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一聲父親

https://mp.weixin.qq.com/s/9HFboSSQm-Uggx-SMOqOwg

?那夜夢回故鄉,夢里全家高興。而爸爸見了我卻扭過臉去。我問何故,爸爸說:“你每次來信都媽長媽短的,怎么不給我寫一封信呢?”我一愣,便醒了。悵對長夜。是該給爸爸寫封信了。爸爸去了快一年了啊!爸爸,你在那個世界也還想你的大兒子么?

(一) 我一直挺怕爸爸的。我的記憶里就從來沒有過撒驕父懷的往事。只記得八九歲時的我看見爸爸疼弟弟時,我那份醋意。 從我記事起,爸爸的形象就一直嚴厲。他總是讓我雙手背在身后,二三得六、三三見九地背乘法口訣。他總是戴著老花鏡(爸爸從年輕時起就一直戴花鏡)聽寫我昨天學過的生字,寫不出的照例要畫圈兒。我怕圈兒太多了挨爸爸罵,就想偷偷少畫幾個,可爸爸透過花鏡看得真切。就這樣,在上小學之前,我已學完了三年級的語文、數學。 其實爸爸很少打我,從十五歲以后就再沒打過了。可能因為每次挨打都很重,所以就記得很深。不是記恨,是怕。 第一次挨打是我才兩個月大的時候。當時太姥姥(媽媽的奶奶)在家哄我。爸爸下班了,把我抱過去。才兩個月大的我不會說“爸爸好”,只會咿咿呀呀哭個不停。爸爸左哄哄不好,右哄哄不好,氣得在我小屁股上就是兩巴掌,扔到炕上不管了。太姥姥生氣了:“我不管了!能打你打吧,這孩子我不看了!兩個月大的孩子他懂啥呀?他不哭他干啥去?我成天哄都沒舍得碰一手指頭。你也真下得去手!”爸爸一看老太太生氣了,嚇得連忙陪不是:“奶奶,您別生氣,我錯了……”當時我正在炕上驚天動地哭我的委屈,于此事沒留意,是記事后聽太姥姥說的。從那時候起就抱了一個念頭:爸爸跟本就不疼我。 長大了,我明白了,這個臭脾氣是祖傳的。爺爺年輕時這樣,爸爸年輕時這樣,我現在也這德性。怪只怪我當時不乖,其實當時除了哭,笑我也會的。 六七歲時,我有個漂亮的大瓷鵝。那是一個儲錢罐。一天,碰上家里來收電費的,爸爸傾囊以付,還少一角五分錢。一角五分錢,現在恐怕掉地上也不一定有人揀了吧?可當時就難倒英雄漢了:家里沒開資,媽媽身上也一分錢沒有了,去銀行也來不及。爸爸看著我的大瓷鵝和我商量。我不吝嗇,抱著“大鵝”就搖。可那縫兒太窄了,我就委屈地告訴爸爸:“倒不出來!”收電費的等半天了,爸爸大約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了,一把抓過我的“大鵝”就摔在地上。“大鵝”死了。爸爸付了電費,剩下的錢也揣走買煙去了。我偎在媽媽懷里哭了一個下午。媽媽罵了爸爸一個下午。晚上吃飯時我和媽媽誰也沒和爸爸說話,爸爸買回來的冰棍我們也沒吃。過了好幾個月我還想我的“大鵝”。 可現在的我,脾氣比爸爸當年還急。

