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火龍丹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一期風骨的創作】

爺爺是小鐵蛋的爺爺。

小鐵蛋是爺爺的寶貝蛋蛋,是爺爺被窩里的火龍丹。

一入了冬,村邊的玉娘河上就結了一層冰殼,天氣越冷,冰殼生長得越厚越硬。下過一場雪后,冰面上又蓋了一層雪被。夜晚的風像那些戴著鐵烏龜殼的帽子端著長槍滿村燒殺搶掠的異族強盜一樣猖狂,它嘯叫著,在玉娘河上橫沖直撞。雪被卷起來堆到任何角落,冰面漸漸地就再裸露出來。冰面未必全都是光滑的,會有凸出來的冰疙瘩,也會有深深的裂紋。

玉娘河的對面就是一個小鎮,曾經人口眾多,算得上繁華之地。而今逃亡的,餓死病死的很多。大街上——即便是白天,行人也稀稀拉拉的,一到夜晚,人跡全無,偶爾一條餓狗眼睛發著綠光在旮旯胡同里游蕩。靠鎮子那邊的河邊上,倒是隔不久就熱鬧一回。一個缺失了半個鼻子的日本軍官經常在這里殺人。他喜歡讓士兵把鎮里大街上的人驅趕過來圍觀他的殺人方法:刀砍、繩勒、喂“黑棗”、相互擊殺,甚至刨開一個冰窟窿,把他們推下去。

這條河因了一個女人而得名。爺爺經常給鐵蛋講一個老掉牙的故事,鐵蛋卻總也聽不夠。

爺爺把破被子給鐵蛋掖好,又摸索著反手把自己的后背的被子也掖好。他的胳膊因為完成這樣“高難”的動作而別得生疼。爺爺躺好,緊緊把鐵蛋光溜溜的身子摟在懷里。月光從破的窗紙洞里偷偷溜進來,和爺爺一起撫摸著鐵蛋可愛的小腦袋。偷偷溜進來的還有看不見但分明能夠感覺到的風。屋里有一股好聞的魚腥味,那是因為有幾張網,一根盤好的細麻繩和爺爺打魚穿的衣服。

蛋蛋是爺爺的火龍丹哩!爺爺每次睡進被窩里,鐵蛋小巧的身子像一團火,一貼在爺爺的懷里,爺爺就這樣說。爺爺把兩條僵硬的腿屈起來,膝蓋頂在孫子熱乎乎的小細腿上,然后就慢聲慢語卻充滿感情地講起故事來。

玉娘曾經是河對面鎮上的一個女人,如果活到現在,該有一百幾十歲了。那女人長得好,學問更好,寫的詩才好哩!富家的公子少爺的,都來求親,她卻違背了父母的意愿嫁給一個窮秀才。可是好景不長,秀才被鎮里一個“大善人”逮進牢里,玉娘被綁著弄上那個大壞蛋的炕了。從此,她每天被關在房子里,有人看著。幾個月后,玉娘得了機會逃出來。她有家不敢回,跑到咱這河邊,沒有路逃了。大善人帶人追上來,連騙帶嚇勸玉娘回去。玉娘卻大聲念起詩來:

雖是貧家女,

不因權貴屈。

愿身濯碧水,

除卻半年污。

念完跳了河死了!一個好女人就死了……

爺爺的故事已經講完,但人還陷入故事里,一時出不來。

鐵蛋說,我知道,從此,咱這條河的名字叫玉娘河了。

是的,玉娘河里的魚養活了我的肉蛋蛋。玉娘河啊……爺爺喃喃自語,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這黑漆漆的屋蓋,穿透冰冷的夜色,他陷入了回憶的漩渦,有兩顆淚珠滑過雙腮。

我喜歡紅鯉魚。爺爺,你教我摸魚吧!鐵蛋急切地說。

這可不行,水太涼啊!會凍壞你的嫩骨頭的!

你不是說,我是火龍丹嗎,我不怕涼!

