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老婆有一個共同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拉瑞。拉瑞最近遇到點麻煩。因為他的妻子要跟他離婚。離婚是個麻煩事兒,對于拉瑞來說,尤其如此。因為拉瑞不想離婚,他還深愛他的老婆。拉瑞愛她的老婆出了名。這倒不是因為他老婆露絲多么漂亮,僅僅因為拉瑞深愛著露絲。露絲是個十分恬靜的女人,言語不多,姿色中等,她最喜歡的休閑活動是看小說,每回到拉瑞家去做客——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露絲手邊總是拿著一本書,什么《漂亮朋友》、《罪與罰》、《白鯨》,都是些大部頭的世界名著。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露絲的情景。當時,這位愛看小說的女人看到我們進來,那雙迷迷蒙蒙的眼睛仿佛被晚歸的太陽照射,閃爍著流動異彩的光芒。她有些拘謹不安地與我們一一握手,略顯厚實的嘴邊掛著真誠的微笑。這時候,拉瑞上前攬住她那細軟的腰肢,把她還拿在手上的書輕輕放下,然后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我們不小心聽到了,拉比說要保護眼睛,因為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雙眼睛。露絲為她丈夫毫不遮掩的示愛感到難為情,她不好意思地一邊掙脫丈夫纏在腰間的手臂,一邊用會說話的眼睛朝著我們微笑,為丈夫的不成體統向我們道歉。我和妻子則咧開嘴無聲地笑,心里為拉瑞的高興而高興。
我們和露絲熟悉起來,經常四個人一起游玩。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孩子,所以大有時間盡情玩樂。我們很快發現,拉瑞對露絲的愛,比露絲對拉瑞的愛更多一點。比如兩個人吵架斗嘴,結果總是拉比首先求和;與拉瑞的談話,十句有八句提到露絲,而露絲大多數時間在一旁保持得體的微笑,即使吐出只言片語,也與拉瑞無關。
有一次,我們相約爬山,那是方圓數十里內最高的一座山,來回需七八個時辰。我們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飲用水、拐棍、登山包、面包、水果等物資。一開始,我們興趣盎然,四個人談笑風生,邊走邊唱,好不開心,就連一向少語的露絲也象個歡快的小鳥,哼起婉轉的歌謠。隨著山勢的陡峭,大家停止了說笑,一心與疲憊的身體作抗爭。那真是場艱苦卓絕的爬山啊。首先提出放棄的是拉瑞。我們已經爬到了中段,到最高峰還需走一半路。拉比哭喪著臉,埋怨鞋子沒穿好,盡打滑。這倒是實話,他已經連摔了七八跤。聽了拉瑞的提議,我和我的老婆難以取舍。一方面我們心里也有放棄的念頭,身體承受能力快到極限,另一方面,我們不舍得已經走了的半段路,聽說到了山頂,有幾塊寬闊得足以停放十輛小汽車的巨石,那里的風景才叫一個美呢。正猶豫間,一向寡言少語的露絲語氣堅定地說:大家不要放棄,再堅持堅持就到了。說完她沖在前面,拄著拐杖繼續向上爬。我和我的老婆在露絲的鼓動下,咬著牙,互相鼓著勁跟在露絲后面。拉瑞看到我們都不放棄,自然也不敢再提回去兩個字,也慢慢地跟在我們后面。最后,我們都爬上了山頂。我們站在巨大的巖石上,大聲向連綿的山峰吶喊,向純凈的天空吶喊,心中的喜悅無以言表。
我們想到,如果中途放棄了就再也看不到眼前這般人間仙境,而這一切都有賴于露絲的堅持。經過這件事,我們對露絲刮目相看,感覺這個弱小的女子并不象外表看起來那么弱不禁風,她的身上埋伏著一種看不到的力,一到關鍵時刻便顯出作用。這種力,在拉瑞的離婚事件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展現出來。
那是我的老婆在購物中心遇到拉瑞之后。當時的拉瑞看起來心情很糟糕,滿臉憂傷,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他言語間流露出來的絕望情緒比他臉上表現出來的憂傷還要糟糕,于是我老婆就邀請他到家里來共進晚餐,好讓他的精神振作起來。我們不在一起共進晚餐已經很久了。兩個孩子的相繼出生占據了我們大部分時間,偶爾與拉瑞的交往,是節假日的幾通電話,后來電話也少了,我們幾乎斷了聯系,這次拉瑞重新走進我們的生活,我們頗有些高興,因為日復一日平淡無聊的婚姻生活實在需要點新鮮空氣,哪怕這空氣聞起來并不那么新鮮。我們的友誼就在這樣特殊的時刻復活了。
