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位鄉村語文老師。
記憶里,父親總是喜歡提著他的小口袋,塑料質的,里面裝著學生的作業本、測試卷、小紅筆以及扶貧工作資料等。
他塑料質的小口袋,百分之六十是去藥店買藥送的。他從不換皮包,他說 : “皮包這種東西太呆板了!還很假(方言,意為華而不實、裝腔作勢)”
父親的袋子里裝著我喜愛的小零食。
2008年,我四年級。父親作為班主任,負責帶自己的學生到鄰近鄉鎮上參加中考。去的途中發生了意外——父親在半路突發腹部絞痛,而我們得知這件事的原委,都是后話了。
那時候除了父親有個翻蓋手機外,我們家沒有任何人擁有更便捷的通訊方式,所以帶信兒都是通過人傳人的方式進行的。我們發現父親去了三四天不見回家,都慌了。
正在我們要去找學校領導的時候,父親所帶班級的班長找到了母親。他急得頭冒大汗,手搓著褲腿子道 : “師母,我是九(八)班的班長xx,老師正在住院!我剛剛中考完從六曲(地名)趕回來,特意來通知師母!不過請師母放心,老師的病情已經得到緩解,我已經安排我們班的同學輪流照顧老師了…"
幾天以后,父親提著他的小口袋回來了。那是一個熱夏的中午,梧桐葉兒都被太陽蒸得蔫吧兒了,我正蹲在地上用柴火棍畫圈圈,突然有人從后面拍了我一下,我一扭頭,發現是父親!眼淚奪眶而出。
父親并沒有什么異樣,仍然很慈祥,只是眼里多了一絲疲倦。他接連喚著我的小名,從自己的小口袋里變戲法似地掏出了我心心念念的小零食,道:“小衛你看!這是什么?”眼角流淌的溫柔劃過一絲疼痛。
我丟掉畫圈圈的柴火棍子,一下撲到父親的懷里,哇地大哭起來,一邊使勁拽著父親的褲腿子,一邊抽噎著喊道:“媽媽!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呀!”
至今,我仍記得父親班級里的那位班長,那男孩兒瘦瘦高高的,黝黑的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干練與成熟。
難以想象這位班長男孩當時的壓力,他一邊要應付中考,一邊得組織班上同學照顧老師,在負責聯絡院方和我們的同時,還要做一件大事——鎮場子!(父親送自己的學生去考試,最大的目的是為了給孩子們打氣、讓他們面對人生第一大考試時,能多一些勇氣與信心)。
而在2008年,這位大人模樣的男孩才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班長而已!
2020年的今天,那位班長男孩已是一家跨國公司的特聘員,常年出國在外,每次但凡能逮著空兒回家,他都要先來看望父親。他常常調侃說自己的脾氣和秉性與父親的大差不差。
父親的小口袋里總裝著全家人的藥片兒。
父親的小口袋很多是從藥店得來的,小小的塑料袋子總是是裝著藥盒子進門,再裝著作業本出門。
一次,弟弟突然發高燒到41℃,這在醫學上已經是屬于超高熱的范疇了,如果不能及時搶救,很可能就會燒壞腦子,或者造成癱瘓。
等不到送去醫院,所有人都急紅了眼。母親紅著眼睛用酒精給弟弟一遍遍擦拭身體,嘴里哼嘰嘰地說些“求保佑”的話,爺爺翹著嘴、鐵青著臉顧自給自己的針盒子消毒,打算給弟弟打針(爺爺平日里研究些藥學知識,中西醫均有涉足,平日里有緊急情況,都是爺爺親自下藥。)
父親沒有喪著臉,只告訴我們等他兩分鐘,便提著他的小口袋出門了。
果真,過不多久,父親提著大袋“馬鞭燒”(一種黔西北地區隨處生長的植物,平日里都被我們忽略掉了),果斷地將“馬鞭燒”煮了水,給弟弟嘩啦啦灌將下去,沒一會兒,弟弟的超高熱便退了!保住了生命,身體完好無損。
小時候,我總是嫌棄藥店的塑料袋丑,袋子上面總打廣告、畫各種logo,我總想趁父親不注意,把袋子上的logo和廣告涂抹掉,再換上新的圖案。
終于有一天,我得逞了: 我偷了父親的小口袋,果斷地涂抹掉上面的logo和文字,用自己的彩筆在上面畫了一只藍色的貓:瘦長的尾巴,夸張的胡須……不知道父親是否發現了那只“花貓”,記憶中的那只小口袋,他用了好久好久!
