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索馬里山的高軌上,每一條鐵枕上都臥著一個人的魂靈。“鬼節(jié)”這天,人們相邀來到這里,用身體貼近鐵軌,將下頦枕在冰涼的邊緣上。
黑黢黢的野森林將他們環(huán)繞,黎明一同等待著劃破黎明的脆響,臥在鐵軌上的人難得地感受到了人、天、地在蒼茫中合一,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霧靄中藏著的守靈人點紙錢剩的余火,在搖曳中等待著呼嘯而來的火車將它熄滅。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種幸福的等待中,沒有后悔,也沒有什么挑逗他們反悔。他們的腦海里甚至勾勒著一幅幅絕美的畫面:來自人體藝術的空靈,來自Rose與Jack的凄美愛情(那冰冷刺骨的感覺竟跟在大海里有些相似)。草叢中兩只起伏的白蝴蝶似梁山伯與祝英臺輕軟地召喚。
他們彼此并不相識。他們之間隔著墻、磚、門、水泥地,還有空氣。他們從不串門,他們在與其他人同乘封閉式升降電梯時會不自覺地關注屏幕上的數字(別人入侵自己領地時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他們可以讓大腦旋轉得比頭上懸著的風扇還快,他們可以像鋼琴家演奏那樣敲擊鍵盤,他們可以信手拈來一篇文稿。他們從不在白天做夢。他們對水滴滴在生活的調色盤上的美感到無法思考。
昨夜,他們悄悄對面人家的門,輕聲問一句:你去嗎?著西裝革履的開門者并不回答。他們閉上門去,任襯衫和西裝的皺褶陷在沙發(fā)中。然后他們在天還未亮的時候早早醒來,竟向鐵軌走去。
星空并不如他們想象中的潰亮。草叢中的蚊子也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毒。他們那樣緩慢地涌動著,從四面包方向山腳下會合。然后,他們一起上山。
他們彼此還是不說話,就像他們趴在鐵軌上的時候一樣。大麥飽滿的顆粒,金色的稻香,汗珠從他們的鼻尖上沁出。轟鳴的聲音響起來了,火車從遙遠的地方駛來。
那其實是莊稼收割機在作響。遙遠的地方的收割機,切割著稻香。
二、
荒山上的惡魔總在白天昏昏睡去,在黑夜中醒來,回憶他白天做過的夢。
有一天的夢像一個預言。夢里的森林籠罩著輕紗,眼前的森林系著薄霧;夢里的月亮淺淺一牙,眼前的彎月細細一弧。鐘聲響了十下,大樹枯了兩棵,前夜晾曬的靈魂干了十二張,一點不錯。
惡魔有一架振音琴,布置在索馬里高山上。充斥在琴鍵里的靈魂為這架琴自動調音。它奏出的音符配得上小人魚的歌唱。
倘使是一支悠傷的曲子,惡魔就在琴邊打著跟憂傷人的心跳一樣的節(jié)奏。快樂的靈魂瘦了一圈,躲到音區(qū)的邊界去了。而憂傷的靈魂響應這召喚,寄居在惡魔手邊,又漸漸地分散開來,用氤氳的和聲飄逸出音調。那聲音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使海邊的鮫人也不由自主的落淚。她仿佛是正在起舞的人魚魚尾上的神經,尾尖上的痛楚通過那根神經向遍布血管的大地上擴散,無論何時何地,接收的人都能感知到“踩在刀尖上”的痛苦。那是人才能傾聽的痛苦。 因為盡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的心比這更痛。心痛,本是人才有的痛苦。
三、
山谷下的人們沒有機會聽到這天籟之音,即使是篝火節(jié)。
篝火節(jié)的習俗是要人們在山腳下圍著篝火跳舞的,那是魔鬼唯一一個能和人們在一起歡慶的節(jié)日。到那個時候,人們會穿上掛滿金屬片的裙襖,帶著清綠色的鬼臉,敲銅鑼,擂大鼓。玩到高興時,人們變得親密無間,互不相識的人都拉起了手。這時,魔鬼就會從黑叢林中搖著鈴鼓,一路唱著跳著到人群中里來。到了繁星滿空的靜謐的深夜,人聲低下去了,人們依偎在火苗旁,遐想著天空、宇宙、星星。惡魔也停止了搖鼓,背過手去,緩緩地踱步到琴前。那鐵軌宛如一架鋼琴,間或是豎琴。惡魔的手指在其上飛快地撥動著、飛舞著,連星星聽到了都停止了私語。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人們不再過篝火節(jié),不再痛苦,也不再欣賞音樂。人們把自己變成了需要加工的零件,放在叫“城市” 的機器上,經過了一道又一道的流水線。這沒什么不好。
偏偏惡魔做了那個預言似的夢。他許久沒有奏出過一只真正快樂的曲子了——因為鐵軌里沒有儲存足夠的快樂的靈魂,彈不出飽滿的音符。于是他決定創(chuàng)造出一個“快樂的靈魂將被吸引”的預言。
惡魔這天很晚才睡。他躺在床上冥想著快樂的靈魂注入鐵軌的情景。在這種半睡不睡的狀態(tài)下,一個清晰的場景忽然開始在惡魔的腦海里反復放映:
有人來了。有人走近鐵軌。有人在鐵軌上俯臥。他們的靈魂在與鐵軌里的靈魂對話,畫面生動而清晰。
惡魔醒了。睡在城市里的人們也醒了——倒不如說他們被催眠了。因為他們突然記起了明天要上山,像他們的祖先一樣過篝火節(jié)的往事。
四、
這是一條廢棄的鐵路,不通車已經有很久了。
他們來到這里,不是因為著了魔,更不是因為“預言”。而是因為尋找快樂是他們的本能,感受痛苦也是。
他們俯臥在鐵軌上,享受痛苦,欣賞凄美,回憶傷痛。被封鎖的情感閘門終于被打開,這本身就是一種怎樣的快樂!
他們站不起來了。在他們心中,火車以碾過自己的皮肉,靈魂已在鐵軌中融合。他們再也無法離開這鐵軌,離開這荒山,因為痛苦,因為快樂,因為憂傷,因為思念,因為他們的心會痛了。
沒有任何一種快樂能與這種重獲情感的快樂相媲美。那種無盡的快樂使他們忘卻了生與死,忘卻了生命的界限。他們來這里做什么,火車是否要來,已經不重要了。
第二天的新聞里,主持人照例用職業(yè)的口吻曝光了一座城市全體人員的離奇死亡。據說事發(fā)現場在一條廢棄了多年的火車軌道上,事發(fā)原因初步認定為凍死。電視機前的人老練地大口嚼飯,用主持人的聲音拌嘴。這個國家里,又多了一座無人問津的空城。
但那座空城的土地上,養(yǎng)育過一群真正的“人”。那里的空氣中蕩漾著一種別處沒有的東西——音樂,真正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