拉瑞說,一切都是從露絲迷上看電影開始。拉瑞與露絲結婚后,兩人一直沒有孩子,工作后的空閑時間,拉瑞大都在家里看電視。露絲呢,向來是看小說的。有一回,拉瑞與露絲去看了場電影,電影名是泰坦尼克號。據說露絲看得那叫入迷啊,一方白白的手絹走出電影院,足可以擰出幾滴水來。這之后,露絲算是把看小說的愛好拋到一邊,從此與電影干上了勁。她每星期要看三場電影,看完電影還喜歡寫影評。拉瑞卻不大那么喜歡,開始幾次還陪著露絲去看,后來都是露絲一個人去。露絲的電影越看越多,影評也越寫越多,有幾篇還在當地報紙的文化版刊登,很出了些風頭。露絲認識了幾個文化界人士,其中有一個叫杰克的,是個記者,長得風流倜儻,玉面修身,能說會道,頗得女人歡心。露絲也被他迷住了,叫嚷著要和拉瑞離婚,與杰克共結連理。
拉瑞斷斷續續說出這些話的當兒,我們已經酒過三巡,彼此都有些醉意。拉瑞借著酒意,盡情訴說著對露絲的留戀,聽他的語氣,這場婚姻是無可挽回了,因為一個女人要是變了心,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我的老婆卻不以為然,認為不到最后關頭絕不能認輸,并自告奮勇要去刺探軍情,看看事情能否還有挽回的余地。拉瑞搖搖頭,說露絲決定了的事情大體就不會更改。我們想起了那次爬山露絲表現出來的堅定神氣,覺得拉瑞的話沒有錯兒,但是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我的老婆第二天還是去找露絲了。第二天晚上,我和拉瑞坐在家里等我的老婆的消息,直到月亮爬上樹梢我的老婆才帶著滿身酒氣回來。老婆沒有提露絲的事,張嘴就講那個杰克如何通情達理,如何善解人意,如何帥氣逼人,我聽了肺都要氣炸了,趕緊把老婆塞進洗手間,命令她不把酒氣沖洗干凈不準爬上床。拉瑞目睹了這一切,他朝我聳了聳肩,然后黯然離開了我的家。
我決定親自出馬,看看這個杰克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把女人們迷到這個地步。
我沒有在報社找到杰克,報社的人說他出訪去了,地點是某個五星級酒店。我馬不停蹄趕到五星級酒店。五星級酒店的確氣派不凡,隱隱有一種窮人不得入內之勢,要不是我曾經代表公司在里面參加過一次晚宴,也會被那抬頭望不到頂的大樓氣勢所嚇走。
酒店大堂面積足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樓高更是有三層樓那么高,整個屋頂做成一個船的形狀,設計獨特。服務前臺設在進大門的右側,幾個容貌秀麗的女服務員正端坐忙著什么。我瞥了一眼這幾個一本正經的女服務員后,便朝大廳里頭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個專門服務客戶的吧臺,如果要找杰克,八成會在那兒。我一眼看見吧臺上坐著兩個男人,因為整個吧臺只有這兩個男人。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場愉快的談話,年紀稍長的中年人握住了另一個年紀稍輕的年輕人的手,用力搖了搖,然后滿面春風地說著很高興認識你之類的客套話,年輕男人不無優雅地回應著,身上透露出來的儒雅氣質令人神迷。等我走到他們身旁時,我聽見中年人說再見杰克,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他就是杰克。
中年人走了,杰克也準備離開。我顧不得那么多,趕緊快步向前,坐在了他的對面。杰克滿臉愕然地看著我,我則作了個謙卑的手勢,告訴他我的來由。我在說話的當兒,仔細觀察杰克的俊美的面龐和細微的表情。我敢說,我還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帥氣的男人,他的帥氣,不僅體現在棱角分明、膚色健康的臉龐上,而且體現在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當中,這種帥氣不是光有漂亮臉蛋就行,而是繼承了祖上的優良基因,再加上自己一點點后天學習,才造就成今天這副帶有貴族氣息的帥氣。我知道,這種帥氣尤其對那些受過一定教育的知識女性有特別的殺傷力,也就是說,包括露絲以及我的老婆在內的這些所謂的知識女性。