(二) 弟弟四歲前一直在鄉下姨太姥身邊(媽媽的姨奶姨爺,太姥的妹妹妹夫),長到五歲才接回來。那時爸爸已過而立之年,似乎才開始知道疼兒子,于是對弟弟百般疼愛。我有些不平,卻不說。 弟弟是姨太姥姨太姥爺的心尖,真的是要星星不給月亮。都上小學了,吃飯還得姨太姥喂。個子比姨太姥還高了,姨太姥踮著腳給他系帽子帶。 弟弟學習上百教不會,姨太姥爺還不許爸爸吵弟弟。 平時,功課是我輔導弟弟,不到十分鐘我就得跟他急:“你咋那么笨呢?!”爸爸走過來:“大兒子,別急呀,好好教。”我氣急敗壞:“讓人家咋教哇,說一百遍了都不明白!” 爸爸戴上老花鏡:“來,來,二寶貝,爸爸看看!‘從甲地到乙地共有12公里,小明每小時走3公里,一共需要幾小時才能走完全程?’你說這道題得用什么法算哪?” 弟弟戰戰兢兢:“加法。”爸爸循循善誘:“加法能對嗎?” 弟弟繼續試探:“減法?”爸爸保持耐性:“再想想。” 弟弟順藤摸瓜:“那用乘法?”爸爸急了:“你在這兒給我蒙呢?” 弟弟一臉無辜:“那用啥法呀?還能是除法呀?”爸爸一拍桌子:“你給我站起來!你個二笨蛋,你咋那么笨呢?嗯?”姨太姥爺連忙從里屋跑過來:“得了得了,誰也不用你們教了。” 爸爸摘了花鏡還氣得團團轉:“沒見過這么笨的孩子!”我在一旁幸災樂禍。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一直不錯。爸爸常說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那個希望就是:上大學。 爸爸弟兄四個,他行三,只有他自己中學畢業。考高中那年,文革開始了,爸爸才不得不離開心愛的課桌。爸爸把他的夢也寄托在我身上了。 而這也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三) 爸爸小時候上學,要走過七八里的山路。路上常被一群野孩子欺負。爸爸回家向爺爺哭訴,不料爺爺不僅沒安慰他,反而又將他打了一頓。爺爺的理論是:“有能耐外邊使去,回家來哭算什么本事?” 爸爸抹了抹眼淚,偷偷在小棉襖上扎了一條寬皮帶。那幫野孩子又堵住他的時候,他拉出皮帶閉上眼睛狂掄!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 爸爸從不求人,萬事靠自己的性格也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吧? 劉大夫夫婦和我爸爸媽媽一向交好,逢年過節總要互相串門。可等劉大夫提升當了副院長了,爸爸反而不愿到他家去了。過年拎點兒四盒禮,爸爸非讓我和媽媽拎著,他自己急急地先走或遠遠地躲在后面:“我不愿讓人看見,還以為我給領導溜須呢!” 爸爸從兵團醫院開始建設就在那兒干,干了將近三十年的后勤,從食堂到木工班到洗衣房,從沒當過班長以上的干部,從不主動跟領導說話。可那些院領導對爸爸都很尊重,見了面反而跟他先打招呼。 但爺爺的教育方式,爸爸卻沒有繼承。我和弟弟一旦被比我們大的孩子欺負了,爸爸會拉著我們去找他們算帳。大約正是因為他小時候被人欺負沒人撐腰的緣故吧。現在想想,爸爸的溺愛,造就我和弟弟性格懦弱的一面。

(四) 爸爸上學時功課很好,經常遭到老師的表揚。尤其是數學,還多次在校里縣里得過獎。誰知正在考高中那年,文革開始了,爸爸無奈輟學。家里兩個哥哥一個弟弟早已休學務農、娶妻生子了。(當時農村結婚早)。爸爸仍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一天,爸爸挑水回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聽見他二嫂和弟媳正在說他:“家里養個大閑人,成天啥也不干,就白吃飯呢?”“就是,老爺子老太太(指我爺爺奶奶)那點兒錢全貼給他了!” 爸爸很委屈:挑水劈柴,割草放牛,家里這點兒活哪樣少干了?還說我白吃飯! 當時正好北大荒建設兵團招人,吃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爸爸不顧奶奶的苦苦挽留,毅然決然報了名。那年爸爸才十七歲,就一個人跑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來了。也是,要不是爸爸這一走,哪能遇上媽媽?那就沒我了!但我長大聽說這件事后,心里一直對二娘和四嬸有了成見。 后來爺爺對我媽媽說:“三媳婦,你女婿是個好強的人哪,他不愿看人家臉色,寧可吃苦啊。” 爸爸離家走了,爺爺心里想,嘴上不說。奶奶心里想,成天抹眼淚。爺爺煩了,和奶奶大吵一架。奶奶堵氣就收拾了個小包,要去北荒看我爸爸。剛上上客車,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我后來看到一張奶奶的照片,照片上奶奶很慈祥。 爸爸那批同學,只有三個人和他一起來了北大荒,其余先后分到了大慶、北京。四年前,爸爸的幾位同學從北京來辦事,邀爸爸一聚。后來看他們的聚會照片,都是四十出頭的年紀,人家看次象三十出頭,我爸爸看次象快六十了:不入時甚至不大合體的衣褲,過早萌生的皺紋~~我頭一次覺得老爸爸的形象有點兒慘不忍睹。媽媽也開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師生聚會呢!”