直到我上高中,才得知了這樣一件事,父親的一位同事告訴我:“我看你的畫,畫得很好哇!以前你爸爸總是拿著那只塑料袋,告訴我們那上面的藍貓是你畫的!”
近年來,父親的小口袋里總是裝著扶貧資料。
十九大以來的這段時期,是我國脫貧攻堅的決勝階段。這幾年來父親不僅要忙教學事務,還要完成精準扶貧對口幫扶工作。
父親每次接電話,十有八九是關于撫貧工作、學生安全工作的,甚少關乎教育工作(即使他已經不做班主任)。
他工作群里彈出來的“紅頭文”件一串綴著一串,一波簇著一波,領導偶爾發個紅包,大家都對此嗤之以鼻,同時也心知肚明。
父親不會熟練操作計算機,看著他對工作日漸力不從心,做女兒的我心疼之余也常幫忙整理資料、統計文件,一起去走訪幫扶家庭,但父親的白發還是一天比一天更多了。
2020年4月27日,第一次為父親剪頭發,看到他白發里僅有的黑發,我只哽咽著,在心中默默升起了諸個疑問:
在基層教育工作中,非要讓一顆螺絲釘去干螺絲帽的事,實在讓人捉摸不透!難怪基層教育難以取得實質性的成效。從爺爺到父親,再到父親的學生、父親學生的學生……這些一個個投身基層教育工作的人,他們的希望在哪里?基層教育的希望在哪里?
謎題,不得而知。
有個晚上,凌晨一點,萬家燈火都熄滅了,我仍然在昏黃的燈光下和父親核對困難戶信息。那些條條框框的統計規則、所謂領導的“死命令”,讓我再次有了一種醫學生考試月特有的猝死感,在不知不覺中我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父親并沒有叫醒我。
當我被余夢驚醒時,發現父親還在整理資料,毫無睡意,彼時,已經凌晨兩點半。他安慰我道:“再多點耐心嘛,越是繁雜的事情,考驗人的越不是技術,你是女孩子,你應該多點韌勁兒才對呀!咱們再堅持堅持唄!”
看父親繼續把“5224282015...”字樣的身份證號碼一個個往小小的表格里敲,我眼中漸漸升起了一團霧氣:那些身份證號碼的生日區域里,數值比我大的孩子們,多年之后也會是一批值得期待的后浪,即便在2020年的今天,他們被國家定格為“精準扶貧戶”。
想到這里,我釋然了。
毫無疑問,走訪工作也是極枯燥、艱辛的。和父親一起去走訪調查的時候,常遇到不配合扶貧工作的“鐵桿戶”,父親卻一向極耐心地和別人解釋、堅持用心去和心交流,即便對方的話語刺耳,行為舉止固執得不可理喻。
學??偘炎铍y搞定的任務交給父親和他的扶貧小組,而父親并不加以推辭,他用行動告訴我: 愛心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都能給得起的,修身做人,必須要先學會擁有愛心、耐性兒。
黃昏時分,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穿著婚紗,唐突地走進婚禮殿堂;我很焦慮,四處尋找著父親,哪哪都找不見,幸運的是,夢沒有繼續:我失聲痛哭著醒來了。彼時,枕頭已經濕了大半,我知道夢并不是真的,但是心中仍悵有所失。
我起床,披上外衣走到父親的房間,想去探一探他,發現他在自己的小床上安靜地睡著了,黃昏的微光經茶色玻璃折射進入屋子內,把一切糊得更灰、更舊了。
桌子上還疊著一大堆沒批改完的作文本,我翻了翻他批改完的作文,后面綴著的評語有的甚至比學生的作文字數還要多!已經統計好分數的試卷被疊成小方塊,大概這樣的卷子裝進小口袋里,是不會捅壞塑料袋的。
父親像是一根快要燃盡了的煙頭,灰燼從煙頭上掉下來,故事就變成了煙。
農歷四月,布谷鳥的聲音還十分清晰,一聲聲——冗長;田間地頭的野草瘋長,日子不經意間便拐過了許多道彎,而風起時,年華掉在地上,都是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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