當我說到露絲因為他要離婚的時候,我注意到杰克一只眉毛輕輕向上挑了起來,這種表情我說不準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意外的意思。也就是說,對于露絲離婚之事,他早就了然于胸。我沒有把我的老婆的事也說出來,如果那樣做的話,不免減少了我與他談判的底氣。杰克靜靜地聽我講著,表現出極好的耐心與修養。當我長吁口氣,表示該輪著他講話的時候,杰克又細又長的手指輕輕撫摩咖啡杯里的銀制勺子,聲音極富磁性地在我耳邊響起。
杰克說:“我見過許多少婦,她們曾經漂亮,富有才氣,睿智聰敏,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早早進入無聊透頂的婚姻生活,在日復一日中磨滅了自己的靈氣,變成乏味至極的家庭婦女。露絲卻不是這樣,她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愛好,并且小有成就。正因為此,我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這種感情,是不是愛情我還不敢肯定,我敢肯定的是,露絲一定會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這都是你在旁邊教唆的結果!”我怒氣沖沖地說。
“我不否認這一點。我認為露絲會有更大的成就,所以鼓勵她走出家庭,實現自我價值。”
“然后呢,你會跟她結婚嗎?”
“結婚?兩個情趣相投的人一定要結婚嗎?我不認為如此。”杰克深遂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你應該早就明白這一點吧。
“那么,你結過婚嗎?。”我不想讓杰克占據上風,聽到他的這番謬論,我反問他。
“嗯,怎么說呢,我有過一場短暫的婚姻,那是個至今讓我后悔莫及的決定。”杰克的語氣突然變得傷感起來,但就算是這樣,杰克的迷人氣質絲豪沒有減少。
“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希望你放過露絲。女人不僅僅需要愛情,還需要家庭。”我站起身,對杰克說,然后轉身離去。
我知道這句話對于杰克沒有效果,但對于露絲就不一樣。
當我把我們的談話告訴拉瑞,拉瑞的憂傷氣息更加凝重。他告訴我,露絲已經搬出了他們的住所,雙方約定六個月的緩沖期,如果到時露絲還是執意離婚,那么拉瑞就要無條件服從。拉瑞說,六個月的緩沖期還是他央求來的,露絲的本意是馬上就要簽字離婚。我對拉瑞說你干得好極了,露絲早晚會明白杰克不是個好的丈夫,他連你的一半都不如。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露絲早日明白這一點。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我的老婆經常把拉瑞邀請到家里來做客。在沒有露絲的日子里,拉瑞重又恢復單身漢的生活,他開懷大笑的時候明顯多了起來,有時候還頻頻與看中的女人調調情,說說笑。我懷疑他是不是要把露絲給忘了,在一次一起共進晚餐的時候,我提出了這個問題。拉瑞神情嚴肅起來:“朋友,謝謝你這么關心我。我對露絲的愛沒有一絲一豪的減少,我之所以縱情歡愉,完全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日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露絲能夠改變主意,重新回到我的身邊。”聽到拉瑞的話,我放心了,并決定采取下一步行動。
距離上次與杰克談話已有三個月。這三個月里,杰克與露絲進展怎么樣,我準備一探究竟。我沒有再去找杰克,那就是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當然,我這話說得有點粗魯,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去找露絲。據拉瑞說,露絲住在都棱路169號。我沒有直接去敲門,那會顯得太刻意,讓人不舒服。我裝作路過,遇見露絲。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當時露絲胳膊肘里挽著一個菜籃,臉上的神情有些疲憊和落寞,不知道是因為看多了電影還是寫多了影評的緣故。我們擦肩而過,露絲先認出了我,然后以一種歡快語調向我打招呼。我也回報她以激動的語調。確實,我們許久沒見面了,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兩年前。
