅的婉兒。“怎么,你也在這里?”他習慣地,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婉兒猛地回過頭來,大大的黑眼睛里充滿了突如其來的驚恐。可一看到羅緯嘉,她就立刻放松了。帶著一抹殘余的驚訝,她也不假思索地問了句:“老師,您怎么也來了?”
話音剛落,兩個人幾乎同時笑了起來。他們居然都用上了那個“也”字。笑聲驅走了婉兒臉上的酸楚和傷感,也抹去了她臉上慣有的羞澀。“我想,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是相同的,都是為了躲避‘人’的世界。”婉兒說,聲音依然輕柔婉轉,“我們在那里呆得太長久了,長久得都要迷失‘自我’了。”
“哦?”羅緯嘉詫異地問,“你也不喜歡‘人’的世界?”剛說完這句話,羅緯嘉就意識到了什么,他不禁啞然失笑。自己居然又不知不覺地用上了那個“也”字。
婉兒也笑了:“有些人并不適合‘人’的世界,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我呢?”羅緯嘉追問著。
“您也是。”說到那個“也”字,兩個人又笑了。今天這個字用得實在頻繁。
“您和我是同一類人,”她繼續說著,一雙溫柔如夢,閃亮如星的大眼睛凝視著羅緯嘉,并沒有躲避,“我們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因此我們不可能屬于這個世界。”
羅緯嘉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靈被觸動了。這個小姑娘,居然看穿了他的靈魂。這種穿透力讓他驚訝而感動。婉兒找了個臺階坐下來,羅緯嘉也沉思著坐在了她的身邊。
“你好象很了解我。”他說,“你是從哪里了解到這些的?”
“這些不用去‘了解’,‘看’就能看出來。”婉兒臉上浮起個美好的微笑,“尤其是同類,彼此間的嗅覺是很靈敏的。”
“哦!”羅緯嘉恍然大悟,“原來你不是‘看’出來的,而是‘聞’出來的。”
兩個人再次朗聲大笑。不知怎的,羅緯嘉就覺得自己的頭腦在笑聲中清爽了不少,而胸口的郁悶和壓力也減輕了許多。是的,他并沒有“逃”開所有的“骨干”,可是面前這位“骨干”是奇異的,是另類的,因此也是他不想“逃”開的。
“其實,您說的并沒有錯,”婉兒接著說,“同一類人有著相同的氣質,這種氣質是其他種類的人無法擁有的,因此他們就對這種氣質特別敏感,也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自己的同伴。”
的確如此,羅緯嘉也覺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婉兒,就有種親切的感覺,只是說不出來而已。“那,關于我,你還能看出什么?”他又好奇地問。
“看出來的可多了。”婉兒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著說,“首先,我看出您的歲數并不大。”
“那可不一定。”羅緯嘉趕緊反駁,“最起碼,我的年齡要比你大。”
“哦?”婉兒揚起了那兩排密密的,長長的睫毛,“您看我有多大?”
“你……”羅緯嘉剛想說,又一下子打住了。這個小姑娘,居然能看穿他的靈魂,居然能說出那樣一番有哲理的話,她似乎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樣年輕啊。“看相貌,你只有二十歲。聽你剛才的話,似乎又有三十歲。再想想你以前的言語和行為,又不可能超過二十五歲。哦,”他認輸般地搖了搖頭,“我投降,我猜不出來了。”
婉兒微微地笑了:“我今年28歲。”
“哦?”羅緯嘉不相信地抬起了頭,“屬什么的?”
