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玄霄
01
小時候看《水滸》,最討厭的人就是宋江。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討厭宋江的真正緣由。
宋江是一個陰謀家。
對于這一點,施耐庵先生似乎也是首鼠兩端:一方面塑造宋江的忠孝仁義,一方面又要突出宋江的別有用心。
先看宋江的名字。
雖然是“及時雨”,但是卻“送江”( 宋江)。久旱逢甘霖,甘霖送入江,那就是什么價值也沒有。
孝義黑三郎。前面剛剛說他“孝義”,接著又說他是“黑三郎”。這個“黑”,既有皮膚黝黑之義,卻也難免讓人產生“厚黑學”的聯想。
山東呼保義。一方面是要“保義”,另一方面卻是“呼保義”。“呼”別人“保義”,自己卻躲避承擔“義”的責任。奸詐啊。
最重要的是,宋江,一個小小的押司,憑什么在家里挖了一個地窖,作為躲避官府捉拿的藏身之所。施耐庵的淡淡一筆,可謂玄機無數。
02
還是先看施耐庵對宋江的介紹:“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如土。”
由此可見,宋江對待朋友,無有不納,并沒有“義與不義”的選擇,只能說是揮霍似土,四方撒錢。
那么,一個小小的“押司”,自幼喪母,父親和哥哥都在農村務農,大不了就是進城打工,宋江揮霍的錢財從何而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問題。
我們只能斷定宋江是一個貪官,斂財的高手,有很多的灰色收入。這可能就是施耐庵交代宋江挖地窖的原因。輕輕一筆,含而不露,妙不可言。
03
晁蓋拼死救出宋江,還請宋江做梁山的寨主,想來不是謙虛。宋江執意不肯,非不欲為,乃不敢為也。但并不等于宋江心里沒有小九九。緊接著宋江做了兩件事,讓晁蓋如鯁在喉。
第一是改變了梁山泊舊有的規矩,不再按座次排列,而是按照賓主。晁蓋為主,宋江為賓,主賓對峙。這樣一來,晁蓋只有九個人,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還做一個鳥主人;而隨宋江一道上山的還有二十六人,生龍活虎,他們眼里只有公明哥哥,根本就沒把晁蓋放在眼里。
此后多次戰斗,宋江都以“一寨之主,不易輕動”為借口,阻止晁蓋出山。這樣一來,晁蓋不僅不能再為梁山建功立業,也失去了結交天下英雄的絕好機會。山寨上的英雄不斷涌入,新人不斷增加,主客更加失去平衡。晁天王的“主”,越發形單影只,宋公明的“客”,則客似云來,反客為主。
到了小混混段景住盜取“照夜玉獅子馬”,只想著要獻給公明哥哥,當作上梁山的敲門磚,計劃來計劃去,根本就沒晁蓋什么事。如此明目張膽忽視一寨之主,叫晁蓋如何不牙疼。
04
寶馬被曾頭市五虎奪走,不僅如此,曾頭市還羞辱梁山泊,讓小兒唱起童謠:“掃蕩梁山清水泊,剿除晁蓋上東京。生擒及時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盡聞名!”。
晁蓋再也不要聽宋江的擺布,執意要下山。宋江苦苦規勸,晁蓋露出“忿怒”之色。宅心仁厚的晁天王,何以露出“忿怒”之色?個中緣由,自是一目了然。
想當初,宋江一出馬,前呼后擁,浩浩蕩蕩。而今晁蓋下山迎戰,風蕭蕭兮易水寒,只有林沖一人跟隨,其他人都冷眼旁觀。連最先追隨晁蓋的吳用,也遠遠躲開。怎不叫人感嘆:人未走,茶已涼。