爺爺笑了,摟著孫子愉快地睡去。

玉娘的四句詩鐵蛋是聽不懂的。爺爺曾經給他解釋了幾次,也不知是爺爺這老師不合格還是鐵蛋這學生不合格,總之,鐵蛋還是不大明白。鐵蛋還有一點不明白,他就問,爺爺,那大壞蛋把玉娘綁炕上干啥?

干啥?給壞蛋暖被窩唄,就像蛋蛋給爺爺暖被窩一樣呀,爺爺說完,又補了一句,蛋蛋一定不會愿意給壞蛋暖被窩的!

鐵蛋使勁點頭。他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爺爺小時候也喜歡這個故事。

爺爺本不是漁民,他年輕的時候在河邊開了幾畝荒地,可是通常一季莊稼種下來,到秋還是收不了多少糧食。轉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家人又挨餓了。挨餓久了就會生病。爺爺先后賣光了地,也不能養活一家人。鐵蛋的奶奶、父母和一個姑姑都先后死了。爺爺不能再讓寶貝蛋蛋餓死,就去學打魚。春夏秋冬,一天都不敢閑下來。玉娘保佑,爺爺打來的魚,賣了錢買米,居然養活了他們爺倆。

爺爺年紀大了,得了嚴重的風濕和腰椎病,胳膊、腿、腰、背、手指關節等,全身無一處不疼痛。可是走路的時候,他腰桿仍然直直的,像玉娘河上來往船只的桅桿;頭高高抬起,他不會在任何人面前低聲下氣。

餓死不低頭,累死不彎腰!爺爺常把這話說給鐵蛋聽。鐵蛋覺得爺爺也是個詩人了,爺爺的這句詩真好聽,被鐵蛋牢牢記在心里。

冬天的每一個早晨,爺爺到了玉娘河。他選好位置,刨開一個直徑一米的冰窟窿。爺爺用一個自制的長把兒小網在冰窟窿里快速轉著攪。水被攪動起來,就會有魚漂上來,迅速用攪網撈上來,甩在冰上,那魚掙扎幾下,就凍住了。他的棉鞋褲腿通常都會濕透,寒風打得衣服鐵一樣堅硬,膝蓋部位回不了彎。爺爺一刻不閑,閑了,身體就會凍僵。實在冷極了,爺爺就喝幾口酒,他打魚是帶著一瓶酒的。酒瓶空了,天也就將黑了,無論收獲多少,或者有沒有,都要收工了。如果繼續待下去,爺爺擔心自己會凍成一個大冰棍。爺爺把魚在鎮上換成錢交給小鐵蛋保管。鐵蛋經常拿了酒瓶去村里的一家酒坊打“火云燒”給爺爺帶上。這種酒六十多度,爺爺冷了就灌兩口。一入口,冰涼的酒就變成一團火,一路滾著,滋滋啦啦燒過喉嚨,落到肚里,滿腔子里都似乎著了火。爺爺就覺得身上立刻暖了,爺爺的黑臉膛上就飛來一片紅云。

有時吃晚飯,爺爺也喝幾口火云燒。爺爺說,蛋蛋是爺爺被窩里的火龍丹,這酒嘛,就是爺爺打魚時的火龍丹。來,喝一口,我的小男子漢!

爺爺把一盅酒送到鐵蛋嘴上。鐵蛋喝一小口,直嗆得流出眼淚,臉上立刻紅得像落了一朵火燒云一樣,這一點,隨爺爺。

當地有一種鯉魚,顏色通紅味道鮮美,比別的魚好賣價還高。夏天是打鯉魚的好季節,無論是撒網,垂釣,還是下河去摸,常會有收獲。可是到了冬天,河面封凍,別說大鯉魚了,就連普通的小雜魚都不好弄了。當然會有人,比如爺爺這樣的老漁民,刨開冰窟窿攪魚。但鯉魚是攪不上來的,它們都潛伏在河底最深處去了。冬天的鯉魚是需要人跳進河里潛到水底去摸的。