“屬虎。”
羅緯嘉深吸了一口氣,好半天,才喃喃地,不信任吐出了一句話:“你居然比我大一歲。”他把那個“大”字說得很重。
“是啊,我居然比您大一歲。”婉兒也重復著,只是重音落到了“一歲”上。
“你這是什么意思?”羅緯嘉有些不滿意了,“你似乎覺得我應該比你小很多。”
“開始是這種感覺。”婉兒說著,黑眼睛在他臉上悄悄的掠過去,彷佛在搜索著什么,“您是那種典型的從大學校園里出來的男孩子,有一股孩子氣,也有一股書生氣;有一份灑脫,也有份書卷味兒。您有一種不修邊幅的馬虎勁兒,還有很多孩子氣的舉動,比如說,每次講課前都要先喝下半瓶水。還比如說——抓腦袋。”
羅緯嘉突然感到臉龐有些發燒,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低下了頭,右手又情不自禁地向腦袋抓去。
看到他這個樣子,婉兒忍不住笑了,笑得像個大姐姐。“還有,您脾氣有些急躁,還帶著年輕人的那種熱情、沖動和莽撞,而且還很感情用事。這些,都讓我覺得您離開校園并沒有多久。可是,您卻說您已經當了三年的教師了。一個人當了三年老師,即使是在大學校園里當老師,還能保持著這種孩子氣和書卷氣,還能有滿腦子的夢想和充沛的、發泄不盡的熱情,實在是太難得了。因此,”她笑笑說,“我斷定,您和我是同一類人。”
羅緯嘉不得不用一種既欣賞又新奇的眼光看著婉兒了。這個比他大一歲的“小姑娘”,居然能把他看得那樣透徹!他在她面前簡直無從遁形。“其實”,他沉思著說,“我能保持這些學生的本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的專業。你知道嗎?我以前本來對生物有興趣,后來卻學起了計算機。”
“為什么?”婉兒輕聲問。
“出路問題。”羅緯嘉毫不隱晦地說,“那時計算機是熱門,當然現在也是。我是一個從小縣城里考出來的孩子,自然要為自己的前途著想。不過學計算機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只和機器打交道,而不用和人打交道。和機器打交道簡單多了,機器不會欺詐、不會隱瞞、不會背后使壞,也不會笑里藏刀,你只要有智慧,就能把它征服;而和人打交道,”他苦笑一下,“光靠智慧是遠遠不夠的。”
“是啊,機器的世界可以去‘征服’,‘人’的世界卻只能去‘適應’。而我們,都缺乏那種會‘適應’的個性。”婉兒說著,眼睛里帶著一點兒深思的神情,“可是我們還是生活在‘人’的中間,我們不可能脫離人類社會,因此,我們還要和‘人’打交道。這幾天,您不是為此吃足了苦頭嗎?”
“是啊,吃足了苦頭。”羅緯嘉重復著,額頭籠上了一片陰影,“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留在學校當正式的教師,而寧愿當一個客座教師嗎?因為我不愿意受學校的束縛。學校就是人類社會的縮影,我在那里,只不過是大機器上的一個小齒輪而已。因此,我寧可自己去搞軟件開發制作,也不愿意受這個大機器的約束和控制。”
“怎么?”婉兒有些吃驚,睫毛忽閃了兩下,“您不是學校的正式老師?”
“當然。”羅緯嘉坦白地說,“你們把我看做什么了?正式的老師?不,我不是。即使是正式的老師吧,有些學員的要求也太過分了。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培訓教師而已。我的職責就是把你們教會。可是有的學員竟纏著我,喋喋不休地問我考試能不能及格,能不能都過關,不過關怎么辦。這是我能解決的問題嗎?我有這個權利嗎?問我又有什么意義呢?”說到最后一句話,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臉上也罩了一層凝重的濃霜。
“哦!”婉兒恍然大悟,“難怪今天上課前,您要闡述那番‘原則’。”她不禁想起了羅緯嘉的那個“原則”——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培訓教師,只按要求去講課,只有義務輔導你們,至于和考試有關的一切事情,就不要來問我了。
“別提這個‘原則‘了。”羅緯嘉的臉上又漾起了一絲苦笑,他想起了王東方告訴他的那個消息,心中的郁悶似乎又回來了,“知道今天下午發生了什么事嗎?一個學員居然跑到教務處告了我一狀,說我不負責任,不管學生的死活。還說如果不把我撤換的話,就要找我的上級。上級?”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嘲諷的神色,“可惜呀!我沒有上級,我的上級就是我自己。把我撤了?更好,我求之不得。這一天天遭的罪啊……”他輕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話化為一聲無聲的嘆息。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不負責任?天!從何談起呀!