(五) 爸爸怎么能不老呢?就是媽媽也比同齡女人顯老得多啊! 媽媽剛出生,姥爺就在抗美援朝前線上犧牲了。媽媽從小就沒有了父愛。 大舅一家調到外地以后,侍養太姥姥、太姥爺的責任就落到了爸爸媽頭上。姨太姥和姨太姥爺一輩子沒兒沒女,又視弟弟如掌上明珠,所以也接到爸爸媽跟前來養老。一度我爺爺也因那幾個兒子不孝順則來到我家。家里四世同堂,五個老人。 正象爸爸媽的同事開玩笑說的:“小薛家成了養老院了!” 而爸爸真的是非常孝順。他在外面脾氣那么倔,但和這么多老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從沒紅過一次臉,從沒頂過一次嘴。而且,家里的財政大權都是姨太姥管著,爸爸媽媽每月的工資都要上交,連爸爸的買煙的零花錢還得再向姨太姥要。當時正演電視連續劇《武則天》,姨太姥爺開玩笑:“你姨奶就是咱家的武則天!”爸爸光笑不說話。 爺爺在我家里只住了一年,心疼爸爸媽媽負擔太重,執意要回大慶。爺爺到老也是急性子、犟脾氣,說走就得走,誰也留不住。爺爺八十多歲了,還得每天自己跪倒爬起生爐子做飯。生了病,好多天才有人知道。爸爸媽媽回去看望爺爺,反反復復地勸說,爺爺就是搖頭,不來。沒辦法,爸爸媽媽只好按月給爺爺寄錢。 爺爺依舊孝敬著這邊四位老人。四位老人都很長壽,都年過八旬了。于是又有同事開玩笑:“小吳,老薛成你們家長工了,凈給你家侍候老人了!” 爸爸就這樣從“小薛”成了“老薛”。

(六) 爸爸生性幽默,而且屬于那種冷面幽默,常常自己不動聲色,卻把別人全逗樂了。這一點,我和弟弟多少都繼承了一些。 而另一部分,爸爸堅強的一面,我和弟弟都棄而不學。 我從沒見過爸爸流淚。媽媽說她以前也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他們剛結婚不久,(那時還沒我呢),快過年了,媽媽讓爸爸去郵兩封信,一封給我爺爺,一封給姨太姥。爸爸說:“我兜里就剩8分錢了,給姨奶那封信你買郵票吧。”可能媽媽當時缺少幽默感,一氣之下又給我爺爺寫了封信告狀:“姨爺姨奶含辛茹苦把我撫養大,我不能忘本。現在剛結婚,他(指我爸爸)就這樣,將來肯定不會孝敬老人~~”一氣之下寫的,一氣之下發的,沒兩天媽媽自己都忘了。 沒想到爺爺回信了,說:“三媳婦,你別生氣,你女婿不是那種人。我已經寫信去罵他了。”果然,爸爸一下班眼圈就紅了:“你給咱爸爸寫爸啥信了?人家那不是跟你鬧著玩嗎?你給姨奶姨爺郵錢寄東西,我啥時候說過不字?現在讓爸來信把我臭罵一頓!”說著就哭開了。媽媽又好笑又有些過意不去:“我想沒想到咱爸那么認真呀!得了得了,那么大人了,為這點兒事還哭?” 我上初中一年級那年,媽媽生了場大病,后來診斷是子宮癌早期。當時對媽媽和我們說的是子宮肌瘤。爸爸陪媽媽在哈爾濱治療,一護理就是三個多月,瘦了二十多斤,人整個瘦垮架了。 媽媽整天放療化療,身體虛弱,脾氣也不好。爸爸細心照料,營養品全可著媽媽吃。媽媽要做膀胱鏡檢查,要憋尿。西瓜利尿的,爸爸就去給媽媽買了大半個西瓜。春天,西瓜剛上市,三塊多錢一斤。爸爸一口也沒舍得往自己嘴里擱。 那天媽媽正在吃飯,看見爸爸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就把煙搶過來給扔了。爸爸沒說什么,就悶頭回醫院招待所了。媽媽放下勺子隨后也去了,看見爸爸在悶頭生氣,就連哭帶嚷:“我生這么大的病,在這兒受這份兒罪,我難受跟誰說去?不讓你抽煙你就來氣了!侍候夠了?侍候夠了就回家,我也不治了!” 爸爸哭了:“淑清啊,你別這樣,啊?我也沒說啥。我就尋思在這兒這么長時間,沒吃沒喝的,就抽點兒煙你還管~~我沒生氣,真的,你快吃飯去吧,你別氣壞了身子!”爸爸媽媽抱頭而泣。 媽媽對爸爸說:“你和我這些年也受苦了。萬一我真‘走’了,我絕不攔你,你年輕,再找一個。可千萬得找一個對咱倆兒子好的,啊?”爸爸流著淚說:“淑清,你放心吧!我能那么不是人嗎?就算要找,也得替你送了幾個老人的終,等倆兒子長大成人呀!”媽媽哭著說:“那你不都老了嗎?”爸爸說:“別想那么多了,咱能好!”媽媽哭倒在爸爸懷里。 那一次,我差點兒就再也看不到媽媽了,想想真是后怕。