冬天摸鯉魚——這是玉娘河兩岸幾十里內爺爺的絕活,其他人既不敢,也沒有這樣好的水性和經驗。爺爺已經摸清了鯉魚的習性,冬天,它們會潛伏在河底最深的地方,因為那里比較溫暖。它們通常幾條頭朝里尾朝外圍成一圈,呈半冬眠狀態。它們整個冬天都不怎么活動,因此也不需要太多的食物。爺爺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比如鐵蛋病了,需要抓藥,而家里又沒有錢,這才會下河摸魚。

爺爺是這樣摸魚的。他帶一捆幾十米長的細麻繩和一瓶鐵蛋打來的火云燒,來到河邊選好位置,刨開一個冰窟窿,把細繩子的一頭拴在河邊的大石頭或者樹上,然后爺爺迅速脫光自己的衣服,把繩子的另一頭系在自己的腰上。爺爺抓起帶來的那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上幾口,然后迅速跳進冰窟窿,潛到河底。

一旦發現了大紅鯉魚,爺爺就悄悄靠近,雙手合起來,猛地鉗住大鯉魚,那魚就很難逃脫了。爺爺一只手的兩根手指摳進魚鰓,另一只手拽著麻繩迅速返回河面上。

半鼻子又在玉娘河邊殺人哩!有一天晚上,爺爺背著漁具從疾風暴雪里回來說。他情緒很低落,臉色像鐵蛋在爺爺褲子上打的補丁那么難看。他的小魚簍里空空的。

殺的什么人?鐵蛋問。

唉,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回答了孫子的問題,爺爺就不想再說下去了,他怕嚇著小鐵蛋。

那事發生在約莫正午時分,爺爺正在他刨開的冰窟窿里攪魚。水被他攪得從冰窟窿里漾上來,濕了他的鞋和褲腿,又被風凍硬了。今天運氣不好,連刨兩個冰窟窿,他都沒有一點收獲。天陰沉沉的,爺爺的腰痛得厲害。他停了手中的攪網,兩手按著膝蓋緩緩直起身子,抬頭想去找找太陽躲到了哪里,就見河那邊幾個人被繩子綁成一串,就像串成的糖葫蘆。一隊日本鬼子把他們推搡著,趕到玉娘河邊一片平坦的地方。他們后面還有幾個鬼子驅趕了一些鎮上的老百姓跟過來。這些人大都面無表情,由著鬼子們呵斥,走得慢的被槍托推一下,又一下,腳步就趔趄著撞到前面的人身上。

爺爺停了手里的活。他往前走了幾十步,走過河對岸,加入人群里。鬼子們站定,把捆綁的四個人一字排開。一個鬼子讓他們跪下,他們不聽,就被狠狠踢了后腿彎,四個人先后跪在雪地里。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腰挎軍刀,兩眼乜斜著看他的俘虜,也偶爾回過頭看看象羊群一樣的戰戰兢兢的中國老百姓,他的眼神冰冷又叫人恐懼,甚至比過了鬼子們的刺刀。

爺爺認得,那個軍官沒了半個鼻子,黑黑的鼻毛就毫無障礙地長得很長。爺爺見過這個半鼻軍官幾次,都是在玉娘河邊殺人的時候。這是個心狠手辣的屠夫,是地獄派來的惡魔,鎮里和周圍的村子有這樣幾句兒歌:

半鼻子,真兇惡,

殺男的,霸女的,

喝他血,吃他肉,

嫌他臟來嫌他臭,

剁成泥巴喂野狗。

這時候,玉娘河對岸的鎮里有人主動來看熱鬧,河這邊的村子也有人來,在這潔白的雪地上,人越聚越多,像一塊巨大的灰色補丁。

日頭躲在棉被一樣的烏云后面,天空黑得就像鍋底灰,一絲風都沒有,卻干冷干冷的。老百姓都穿了棉襖棉褲,手伸到袖筒里,各色破爛的鞋在雪地上跺著。一個老頭把兩只手插進肥大的棉褲腰里,貼在肚皮上。一個老太太渾濁的眼睛不時滴下眼淚,她用粗糙的手擦著,臉上皴皺成了榆樹皮。一個婦女穿得挺厚實,卻抖著兩條腿,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日本鬼子的刺刀,或者兩個原因都有。

半鼻子站在人群前發表了一番聲色俱厲的演講,無非什么和大日本為敵,絕無好下場之類的話,然后下了一個可怕的命令,扒光他們的衣服!