緊接著大風掛斷帥旗,此去兇險,已是昭然若揭。但晁蓋不會回頭,也無法回頭。
晁天王最終被射傷,奄奄一息之際,宋江何曾抓緊醫治,只守在晁蓋的床前,哭得目迷五色。其實質就是,晁蓋一死,抓緊上位。沒想到晁蓋早就看清了宋江的居心叵測。回光返照之際,卻立下那個著名的遺囑。“若哪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這等于明白無誤地告訴眾人,絕不讓宋江做山寨之主。因為憑宋江那手三腳貓功夫,一打宋江也不可能捉住史文恭。
晁蓋此舉,可謂高明,一下子讓宋江陷入了兩難處境。
05
并非梁山之主的遺囑,有很大分量。而是宋江的內心不能被看穿。宋江籠絡兄弟最大的砝碼就是忠義,如果公然不聽晁蓋遺言,那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宋江如何破局,就成了最大難題。安葬晁蓋之后,宋江萬事不理,梁山很快亂得一塌糊涂。緊接著吳用、林沖等人勸進,宋江暫代寨主之位,立馬就把山寨治理的井井有條。好個黑三郎,無非就是通過一正一反,一亂一治,鮮明對照,告訴梁山兄弟們,只有及時雨宋江,才是水泊梁山的真命天子。
但宋江明白這個時候打死也不能動曾頭市,因為晁蓋的遺言擺在哪,萬一哪個兄弟一發威,抓住了史文恭,那就是悲劇。
06
宋江這個老道小吏,終于想出了一步妙棋。他用盡一切手段,把玉麒麟盧俊義賺上山,然后,力推盧俊義擔任山寨之主,這樣一來,矛盾迅速轉化。一方面盧俊義成了梁山的假想敵,另一方面,又把梁山老資格的英雄全部排除在外。多極之爭一下子變成兩極之爭。盧俊義和宋江,單項選擇題,非此即彼。
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盧俊義真的活捉了史文恭,讓宋江驚慌失措。莫非是晁蓋哥哥的在天之靈的庇佑?好個宋江,假惺惺的召開全寨人大會議,商量寨主之位。遺囑在前,何來商量之說?果然宋江的死黨,紛紛勸進,盧俊義也是心知肚明,只怕自己還沒有坐上位置,早就被梁山好漢給滅了。
宋江推辭再三,也許連宋江自己也覺得尷尬,黑社會老大不是這樣上位的。
于是,宋江又設了一個局,建議盧俊義和自己分別攻打東昌府和東平府,先攻下的人坐第一把交椅。宋江,既是裁判長,又是運動員,還是黑哨。以此確保萬無一失。跟隨盧俊義的人,處處掣肘,人人怠工;跟隨宋江的人,都夢想著做開國元勛,拼命攻打,終于一鼓作氣拿下了東平府。
宋公明,長嘆一聲,名正言順的做了梁山伯的教父。
07
宋江上梁山的第二個舉動,是把聚義廳改成了忠義堂。別小看這兩個字的變化,這是兩條路線的斗爭,晁蓋不是不知道;但是,卻被宋江的謙恭和笑臉所鉗制,發作不得,也不敢發作。要知道宋公明背后的那一幫人可不是好惹的。連狗頭軍事吳用都改變山頭了,倒入了宋江的懷抱。
忠義堂,“忠”壓出了“義”字一頭。然而,宋江“忠”在哪里?
忠,首先體現為對法律的遵守。但宋江卻私自為朝廷要犯通風報信,這又該當何罪?宋江殺死超級女聲閻婆惜,本應認罪伏法,卻又為何東逃西竄?也只有在酒醉之后,宋江才說出了心里話——敢笑黃巢不丈夫。那就是要他比黃巢還要英雄,要干就干大的,決不玩票。
不過,公允一點來說,宋江本質上還是忠的。但這個忠是有條件的。忠得忠在明處,社會彰顯,青史留名,地球人都知道。否則,所謂的“忠”,就如衣錦夜行,有何用哉?
