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荒原中,一許清風捎來了遠處的鐘聲,眼前光禿禿的矮山上空飛過了一群白色的鴿子。我沒有感覺,仿佛自己已經死去。
我知道,幻境并不可能持久。就像我身旁潺潺流過的小河,耳邊的鐘聲,眼前的白鳥。所有東西一碰就碎了,這看起來很殘酷,荒原里的風景宛如惡魔的耳語,欺騙人的認知,讓人沉醉,使人墮落。
這是片不可思議的天地,或者說一個世界,它存在于你的內心。眼睛里的火,身體的活力都從這里面產生,它是另一個自己的投射。
“奇妙極了,你瞧……你瞧呀!”有聲音在對我說話,四周是荒無一人的曠野,我能看見遠處的小水塘反射著刺目的光,隨處可見的大塊巖石……但沒有任何擁有生命的東西,長期的恍惚讓我精神錯亂。
天空忽然變化了起來,像是被神當做了畫板,它一半的天空里充滿陽光,漂浮著白絮絲般輕柔的云,一半成了深藍的夜空,銀河從上面流過。我低下頭,看見離我很遠的前方,天空的分界線之下生長出了一棵巨大的樹,沒有葉子,黑色的枝椏一直向上。
我無心去觀賞這些,比起可有可無的景色,我更在乎裹挾著身軀的寒風。它們不屬于我,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前面的路途越加難走了,棱角尖利的石塊,粗糙的礫巖,被風沙掩埋的坑洞——它們磨穿了鞋底,我的腳掌血肉模糊,在我放松警惕的時候,坑洞張大了饑餓的嘴。
旅程是漫長的,我不知道去向哪里。站在原地只能承受死亡的屈辱,我不甘心對命運妥協,所以我要向前走。我一直不知疲憊的走,沒有停歇。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周遭的景色變了,不再是一成不變的巖石,那些東西都消失了,包括那個總反射討人厭的光的小水塘。我到了一座城市里。
在此之前,我認為城市是繁華的,有高聳入天的大廈,鱗次櫛比的商店,川流不息的人和車。真是糟糕透了!城市是人類集合的必然結果,它看起來特別棒,我卻說它不幸,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一半人踩在另一半人的頭上,得意洋洋的同時丟掉了自己。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完整的東西,并非殘破,荒涼的廢墟。
我現在身處城市里了,這很怪。那些用鋼筋和混凝土建造的怪物和巨人都失去了蹤跡,龍卷似的黑煙滾滾而起,從各地升往天空,大地的震顫沒有一刻停息。我蹲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一塊混凝土,扭曲斷裂的鋼筋從里面張牙舞爪的伸出來仿佛在抽動。在一個小時之前,或許這還是根承重柱或者某棟大樓的一部分,戰火撕裂了它,現在成了殘骸。我站起身,繼續向前走。我又開始向前進發了,繞過遍地的廢墟,躍過巨大的彈坑繼續走。
有的時候我真想留下,躺在一個不管是什么的地方,躺下就不必再經受勞累。我還是不肯,不愿。有什么東西,一種莫名的力量推著我走——那是一個念頭。
我知道,當我停下腳步的那一天,不再向念頭前進的時候,就是我的生命被時間終結了。在路途上我見過一些人,他們像是一只只幽靈,漫無目的的在屬于他們的荒原上流浪,他們的眼里沒有火,心臟沒有跳動,落魄得像乞丐,瘦得仿佛剛從墳墓里爬出來。他們讓我感到驚悸,我默默的想著或許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變成那副樣子。
沒有哪個人是真正幸運的吧?我陷在思想的泥沼里,困在淺灘,沉于海底。
這座城市跟那個荒原差不多大,我不記得我走了多久,可仍然在里面的街道上,它看起來好像無邊無際。我經過一塊不大的空地的時候,偶然的朝那里望了一眼,緊接著我停了下來。那塊空地靠后的邊上有一排白楊樹,前邊是一堵布滿裂紋的墻壁,這些并沒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在空地上看見了兩個人,一個人很蒼老,胡子白花花的非常長。另一個樣子很年輕,石樁似的站著一動不動,而老人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像是個老師。他們在說話,我這里離得不遠,聽得很清楚。
“戰爭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毀滅。”
?“還有呢?”