幾個鬼子像瘋狗撲上去,先把三個男人的鞋子脫掉,然后脫光他們的上身的棉襖,又扒他們的棉褲。三個男人羞憤不已,和鬼子扭打在一起,被各打了幾槍托才放棄反抗,任由他們扒光剝凈,趕到冰面上。三個男人都蹲下,兩條腿并在一起,兩條胳膊抱住腿,頭抵在膝蓋上,不敢抬頭看鄉親們。

鬼子又開始扒那個女人的衣服,棉襖棉褲被扒下來,鬼子又扒她的內衣,一聲聲凄厲的慘叫響起來,像針尖直刺入玉娘河邊老百姓的耳朵里。人群突然躁動,形成人流的波浪向前涌動。鬼子們長槍橫在手里,用力阻擋著。有人大叫,她是女人啊!你們放過她!接著群情激奮,各種吵嚷聲此起彼伏。女人的上身已經完全暴露在眾人的目光里,下身只剩了一條短褲。

半鼻子揚起一只白手套算是制止了手下進一步的行動。她也被推到冰面上。

爺爺看見,那女人穩住腳步,轉過身來,挺直了腰桿,昂著胸,面對日本鬼子和一群鄉親父老。女人眼睛紅得發光紅得嚇人,她把每個鬼子淫邪的臉收在憤怒的眼睛里,卻顯然是對三個蹲著的男人大叫起來,同志們,站起來!我們沒有錯,讓同胞們看看,日本鬼子是這樣凌辱我們的!

三個男人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都站起來,他們和女人并排站在一起。

他們四個人把自己的身體無遮無掩地舒展在這針扎刀剜的冬天里。他們都很清瘦,雙腮深陷以致顴骨分明,胸上的肋條一根根都凸顯出來,胳膊和腿就像粗點兒或細點兒的干柴棒。

人群中有人小聲說,他們是在附近山里搜出來的游擊戰士,前幾天,鎮里就有公告貼出來。

天陰得更黑了,甚至讓人懷疑到了晚上,其實還是正午。突然起了風,須臾落起了鵝毛大雪,兩米外都看不清了。雪像一塊巨大的幕簾,擋住了四個人赤裸的身體。四個人的光腳板幾乎凍在冰面上,身子已經麻木,眼神漸漸要散去光華。他們即將站立不穩,卻還努力把腰桿挺直,挺直!

半鼻子打了幾個噴嚏。他的興致指數終于被風雪的淫威打得歸零,這才下令,開槍!

太君!請等一下!人群里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讓我喂給四個孩子一口酒吧!這是爺爺從人群里走出來。這個老頭的臉被風蹂躪得像煤球一樣黑,雪打得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卻射出比雪更亮的光來。長長的胡子上落了些雪,被鼻孔里噴出的溫乎氣打得要化了,又被風凍硬了。爺爺右手從貼身的懷里掏出一瓶酒,左手正在擰瓶蓋。

半鼻子厲聲喝問,你的,什么人!

當地一個保長迅速從人群里跑過去,給半鼻子鞠了一躬,討好地說,太君,我是保長,良民,良民。這是河后村的老漁民,我們都認識。他可是有絕活,他能鉆進冰窟窿里摸到新鮮的大紅鯉魚。

半鼻子看著保長說,吆西,這個季節還能摸到紅鯉魚!然后沖爺爺點點頭。

爺爺就走到冰上立著的男人面前,每個人都給他們喝了一口用自己的胸膛焐熱的酒。他們的嘴已經凍得不聽使喚,酒喝進去一半,灑出來一半。爺爺最后來到那個年輕的女人面前,同樣把酒瓶嘴兒挨在她凍得發白的嘴唇上,喂給她一口酒,她同樣只咽下一半,嘴角流出另一半,嗆得咳嗽了兩下。爺爺流著淚沖他們每個人都悄悄說了三個字,硬骨頭!