“老師,”婉兒在沉默中開口了,“您是一個善良的人。您一直受著這樣的委屈,卻還是堅持留下來輔導我們。”
她的語氣中透著一股令人酸楚的溫柔,羅緯嘉不禁被這樣的溫柔感動了,心也酸酸的。“還記得嗎?”他說,“我教你們的第一天,你曾經代表所有的學員向我道歉。其實,你能代表多少人?你只能代表你自己罷了。”他搖了搖頭,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我很清楚這一點,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可是,能代表你自己,這就夠了。最起碼,它能說明,我在這里,并不是完全孤獨的。知道嗎?讓我留下來的,并不只有自己的良心。”
婉兒的身子似乎顫動了一下。然后,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暮色,正在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樹木蒼茫,晚風蕭瑟。夜,已經悄悄地來了。“
告訴我,”羅緯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剛才,你站在孔夫子的圣像前干什么呢?”
“懺悔。”婉兒只吐出了兩個字。
“懺悔?”羅緯嘉不禁笑起來,“都什么時代了,居然還有人在孔老夫子面前懺悔!”
“是的,我在懺悔。”婉兒并沒有笑,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而那雙深黑的眼睛,卻在暮色中閃著兩點幽幽的光,“我看到了漢白玉石碑上那句‘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知怎的,這句話突然讓我慚愧無比。真的,我真是愧對孔老夫子了。‘學而不厭’是做到了,而‘誨人不倦’,唉!”她輕嘆了一聲,臉上又浮現出了那種酸楚和傷感,“我早就倦了,倦了!”
“哦?”羅緯嘉懷疑地挑起了眉毛,“我還以為省級骨干教師,都是熱愛教育事業的園丁呢。”
“不瞞您說,從踏上講臺的那天起,我就沒有熱愛過教師這個職業。”婉兒聲音坦白,一雙大眼睛卻朦朧而深邃,“是我的良心和責任感,讓我整整從教八年。八年,真夠長的了。”她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我想,我和您一樣,并不適合當教師。我們不屬于這個世界。您是聰明的,您擺脫開了束縛自己的夾板。”
羅緯嘉更驚奇了。他覺得今天的婉兒和平常不一樣,她的身上有某種成熟的東西,有一種屬于成人的寥落。這是平日很難見到的。“你不愿意當教師,可是,你還是來這里接受培訓,”他又用那種慣有的率直提問了,“而且,我聽說你很喜歡這種培訓。”他想起了王東方的話:“那個穿藍裙子的小姑娘嗎?她是這群人里最特殊的一個。別人都吵著改善食宿條件,吵著要上街、要開舞會、要游泳,而她只提出了一個要求——開放圖書館和網絡中心并延長時間。”
婉兒不禁微笑了:“培訓和從教不是一回事。它屬于‘學而不厭’的范疇。在這里我不是教師,而是一個學生。其實,大學曾經是我的一個夢想。我一直渴望著上大學,一直想過一種真正的大學生活。可是,”她說著,漸漸收斂了那份笑容,神色也黯淡下來,“中考時,我卻陰錯陽差地報考了中師,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后悔,很后悔……”婉兒慢慢地低下了頭,臉上又涌起了一絲凄然和無奈。
羅緯嘉的心中也涌起一絲惋惜和悵惘。他知道,憑婉兒的聰明和才氣,考個重點大學是不成問題的。可她卻與大學失之交臂。“可是,”他情不自禁地代婉兒想起了辦法,“你可以再去考嘛!現在的大學招生,是沒有年齡限制的。”
婉兒無奈地搖了搖頭:“來不及了。你不知道小學教師的工作有多繁重,根本沒有時間進行系統的復習。況且,我的英語和數學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其實,為了彌補這個遺憾,我曾經參加中文專業專科和本科的成人自考,而且順利地拿到了文憑。可是,那畢竟不是正規而專業的培訓啊!”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嘴角浮起一個飄忽的,凄涼的微笑,“知道嗎?人的一生有很多的夢。可是,當你迫切地想抓住一個夢的時候,卻往往發現,這個夢已經來得太晚了。”
羅緯嘉深深的望著她:“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
婉兒笑了:“不是我給您上課,而是人生給我上了一課。這樣的課,您早晚也會補上的。”她迅速轉移了話題,“我們談點別的吧。”
羅緯嘉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你說的對,”他突然說,“你真不適合當老師,而適合……當個作家。你應該把你的夢都用筆記錄下來,把它們變成詩歌,或者小說。”
“您說對了。”一提起寫作,婉兒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那份寥落和成熟悄悄隱退,而一個溫柔的,夢似的微笑又在唇邊綻開了,“除了看書之外,我最大的娛樂是寫作。我幻想各種不同的故事,然后把它寫下來。我有我生活的王國,我經常在享受我的幻想,享受我的王國!”