?“意味著占領。”
?“沒了嗎?”
?“絕望,火焰,慟哭,黑暗,寒冷,臣服。”
?年邁的老師踱著沉重的步子,渾濁的眼睛盯著地上焦黑的泥土,目光如同太陽般耀眼,又如泉水般清澈。
?年輕的學生則靜靜立在一旁,宛若雕塑。
?“沒錯,戰爭是可怕的,令人憎惡的。這世上所有的罪都和它逃不開干系,那么這四處散播恐懼和死亡的巨獸是從什么時候誕生的呢?”
?“從生命初始。”
?“細胞與細胞的吞噬,植物與植物的搶奪,動物與動物的獠牙。動物的戰爭最為可怕,因為它們具有智慧,這其中又以人最具有毀滅性,單單是因為智慧么?”
?“還有野心和欲望。”
?“啊,是的,正因為如此。大地創造了人類,天空賦予了智力,狂風帶給自由,神使給予善性,魔鬼播下欲望。正因為我們知道世界有多大,所以從不知道滿足,我們到底要什么?”
?“所有。”
?遠處傳來了像是雷霆的隆隆聲,我看見翻滾的柱狀黑煙再次從各處升起一直到和天空融為一體,看起來仿佛是通往天國的階梯。
?老師用手摸了一下如同光輝的胡子,停下腳步靠著一處裂紋蜿蜒的墻壁坐在幾塊破磚上。
?地面忽然開始劇烈的抖動,好像有一座山從他們附近滾過。青年學生依然站得筆直跟他身后的白楊樹一樣。
?“過來呀,孩子,你站在那會被看到的,士兵就是死神的刀刃,他們不會和你講道理的。”
老人要過去拉年輕人的一瞬間——
這個時刻無疑是不幸的,一顆炮彈呼嘯著在空地上炸響了,褐色的泥土被拋向高空再漫天的落下來。
我扭過頭去,不幸總是突然的,沒有任何預告。
我繼續邁開腳步,我不得不走了,耽誤的時間太長了,目的地還那么遠,遠到我更本看不見它的輪廓。
這個怪誕的世界開始降溫,在我終于離開城市的不久后天空落下了雪花,從四面八方刮來的寒風比以往更冷冽刺骨,力量比以往更強大。它摧殘我的意志,我感到自己像是顆被丟在開水中的糖,慢慢的溶化卻無能為力。
“嘿,你得向前走了,你快凍僵了……真是可憐的孩子!”荒原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像是真的有人在旁邊說話。
我沒有出聲,整個人失去了對所有肢體的知覺,心底仿佛也結上了冰。
“快走呀!你在做什么?”那聲音催促起來,很焦急。
“我動不了了。”我堅信這是幻覺,但是我回答了。不管是什么也好,能夠莫名其妙的交談讓我有了一絲久違的愉悅。
“你在說什么?真是個傻瓜!明明是你這個蠢驢子沒有動腳,就像開車沒有點火一樣,如果能動才是見了鬼!”
“我真動不了啦!前面的路很長,目的地卻在某個鬼地方!可能在海溝里,可能山洞里,可能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我的心失去了火,沒有了熱量!”我大叫起來,想到那個有些虛無縹緲的念頭,我差點崩潰。
“真是個可憐的小家伙,寧愿在寒風中凍僵也不愿試著向前走一步,如果你能拼盡全力的繼續走,你有機會到達的。但是你站在路上,以往的努力化為了泡影,希望成了墓碑。”那聲音明顯有些暗淡失望。
我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說過的話。我說:“與其什么也不干的空想沉思,不如往前跑兩步。”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一股從絕望中誕生的力量讓我動了起來,我不像以往那樣走了,而是飛快的跑起來,我驚訝的發現這其實一點也不難。
“感謝你,我的朋友。”我朝空氣喊了一聲。
“那么我的朋友,你知道我是誰嗎?”那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它快樂的問我。
“我知道!”我好像明白了許多東西,我也知道了那聲音是誰發出的,“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你——另一個你,一直支持和熱愛你的人。您只需要記住,我們是朋友,兄弟。”那聲音狂喜的叫起來。
“很高興認識你。”我朝空氣伸出了手,我意識到:從今往后,我不再是孤身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