一陣雜亂的槍聲響起,老百姓都哆嗦了幾下,有人開始小聲哭泣,嗚嗚咽咽,在寒風里時有時無。

半鼻子率領鬼子兵鉆進風雪里去了。

爺爺和幾個年紀大的鄉親們走上前去。冰面上歪歪扭扭倒下四具尸體,有血汩汩從胸口或者額頭流出來,把他們身下的冰面染紅一片,又像一條條紅色的蛇,爬不遠,就凍在冰上,潔白的雪花就落在上面。

爺爺等人給四個人穿著他們的被撕爛的衣服,爺爺自言自語,又似乎跟旁邊的人說了許多次,硬骨頭,都是硬骨頭!

四具尸首抬到爺爺刨開的冰窟窿前,一個個放下去了。他們就隨著冰下的水流遠去了。

這就是一幫畜生!爺爺對鐵蛋說完那句鬼子殺了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話后,把剩下的半瓶酒從懷里掏出來放在一邊,狠狠地罵。

這時“砰”一聲門被一腳踹開,保長帶著兩個手下闖進來。他對爺爺說,太君說了,要你明天下河給他抓條大紅鯉魚。爺爺說,天太冷了,就我這身子骨,下得去,上不來了!爺爺把腫脹的手給他看,又擼褲腿,讓他看畸形的腿。

保長說,這是太君的吩咐,去下去,你說了不算!

我不會去的,你回復你的日本太君去吧。

保長輕蔑地哼一聲,突然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手槍。這是他以前給鬼子辦事得到的獎賞。他一把拉過鐵蛋來,把手槍頂在了孩子嬌小的頭上,咬著牙說,如果皇軍吃不到鮮活的大鯉魚,你孫子就會吃一顆黑棗!

鐵蛋的脖子被這個壞蛋粗壯的胳膊鎖住,頭被鐵家伙硌得生疼,兩條腿在微微抖,一陣尿意襲來。但小鐵蛋努力控制住這一切,臉上故意做出毫不畏懼的樣子,不說一句話。

爺爺卻有些驚慌,只好說,明天我就是豁出老命也刨冰窟窿,下河摸鯉魚。

保長收起槍說,皇軍今天聽我說你能鉆到冰窟窿里摸魚,非常感興趣,明天他要親自觀摩,你可要好自為之。臨走又撂下一句,別想著逃跑,皇軍在附近設下了天羅地網!

第二天一早,保長又帶著兩個人來了,催促爺爺趕緊出發。爺爺背上那捆細麻繩,扛著刨冰的鐵鎬,正要出門。保長指著鐵蛋說,他也要去!老家伙,今天摸不到紅鯉魚,你孫子有可能會下去喂魚的!

爺爺帶著鐵蛋到了玉娘河邊,選了個位置。爺爺用腳把冰面上一小片地方的雪踢到旁邊,露出透亮堅硬的冰。他掄起鎬,刨得冰塊飛濺。

半鼻子帶著幾個士兵來了,他們戴著棉軍帽,耳朵上戴著兔毛的護耳,穿著厚厚的大衣,棉皮靴,筆挺地站在旁邊看著爺爺干活。

昨天雪下得大,今天已經晴了,但日頭好像離玉娘河太遠,溫暖難以到達,卻把冰面上的雪照得發出刺眼的白光,讓人不敢多看一眼。天空沒有一只鳥,河對岸的鎮子邊上也沒有一個人,雪后尤其冷,它們(他們)都沒有能夠經受得了這隆冬淫威的硬骨頭。不遠處的冰面上發出一聲“嘎巴”的爆裂聲,那是由于熱脹冷縮,冰層裂開了一二指寬的口子。

