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故鄉已俞半年。
求學在外,瑣事繁多,雖所隔不過數十里,與故鄉卻無異于各在天一涯。前兩日偶然得返,客車行在顛簸的林間路上,竟頗有了幾分漂泊已久的游子歸鄉的感覺。
故鄉在重山之上,在城區上車,要穿過一個隧洞,沿省道進入鄉道,再進入一條泥濘的小毛路,幾經轉車,方能到達。每次回去,要坐上兩三個小時的車,到家定已是疲憊至極。可一路上的景色,雖是熟稔在心,卻每一次都有每一次的味道。
在蜀湘交際地域的崎嶇山區,公路往往盤山而行,沿谷勢而走,彎彎曲曲,山面上,多的是“Z”字形公路,在森林里穿梭。陽光射下一地碎影斑駁,隨風蕩漾,車行其間,美得不堪言說。打開車窗,清風颯爽,雖已是夏季,城區溫度直追四十,在這種山道上,關掉車載空調,打開車窗,也絲毫不覺得熱。偶爾有一絲陽光打在臉上,一閃而過,眼前一亮。放松臉部,放心地睜大微瞇的眼,你會發現,全然不同于城市的視界,那些高大的樹,立在路旁,樹皮是棕色,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微微泛白。如果你再仔細一點,還可以看到那一絲絲陽光里飄動的纖塵,還可以看到樹縫外淡墨色的遠山,還可以看到林間忽然輕靈騰去的小鳥。在這種路上,你會有靈魂被洗滌的感覺。城市的喧囂,生活的煩擾,這一刻盡與你無關了,你在路上,離開了上一次忙碌,又還未到達下一個辛苦地名利場,這是人生的罅隙,是可以偷得的浮生半日閑。你如果還有時間,甚至可以邊停下車來,倒一杯茶,聽著蟬鳴,在樹蔭下慢慢享受這種靜謐。
沿著烏江的第一大支流阿蓬江往上行,山水清秀。歸鄉的路,正途徑這里。在供汽車通行的大橋旁,有數座人行的吊橋。早已有了歲月的橋,護欄上、拉線上全是鐵銹,橋面的板子踩上去也會哐哐作響,很是嚇人。然而已經走慣了的當地人對此仿佛并無感覺,他們或三三兩兩聊著天安閑走過,或一個人擔著東西匆匆踏行,生活的平淡會使人們在失去激情的同時失去危機感,滿足于平靜。據老人說這里原先是有唱山歌的傳統的,可到了現在,老人們已經不唱了,年輕人也已經不會唱了。在路過的車上,我時時看著青青的水中芳草萋萋的沙洲發神,想象那些地方曾經有過的搗衣的身影,聽到了那些曾經在山水間回蕩的淳樸歌聲。江邊的渡頭早已經廢棄不用了,殘余的一塊石碑,還隱約認得出一個“渡”字。長輩口中的小村落也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小的集鎮,車來車往,匆匆忙忙中我總會覺得丟了什么。后來讀到了沈從文,我明白了,失去的就是那份樂天安命的自得。
這幾日待在故鄉家中無事,寥寥間竟也找不回所謂故鄉到底是什么感覺了。才突然明白了,小林一茶的俳句,“故鄉啊,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寫的真是實感。只是不明白為何歸鄉的一路給我留下的深深的觸動,會甚至甚于故鄉本身。
或者歸鄉,本身就不過是一場心的儀式吧。就像田村卡夫卡走入森林的那一場發生在體內的冒險一樣。歸鄉,也許鄉已非鄉,歸尤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