在我的邀請下,我們在一個咖啡館坐下來。露絲還是老樣子,雙手交握著放在桌子上,身體向前傾,臉上帶著有些羞澀的笑。我問露絲最近怎么樣,露絲回答說很好。我不想拐彎抹角,便直截了當地問與杰克相處得怎么樣。露絲似乎有些驚訝,稍微整理了下思路說:“至今為此我們相處得還不錯,雖然有些小矛盾,但那并不重要。”我提醒她:“杰克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他是個不婚主義者。”露絲低下頭,良久,她抬起頭,眼睛里泛著淚光,“我知道,我想我可以改變他。”我又給了露絲善意的忠告:“依我看,拉瑞才是你忠實的婚姻伴侶,如果你最終要的是一個溫馨的家的話。”后來,我們又談了些別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分手了。
我感覺自己勝券在握,但我還不敢和拉瑞提,只告訴他耐心等待,三個月以后,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轉眼間到了寒風蕭瑟的冬季,樹上的枝椏光禿禿地露出本來面目,瘦骨嶙峋地指向天空,道路兩旁草叢上還留有尚未融化的白雪,象調皮的孩子臉上沒有吃干凈的冰淇淋。路上的行人衣裳臃腫,緩慢行走,他們嘴里哈著白氣,遠遠望去,象一個個冒著白煙的小火車。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誰都知道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是最舒服不過的。可是有些人并不這樣想,他們非要到外面撒野不可,非但如此,還要把別人從舒適的狀態下拉扯出來,好讓人消受一下那些談不上多么快樂或憂傷的破事兒。是的,在這個糟糕透頂的天氣里,只要能讓我好好呆在家里,我就謝天謝地。我受不得冷,一點兒冷都受不得,除了每天必要的上班,我把自己關在家里,與孩子們瞎胡鬧,我甚至忘了對拉瑞的囑托,只希望冬天趕快過去。臨近圣誕節的一個夜晚,我坐在壁爐前看報紙,報紙上刊登的一個新聞引起我的注意:兩具尸體在河面上被人發現,尸體為一男一女,相互抱著,兩人的腳被綁在一起,錢包等個人物品都隨身帶在身上。這顯然是一起情殺案,我想,要么是自殺,要么是被情人殺死。正當我猜想的當兒,我的老婆告訴我拉瑞來了。我連忙起身迎接,拉瑞看上去精神不振,胡子剛剛刮過,顯得臉更為瘦削。我把這則新聞指給拉瑞看,并評論道:“為了愛情自殺是最愚蠢的做法。”拉瑞不置可否,一臉黯然地坐在沙發上。
經過一小段的熱場,我詢問拉瑞離婚進展得怎么樣。拉瑞說:“我來就是想和你談談這件事的。露絲和杰克私奔了。”“不會吧,”我有點激動,畢竟這是冬天進入以來第一個讓人有挫敗感的壞消息。拉瑞繼續說:“我上個星期就沒有見到露絲,我打電話給報社,報社說杰克也一個星期沒來上班。我想他們倆一定是私奔了。但是露絲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再過兩天就到了六個月的約定,如果她提出和我離婚,我一定會放她走的。”我突然想起那兩具尸體,心想露絲與杰克應該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吧。這時候,我的老婆插嘴說道:“拉瑞,杰克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男人,如果露絲真的不幸離開你,你大可不必太傷心,因為任何一個女人看到杰克都會神魂顛倒。”我立刻想起那晚我老婆回來醉醺醺的鬼樣,不由大聲喝斥道:“滾遠點,你說這話還象個做母親的樣嗎?”我的老婆委屈地走了,留下我和拉瑞拉扯到半夜。我不知道拉瑞有沒有見過杰克,如果有的話,我想一定會同意我老婆的看法,而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還好杰克沒看上我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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