(七) 第一年高考,我名落孫山。發榜后,我一夜之間滿嘴大泡。爸爸雖然和媽媽一起安慰我:“沒事兒,大兒子,咱再來一年!”可爸爸還是犯了高血壓,住了半個多月院。 我第二次高考那年,爸爸提前病退了。才四十七歲的他,蒼老得象六十多歲。我怎么也想不起來爸爸是從哪一年、哪一天開始衰老的。 爸爸退了休,無事可作,身體又常常不舒服,成天就是睡覺。小弟初中畢業后,足不出戶,也以睡覺打發光陰。太姥和姨太姥就都看不順眼了:“大的也睡,小的也睡,我看你們這日子咋過?” 其實日子一天天也在過。 爸爸被念叨的心焦了,不會和老人頂嘴,背后就沖媽媽發脾氣。媽媽上一天班回來,還要受兩頭嘮叨。我心疼媽媽,潛意識里對爸爸有抵觸情緒。 不久,姑媽家的清彬表哥在大慶給小弟找了份值夜班的臨時工。爸爸帶著小弟去了,可小弟卻不敢晚上值班。爸爸說:“他表哥好不容易給找的活,這活兒又不累,工資也不少,老兒子不干我干吧。”媽知道爸爸是想耳根子清凈一點兒,就同意了。把小弟帶了回來。爸爸就留在那個繁華的城市里打更了。 媽回來跟我說:“你爸爸這次有點兒反常,跟我說你老弟怎么不懂事,說說就掉眼淚。你老弟也是,晚上你爸爸陪他值班,他干脆就不起來。等早上你爸爸下班了,他還整個占一張床。你爸爸就佝僂半個身子,也蓋不著被。一說他,他還跟你爸爸頂嘴。唉,你爸爸看那個工地全是草,他腳背讓蚊子咬的全是血!” “那還讓我爸爸在那兒干什么呀,趕緊讓我爸爸回來吧!” “他不聽嘛!他說大兒子要考大學了,得攢點兒錢!” “………”