“幻想?”羅緯嘉抬起了頭,那莽撞率直的毛病又發作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白日夢’吧。”
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可婉兒卻并沒有介意,相反,一層朦朧的,夢幻般的光輝又閃現在她的眸子里,“您評價得很到位,”她說,語氣突然變得熱烈起來,“我就是在做白日夢。沒有夢的人生是可怕的,沒有夢的生命是容易衰老的。因此,即使有些夢已經晚了,我也愿意長久地保留它。如果不能保留一份完整的現實,那么,至少還可以保留一個完整的夢吧。”
羅緯嘉震動地抬起了頭,他覺得沒有一句言語能表示出自己這一剎那間的感覺和感觸。他長久地注視著婉兒,注視著她那夢一般的雙眸和夢一般的微笑……哦,天哪!她就是一個夢,是夢與現實的混合品。沒有夢的人是容易衰老的。而她,也許就是因為保留了太多夢想,而顯得如此年輕吧。
“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他又開口了,“你,結婚了嗎?”
“結婚五年了。”
“有小孩嗎?”
“已經兩歲了。”
羅緯嘉倒吸了一口冷氣,心中突然涌起一種難以解釋的失望。他想起了這樣一句詩——綠葉成陰子滿枝。
“你的丈夫是怎樣一個人?”他又問,卻沒有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去問這個問題。
“很穩重,很踏實,而且很愛我。”
羅緯嘉咬緊了嘴唇:“但是,他不是你心目中的男人。”
“是的,但他能縱容我去做夢。”婉兒又微微的笑了,夢似的微笑。
羅緯嘉沉默了。能縱容妻子做夢的男人,應該是個好丈夫。
“您呢?”婉兒反問道,她的眼睛清幽,唇邊帶著溫存而細致的笑。
“我?”羅緯嘉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我嘛,”他又開始抓腦袋了,“過了暑假,九月末就要結婚了。”
“是嗎?那我先恭喜您了。”婉兒打趣地說,“未婚妻怎么樣?應該是個美人吧。”
未婚妻?羅緯嘉搖了搖頭。他想起了菁菁,也想起了那個電話,和電話后的那種刺痛。因為晚上要進行上機指導,這幾天他都住在學校里,和王東方住在一起。而菁菁,卻一直沒有打來電話。他知道,菁菁在等他主動道歉。可是,他無法去道歉。那次通話中,受傷害的不是菁菁,而是他。
“怎么,你們相處得應該不錯吧。”婉兒又問,臉上掛著關懷的笑,像個關心小弟弟的大姐姐。
“我說不好。”羅緯嘉的神色有些苦惱,“戀愛的時候感覺還可以。可自從登記訂婚后,她對我的要求就苛刻起來,我們的爭執和矛盾也多了起來。有時,我真搞不懂她為什么生氣。”他說著,又抓起了腦袋,“你是過來人,能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嗎?”
