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剛剛畢業時,在一所特別偏僻的鄉村小學任教,當時我給我機會初試牛刀的是學校四年級的學生。
那個時候剛剛從學校出來,感覺現實和想象間的差距非常大,我所說的這個差距,就是想象所面對的學生和想象中的差異特別大。
這些孩子們,大多十來歲左右,怎么說呢?
全班48個學生,包括成績相對優秀的學習委員寫的字,均跟一群小雞仔在沙土里集體美術表演的效果差不多。
朗讀課文時,常是以蹩腳的普通話演繹唱讀式搞怪,感情色彩這類看不見摸不著 東西,你想要從中找著影兒都是課堂教學上的奢侈。
初初接手的那段時間,每次單元測驗下來,三四十的平均分,便是回報我一番耕耘后的干癟果子。
而且上課的時候,教室里就像是被獵人的槍響嚇跑了最后一只鳥兒的林子般,寂靜得死氣沉沉,個個目光呆滯如一棵棵只會隨風舞動枝葉的樹,極少主動發言。
接受該班的班主任工作后,我特意做了一些了解,原來這班孩子從二年級開始,就陸陸續續換老師,每一年甚至半年換一個,在我到來前,他們在當地一名沒經驗沒職業責任感的代課老師手里蹉跎了一學年,也就是他們的三年級時光,這種情況,在師資緊缺的當時,就像一群散在山坡上的小牛小羊,無奈之下交手給業余放牧手,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當然,上面的種種特殊后遺癥,乃是經濟等各方面條件這塊惡性腫瘤所致,而大多數孩子的學習一塌糊涂,也有各自家庭中的特殊病變引起的并發癥。
我記得當時班上有一個男學生唐唐,怎么說呢,成績差得根本對不起‘學習’二字,每次測驗,幾乎沒有改變過個位數的結局,然后我就發現了,每天遲到的隊伍里有他,每次不交作業的名單里也有他。
要知道,那個時候所有鄉村小學都是半日制,我們的上課時間可是早上10點半,所以,遲到這種罪似乎違反得太不理所當然。
而作為他們的老師,我是一個剛從學校畢業深深理解作業堆如山之痛的受害者,我的作業任務可謂是輕得不足為道,因此,每次看到唐唐拿出的本子空空如也時,我也是無酒自醉不可思議。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寫作文,主題是《我的媽媽》,唐唐交給我的作文篇幅最短,短到只有四個字,連書名號都沒有,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僅有的四個字還是前一天課下落下的筆跡。
當時我想,或許作文對于他來說,就像一個剛學走路的嬰孩去跳高,難度太大了,于是,秉著因材施教的科學態度,我擅自作主讓他從寫字認字開始,每天抄大字一篇,抄寫詞語十五個,可就這么簡單到弱智的任務,他……依然沒給我完成,而我真的是無計可施了。
某天下午,我約上同事專程上唐唐家家訪,這才知道,他們家離學校很遠很遠,在密林叢生的小路上一連翻過了三座大山后,我們才找到了那座山腳下的木屋——他的家。
我們到達時是晚上八點左右,外面是夜幕籠罩的暗黑,里面的色調唯一異于室外的是,被柴煙熏得黑黢黢的墻壁上端,一盞估計十五瓦不到的小燈泡掛在老鼠洞大小的窟窿處,負責兩間黑漆漆的屋子里的光照。
屋子里很靜,據說大人們還在山上干活沒回家,當我聽到一聲‘老師’時,睜大眼睛借助手中的蓄電池電筒,在那點稀薄而昏黃的燈光下,找到蹲在地上枕著老舊的板凳寫字的唐唐。
我的天呢,在如此模糊得看一個活人都難的環境里,有誰能告訴我該如何去讀書寫字,沒桌子沒椅子也就罷了,連足夠的光都沒有,
這一秒,我才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的成績會這么差?為什么他的作業每次都是白板?
班上還有另外一個叫何路的女孩,性格活潑開朗,人也挺聰明伶俐,按理說在小學階段,類似于枝頭喜鵲般能說會道的小女孩,學習成績應該不會太差,可是何路的成績卻跟她所擁有的聰明,完全無法成正比。
也是通過登門家訪之后,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
當我某天放學后一路打聽找到何路家時,還在院子里便聽到里面麻將搓得嘩嘩的聲音,我進門一看,那熱鬧非凡的場面,可不比鄉鎮小街上趕集。
然后我就在一陣烏煙瘴氣中,看到小小身影的何路穿梭在麻將桌的空隙間,一會兒給這邊倒水那邊遞煙,一會兒又給這個端瓜子兒給那個泡茶,被支使得團團轉忙得不亦樂乎。
當我問她今天的作業完成沒有時,何路看著我訕訕地笑,說還沒來得及做呢?
聽說老師來家訪了,她媽媽慢悠悠地打完了那一局才麻將桌上抽身過來,交談中我才知道,何路爸爸在外省打工,她媽媽在家以經營麻將館為生,十歲的女兒便是她的小得力助手。
我環視了一下他們家的房子,很漂亮也很寬敞,但卻沒有一處安靜的角落留給孩子,更沒有人去監督她學習這回事兒,也許,桌子那一百零八顆塑料磚頭,才是她們母女便生活里最重要的頭等大事。
還有一個叫做周周的男孩,他的家庭結構有點奇怪,不到十歲的他有個六十多歲的父親,據說年輕的時候犯了事兒進了監獄,出來后已經兩鬢斑白,為了延續香火取了他的母親——一個智力明顯不足的傻子女人。
在生下周周以后,兩鬢斑白的老父親并沒有為自己老來所得的兒子盡到多大的父親責任,所以,他從出生便大多圍在自己傻子媽身邊。
幸運的是就這樣一個媽,竟然也順利的將周周從襁褓幼兒撫養長大,而不幸的是,遺傳基本來就不達標智力先天注定有限的周周,長成后的一顰一笑每一個表情,都像是克隆了他的傻子媽,久而久之周圍的鄰居都把他當傻子看待,他自己似乎早已在無形之中,接受了自己是傻子的狀態,
其實這個一點也不意外,狼孩兒的故事不就如此嗎?
所以,適齡后的周周送到學校了之后,各方面的情況可想而知,‘傻子’二字也許注定是他這一輩子的標簽。
十多年過去了,這幾個孩子如今怎樣我不清楚,只是,每當看到廣告詞上的一句句‘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時,總難免想起那些早就輸在一道又一道起跑線上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