爺爺歇了兩回,終于刨開半米厚的冰層。

爺爺脫得只剩一條短褲。

爺爺渾身就是骨架撐起一張薄皮囊,又像一具古人的化石,肩胛骨、鎖骨、肋骨、臂骨、腿骨等等一根根一塊塊,分明而又凸顯。

有風吹來,卷起河面上的雪在空中飛舞,直往脖領子里灌。保長和他兩個手下都戴著棉帽子,兩個大帽遮乎都緊緊系好,把凍得紫青的臉藏在皮毛里,只露著眼睛和鼻尖。他們呼出的白色氣體立刻結晶成霜的狀態掛在帽子的毛上。這時的鬼子兵們也都在寒風中喪失了整肅的軍威,哈著手,跺著腳。其中一個流出來兩管鼻涕,凍在他的小胡子上。半鼻子縮著脖子,佝僂著腰,像只大蝦米。他大概已經耗盡了觀摩的興致,但是又不能不強挺著,以證明皇軍鋼鐵的骨骼和意志。

鐵蛋叫了一聲,爺爺!從懷里掏出昨天剩下的半瓶酒遞過去。這是小鐵蛋臨出門時揣在懷里的。

爺爺驚喜地接過去咕咚咕咚飲盡。鐵蛋已經把繩子一頭系在爺爺的腰上,另一頭在自己細嫩的手腕上纏了兩圈,又結結實實攥在手心里。

爺爺黑漆漆的臉上立刻換了顏色,紅得像被夕陽點燃的云彩。他沒有立刻下河,反倒是走近小鐵蛋,拍拍他的肩膀。鐵蛋看見爺爺眼里是一種別樣的光,心中有些困惑。

爺爺忽然說,餓死不低頭,累死不彎腰!然后挺直腰桿,赤腳走到冰窟窿跟前,噗通一聲就不見了蹤影。冰窟窿里漾出一些帶著薄冰碴的水,不過一兩秒鐘就凍在冰面上。半鼻子和保長等幾個人圍上來往窟窿里看。

那捆細麻繩一圈圈被拉進水里,直到剩了不多才停止。鐵蛋牽著繩子的一頭,蹲在冰窟窿旁,瞪著眼珠往水里看,當然除了一截在水里蕩悠悠的繩子,別的什么也看不見。

爺爺憋著一口氣在玉娘河里前進。他熟悉河里每一個漩渦,每一處溝底,每一種魚,這是他的第二個家。他的風濕病已經很嚴重,走路都僵硬且困難,但在水里,他就像一條大紅鯉魚得心應手,只是水太涼了,像萬千鋼針直刺入骨頭里。

爺爺擺動著胳膊和腿,睜著眼睛在水里搜尋紅鯉魚。他先后回到冰窟窿探出頭換了三口氣,終于在他第四次搜尋的時候,看見幾條紅鯉魚圍成一個圈,它們頭朝里尾朝外,一動不動。爺爺輕輕靠近,驚喜地發現其中一條足有七八斤以上。在玉娘河里,爺爺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紅鯉魚。要是在這個季節拿到鎮上賣,一定能換回爺倆一個月的口糧啊!

爺爺游到近在咫尺,閃電般伸出雙手,突然鉗住那條大鯉魚的身子。魚從半冬眠的夢里驚醒,拼命掙扎。它的力氣很大,爺爺差點脫手。不過這位老漁民迅速把兩根手指摳進魚鰓里,這樣,大鯉魚的命門就被鎖住,它絕對逃不掉了。

爺爺仔細觀瞧。小腦袋上兩顆凸起的明亮的眼睛,周身通紅,鱗片瑩瑩有光,漂亮極了。

爺爺和它親了個嘴,就松開了手。

爺爺松開抓住魚的手,它就倏忽不見了。

爺爺在河底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一手扯住細麻繩用石頭割了十幾下。爺爺心中念著蛋蛋,又無來由想起玉娘的故事,然后是昨天四個大義凜然裸對鄉親父老的孩子。此時,爺爺已經沒有了冷的感覺,他的胸膛里自有一顆火龍丹……

半鼻子和保長失望地走了。冰窟窿前留下了跪著的鐵蛋,他旁邊是拉上來的繩子,一頭破碎的麻線凍成硬的了。還有一個空酒瓶,鐵蛋爬過去撿起來,重新揣在懷里。

十年后,鐵蛋已經是村里火云燒酒坊的女婿,他成了當家做主的老板,專心經營火云燒,這是爺爺愛喝的酒。他把爺爺和那四個游擊隊戰士喝過的空酒瓶供在神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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