“女孩子的心理?”婉兒笑了起來。這個天真莽撞的大男孩子啊!“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種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
探測?用什么來探測?生氣嗎?還是讓對方受傷?羅緯嘉咬緊了嘴唇,心中又掠過了那抹刺痛。“我想,這是一個笨辦法。”他悶悶地說。
“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笨的。”婉兒微笑而深思的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您的。”
“是嗎?”羅緯嘉搖了搖頭,“可是,我怎么覺得我們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少了呢?”他說,“其實,說了半天,你并沒有告訴我愛情是什么。”
“不是我不告訴您,而是我說不清楚。”婉兒坦白地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了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而是一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
“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羅緯嘉低下頭來沉思著。他和菁菁之間有那種契合和需求嗎?四年同窗,五年相戀,他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么。或者,他從沒有去探索過菁菁的思想和心靈,菁菁也從沒有走進過他的思想領域。
“你有過這樣的契合和需求嗎?”他又突兀地,不假思索地問。
“有過,”婉兒微微點著頭,“在夢中有過。”她笑了起來,笑得像夢,不像真的。
夢?夢是多么不切實際的東西呀!羅緯嘉沉思地望著婉兒,她那黑眼睛又亮了起來,真像黑夜里的寒星,透出夢的光輝。哦,她像是不屬于人間的,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怎樣一對夢幻般的眸子,怎樣一個夢幻般的女孩啊!“我想,”羅緯嘉突然說,“你是一個把夢和現實分得很清楚的人。你不允許兩者混淆在一起。因此,回到現實中的你是成熟的,而沉浸在夢想中的你是浪漫的。”
婉兒微微悸動了一下。“您又說對了。”她說,“沒有一個人能說出這樣切實而中肯的評價。我們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們不能脫離這個社會而生活。但我們可以在世俗中為自己保留一份美好的夢。現實是一把錘子,會把夢砸得粉碎。因此,要想讓一個夢保持完整,最好的辦法,是讓它離現實遠一點。”她無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突然驚跳起來:“老師,天已經黑了!天!沒有了您,機房一定翻天了!”
的確,天已經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光穿出了云層,倨傲的掛在遼闊的云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羅緯嘉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半了。奇怪,自己居然在外面和婉兒聊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時間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在機房里,他覺得每一分鐘都漫長得像一個小時。而在這孔子像前,他卻覺得一個小時短暫得就像一分鐘。發現相對論的愛因斯坦真是個天才!可是,一想到再回到那個嘈雜紛亂的機房,再去面對那些重復煩瑣的問題,羅緯嘉的腦袋立刻又疼了起來。“我有些打怵了。”他說,“我實在不愿意回去了。”
“我們必須回去。”婉兒笑了,“我們可以暫時逃離‘人’的世界,但不能永遠逃離。世俗不會因為我們活著而不存在。有時候,”她的臉上又掛上了那種成熟的寥落,“我們對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
是啊!羅緯嘉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看著信息技術中心的大樓,它在黑夜中像一個巨大的怪獸,仿佛準備吞噬著什么。他又看著從微機房透出的燈光。“那兒是人的世界,”他悶悶地說,“我討厭它,我們兩個都討厭它,但我們還是要回到那兒去,你說的對,沒有人能逃開這個世界!沒有!”他突然注視著婉兒:“奇怪,我們似乎認識很久了。”
婉兒心中一動。她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大男孩子:寬寬的額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來像個哲人,而微笑起來卻不脫稚氣。她突然感到一陣迷惘。這個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兩天的羅緯嘉?那個比自己小一歲的,愛抓腦袋的小老師?“這大概就是所謂‘傾蓋如舊,白發如新’吧。”她含糊地說。
“可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羅緯嘉說,“我只聽別人叫你‘婉兒’。”
“我也不知道您的名字。”婉兒也笑吟吟地說,“您在第一次上課的時候,似乎忘了介紹自己。”
羅緯嘉聳了聳肩。第一節課?怎樣倉促的第一節課啊!“我叫羅緯嘉。”他首先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廖夢婉。”婉兒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柔得可以滴出水來,那兩道長長的睫毛又保護住了深湛清亮的黑眼睛,那份羞澀又回來了。
“廖夢婉。”羅緯嘉輕聲重復著,一個美麗的名字。只是,似乎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凄涼。沒等他細細品味,婉兒已經在旁邊提醒他:“老師,我們該走了。”
羅緯嘉只得無奈地站起身來。“還叫我‘老師’嗎?”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可比你小一歲呀。”
“可您,”婉兒透過睫毛的縫隙悄悄地看他,“畢竟還是我的老師啊。”
羅緯嘉不做聲了。黑暗中,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向“人”的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