(八) 第二年,我的成績又不理想。能不能進專科段還不一定。 正忐忑不安地等分數線呢,清彬表哥半夜開車來接媽媽和我,爸爸病倒了! 一進急救室,看見爸爸手腳上都扎滿了針管。 媽忍著淚湊上去:“老伴兒呀,咋的了?” 爸爸睜開眼:“你來了。不知咋的,迷糊了。” 媽說:“大兒子來了。” 爸爸問:“哪兒呢?”他脖子不能動,眼睛急切地四下轉著找我。 醫生推了我一把:“他梗強四個加號,你湊過去。” 我湊到爸爸的視線里,叫了一聲:“爸爸!” 爸爸只看了我一眼,就把眼光轉向媽:“大兒子考上了嗎?”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跑到走廊里哭出聲來!爸爸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職是“大兒子考上了嗎?”我呢?我卻不能給爸爸一個肯定的回答! 醫生把媽媽和我叫到處置室:“急救室的病人是急發性腦出血。腦內大部分血管破裂,目前出血還沒有控制住。沒希望了,準備后事吧!”我和媽媽都哭成了淚人。醫生啊,你是見過太多的病人了,怎么說起來就這么沒有表情沒有余地地就決定了我爸爸的命了?你知道嗎?我爸爸他才四十七歲呀,四十七歲的人咋能得腦出血呢?你咋就叫我們娘倆兒預備后事了呢? 下午爸爸就口齒不清了,聽他說話得費力猜。 上了氧氣和導尿管。 我陪媽媽上街去吃點兒東西,給爸爸買點兒水果。 “你爸爸來咱們家受苦了!剛結婚那陣兒,工資低,老人多,又有了你們哥倆兒,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日子剛剛好過一點兒了,我又得了那么一場大病。護理仨月,你爸爸掉了將近三十斤肉!看病住院借的錢還了四五年。這前年你太姥爺,去年你姨太姥爺、你爺,兩年先后‘老’了三個老人,這發送老人又是……好容易今年你考大學了,你弟也準備找工作了,家里也住上有暖氣的樓房了,你爸爸再也不用冬天睡覺不敢脫毛衣了,再也不用跪倒爬起生爐子了,可他咋就……” 媽一邊流淚一邊說,我一邊流淚一邊聽。 “你爸爸這些年哪享到福了?吃吃不上,穿穿不上。他那身衣服都多少年沒買新的了?咱家十天半月才改善一回伙食,上有老,下有小,他啥東西舍得往自己嘴里擱一口了?……” 我記得,小時候最羨慕別人家的小孩子可以手拿一整根香腸邊走邊吃。家里偶爾買一根,一定是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倆拿給爸爸媽媽咬一口,他們總是裝模作樣地碰一下就算了。我記得,家里難得殺一次雞,雞腿是我和弟弟的,容易咬的雞肉是給老人的,雞翅膀是給媽媽的,爸爸只好喜歡吃雞頭與雞爪子了。到后來我喜歡吃雞頭與雞爪子的時候,我就不記得爸爸在吃雞的時候吃什么了。 媽媽剛吃了兩口又放下了筷子:“你爸爸平時最愛吃咸鴨蛋,他們工地旁邊的小賣店就有賣的,才五毛錢一個。我臨走時給你爸爸塞了二百塊錢,說你想吃就買吧,工地的大鍋菜不好吃。剛才我整理他衣服,那二百塊錢還在那兒!你爸爸那么愛吃咸鴨蛋,竟連一個也沒舍得買啊!”