08
作為一個小小的押司,宋江是不想忠的,否則就不會拼命投資“及時雨”的品牌,籠絡天下的英雄豪杰,以利他圖。但作為梁山第一把交椅的宋江,又是忠的。能夠和皇帝進行談判,引起皇帝的重視,重新被皇帝羽翼所庇護,所矜表,所遣派,宋江就算肝腦涂地,也是萬死不辭的。
由此看來,宋江的造反,實質上就是兒子對老子的一次青春期背叛,一場小女人式的撒嬌,一場個人向國家權力機關的摔盆子摜碗,并最終要贏得皇帝老爸的疼愛和夸贊,阿Q真會做,宋江真能干!這就是宋江的私心所在。梁山的事業越大,宋江的籌碼越多。
宋江打出的旗號,是替天行道。替天,當然是替皇帝老爸了,但是沒有得到皇帝老爸的授權,只能是僭越,封建時代,這是最大的不忠。
何為替天行道?
“天道乃損有余以奉不足。”就是說,天道是把那些多余的奪過來,分給那些不足的,以保持一種平衡。但世道卻是“損不足以奉有余”,有權有勢之人,朱門酒肉臭,反而剝奪那些“路有凍死骨”之人,這就是社會不公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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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號,下一句自然就是殺富濟貧。
但這個口號卻問題多多。
第一,是富該不該殺的問題。比如,梁山好漢經常劫持過往客商的錢財,有些錢財根本就是勞動所得。這就是明火執仗的搶劫,有時候還要殺人。
第二,殺富之后,有沒有濟貧。從梁山的分配制度來看,完全是坐地分贓,很少有布施貧民之舉的。生辰綱之后,十萬貫就是被分掉的,連宋江也分了一杯羹。
宋江還有一個旗號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這個口號,讓人笑掉大牙。皇帝和貪官,如何區分?皇帝就是最大的貪官,貪官就是皇帝的爪牙和替代者。皇帝和貪官,就像狗和狗腿子一樣,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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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命的是宋江連貪官也不反的,高俅就是最大的貪官。宋徽宗把高俅招到身邊之后,金圣嘆看至此一聲長嘆,點評到:“此一人來,無數人走矣。”
高俅是梁山上很多英雄不共戴天的仇人。高俅被生擒活捉之后,梁山英雄,奔走歡呼,以為大仇得報。不殺貪官高俅,天理難容!不殺奸臣高俅,如何對得起林沖等血汗深仇之人?但宋江卻納頭便拜,磕頭如搗蔥。黑三郎的心里何曾有兄弟?
可一旦面對告發自己的黃文炳,宋江就截然不同了。黃文炳只不過忠于朝廷,忠于宋江也想忠于而不得的皇帝而已,兩人并無私人恩怨。但宋江卻誅殺了黃文炳合家老小,連黃口小兒也不放過。此舉,就連一直盛贊宋江的李贄老先生也大搖其頭,批道“大不是,大不是”。
自己有仇必報,兄弟的血海深仇,卻不聞不問。宋江,何其小人也!除了綁架梁山兄弟作為自己的升官籌碼,宋江的兄弟之義虛無縹緲,黃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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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及時雨的得名,全都是施利于人,而不是布義于人。
這個刀筆小吏,口口聲聲要為眾兄弟謀個好前程,其實都是托詞借口。吏道純熟的宋江,豈不知“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是要用梁山兄弟的鮮血,染紅自己加官進爵的紅地毯,搭就自己仕途亨通的星光大道。
然而,叛賊出身的他,最終還是得不到朝廷的賞識,在皇帝老兒的眼中,他永遠只是一條哈巴狗,在太尉高俅的手里,他更是被玩弄于股掌的一個螞蚱。
但這條喪心病狂的狗,最終還是藥死了好兄弟李逵,就為了保持自己臭不可聞的名節。宋公明,除了名字屬于大宋之外,公在哪里?明在何處?
嗚呼,我在幾千年之后,隔著歷史的煙塵,對梁山英雄,灑一把心酸淚。時有英雄,卻也使豎子成名,然后知小人為難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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