(九) 爸爸打著氧氣,下了胃管和導尿管,手腳扎滿了針管。他難受,總動,一會兒也離不開人。 消息早送過去了。大伯父說要看孫子,四叔說要放牛,都脫不開身。爸爸住了七天醫院,他的兄弟一個也沒來看他。 倒是大姑父一直守護著。按說姑母已去世多年,姑父和清彬表哥都是外姓人,是爸爸的姐夫與外甥,可竟比親兄弟親侄子還強。大姑父七十多歲了,在床頭慈祥地看著小他二十多歲的妻弟,用手輕輕擋開我爸爸想抓掉氧氣管的手。 大姑父和媽媽守護白天,我和四舅守護晚上。由于胃管和導尿管讓爸爸很難受,爸爸總想用手去扯下來。我顧此失彼,手忙腳亂地去按爸爸的手,一沒留神,胃管拽下來了。我不禁急了:“爸爸,你想干啥呀?”爸爸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回擊我:“你想干啥呀?”媽忙制止我:“大兒子,別跟你爸爸嚷。他腦袋里有血塊壓迫神經,難受。但他神智清醒,你一嚷,他該傷心了!” 我一震,看見爸爸眼角噙著淚花,心里又是懊悔又是難過,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才侍候了幾天呀?就這么沒耐心了!我忙伏下身子去哄爸爸:“爸爸,你忍著點兒,大夫說過了七天危險期,咱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象剛學說話的孩子一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咕噥:“回家!回家看奶奶!”爸爸安靜了一會兒,可他實在是難受,沒多大一會兒功夫又開始掙扎。我又開始手忙腳亂。 入夜。 與醫院一道之隔的就是當地有名的娛樂場所匯集地,經六街。卡拉OK的聲音每天都一直折騰到凌晨兩三點鐘。 “何不游戲人間管他虛度多少歲月~~~~” 那邊,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人們要游戲人間。 這邊,我病床上的爸爸,從沒瀟灑過一天的爸爸在與死神苦苦掙扎。他這一生,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孫女婿,哪有一點兒歲月可以用來游戲人間呢?甚至,哪一天他享到福了呢? 第六天,爸爸精神特別地好。我喂他吃了半斤葡萄。媽媽和我都忘了醫生第一天那殘酷的關于預備后事的話,開始和四舅盤算過兩天坐火車回家還是坐汽車回家呢。可……誰也沒想到這是回光返照。 第七天夜里,爸爸去了~~ 媽媽哭得撕心裂肺:“老伴兒呀!你昨天還說過要和我回家的呀!老伴兒呀!我對不起你呀,我沒讓你享上一天的福啊!老伴兒呀,你扔下我可咋辦呢?” 聽著媽媽一聲聲喊老伴兒,我的心碎成了幾塊。少年夫妻老來伴兒,可他們哪里老了?爸爸才四十七歲,爸爸和媽還是少年夫妻啊!媽媽人未老,已無伴…… 爸爸沒合上眼。他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大兒子到底考沒考上大學?老兒子的工作咋辦?他總這么不懂事得多讓你媽操心?還有兩位老人哪,都八十多歲了,老伴兒,你自己照顧得了嗎?你的身體也不好,別累犯病了啊!……

(十) 出靈那天,按老家的規矩,孝子要在靈車前面攔著靈車,以示對死去親人的挽留。 靈車緩緩起步了。 我退三步,跪下,磕一個頭;退三步,跪下,磕一個頭;退三步,跪下,磕一個頭。 爸爸,兒子為你送行了。兒不孝,沒能讓您活著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爸爸,兒子為你送行了。您放心走吧,我會孝敬我媽,照顧我弟。 爸爸,兒子為你送行了。您抬頭看,天門剛剛開啟啊! 爸爸,兒子為你送行了。沒買上一瓶好酒,甚至也沒買上幾個咸鴨蛋,爸爸,委曲您了啊…… 爸爸爸爸爸爸,我用多少聲呼喚才能把你從土里喚醒啊? 爸爸,我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及第》

從馬上支起身子

楊柳依舊

十八年前的啼聲里

老父照例

埋了一壇酒

打街上行過

前呼后擁

都稱是看著我長大的

辨我額上他們識得的痣

說著天上星宿

在墳頭跪倒 三拜九叩

泥土新濕 土里父親老淚縱橫

四面青山家徒四壁

桌上塵積半尺

月下雪落千山

想起你說 騎父作馬 望子成龍

父親父親你這只河蚌

我成了珍珠卻 垂在別人的粉頸

如今你好不好爬出來 看我一眼

這身行頭好不好看 帽上宮花鮮不鮮艷

可這勞什子甲殼下

仍是你拍過打過 搓洗過的軟體啊

揭開泥封 又聞到你的汗味

這酒如今 真的叫作

狀 元 紅

1997年寫畢 2000年元月12日整理,淚不能禁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9,908評論 6 54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324評論 3 429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8,018評論 0 38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675評論 1 317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417評論 6 41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783評論 1 329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779評論 3 446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960評論 0 290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522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267評論 3 35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471評論 1 374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9,009評論 5 36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698評論 3 34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099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386評論 1 294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204評論 3 398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436評論 2 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