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男生喜歡讀歷史,我也一樣,曾經每天讀一個小時的史書。讀的時候確實很帶感,但是由于眼界及思維方式的原因,并不能很好的理解史書中所講。后來就有了一個觀點:很多人讀史書其實是不得要領的,因為沒有深入的思考,也沒能將這些史料給串聯起來,并不能跳出這些單純的史料而看到更深層的東西及其根源。
史書都是以古文寫的,很多詞、字的含義和現在的并不相同,并且很干練,除非深厚內力的人根本不知道一句話中可以包含那么多信息。很多人都不一定知道史書中的那么多的春秋筆法以及哪些內容摻雜了作者的個人評價。
最近在讀大秦三部曲之《秦始皇:詐與力的極致》,感受尤深,完全被作者的讀史書的功力給震驚了,就用文中的張良的例子展示一下作者的功力。
《史記·留侯世家》的開頭有這么一段話,介紹張良的兵法是從何處習得。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
大意就是張良有一次漫步,在橋邊偶遇一個老父,老父故意把鞋子扔到橋下,讓張良去撿,張良不僅去撿了還跪著給老父穿上,后來老父給了他一部《太公兵法》的故事。
這個故事很簡單,乍一看并沒有可圈可點之處。套用現代小說的情節就是:一個練武奇才無意中遇到高人,并被高人傳授武功秘籍,從此大展宏圖。
那么,這三百來字,難道真的就只有這么點信息嗎?
開頭是“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張良在從容的漫步。但是在這之前,他是去干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刺殺秦始皇。并且正在被全國通緝,他卻能夠從容的漫步,這個可就厲害了。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躲起來,根本不敢出門,膽戰心驚還來不及呢,哪敢出來散步,更不說從容了,這就說明他膽氣過人。
可是張良為什么要刺殺秦始皇?因為張良是韓國的貴族,出生于韓國的宰相世家,祖父和父親曾經擔任五代韓王的宰相。家里是相當的有錢,雖然被滅國,秦朝并沒有沒收他家的資產,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以活的萬分瀟灑。但是,他選擇了要為韓國報仇。對面強大的秦國,無兵無權的張良難道是瘋了?當然沒有,他只是覺得張家的富貴都從韓國而來,韓國滅亡了,別人可以無動于衷,但他不能這樣。于是他當下就決定,他要散盡家財來求取刺客,要殺了秦始皇為韓國報仇,但是刺殺任務失敗了。
以上就是故事背景。
在他從容漫步時,遇到了一位穿著褐色衣服的老父(低下階層)。普通老百姓從他這種貴族身邊走過時,基本不會被注意到。但是,老父直接將鞋子扔到橋下,讓張良去撿。
張良是什么反應?良愕然,欲毆之。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貴族,面對這種刻意的羞辱,表現和我們預想的一樣,很驚愕,并且想打那個老父。這才是年輕人的想法,第一念頭就是覺得對方是在挑釁。雖然這么想,但不能打,因為對方年紀很大了,一不小心打傷了,招來官府,自己又被通緝,情況就不好了。于是強忍著,到橋下撿了鞋。理智戰勝了情感。
但是,老父看張良取完鞋子后,并沒有說謝謝,還讓張良給他穿鞋。老父的態度并不好,為什么,因為這是一個考驗。如果是我,面對這種挑釁,我可能直接就走了。但是張良畢竟是張良,他老老實實的給老父穿鞋,不是隨便穿,而是長跪履之,跪著給老父穿鞋。張良可是世代的貴族,在韓國,張家可是權傾朝野,居然跪著給老父穿鞋,這不僅顯示出張良的家教,也反應出他的性格特點,既然忍了,那就一忍到底吧,忍的時候要也把事情做好。
穿好鞋以后,老父很開心,大笑著就走了。
張良是什么反應:良殊大驚。
這是什么意思呢?注意,人跟人之間,特別是高手跟高手之間的交手,往往是不必形于語言文字的。形于語言文字靠長篇大論講道理,那都是低層次的事情。高手跟高手之間交手,往往三言兩語,往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雙方就知道對方的高下。
舉這個例子來說,老父要張良幫他穿鞋子,是老父欲驚張良,而張良不驚。我見你的面,我先要驚你,讓你明白我是什么樣的人物。
張良“下取履,因長跪履之”,是張良欲驚老父,而老父不驚。這都是出乎一般人意料的行動,因為出乎人的意料才叫作驚。
老父“以足受,笑而去”,是老父又驚張良。
你看誰贏了誰輸了?雙方這樣三言兩語幾個動作,一共交手了三次,最后老父不驚而張良大驚,老父大獲全勝。
張良一直目送著老父,這個時候,張良才發現這個老父不是一般人。
老父走了里把路,又返回了。老父為什么回來,當然是為了見張良啊,可是如果張良走了怎么辦?難道老父不擔心嗎?老父知道張良肯定會在哪里,因為張良知道老父肯定會回來找他。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雙方已經明白了對方是什么等級的人物。雙方等級相同,在歷史上才能構成佳話;如果雙方等級差了太多,只要老父沒回來或張良沒在原地等他,這個故事就會變成笑話。
老父回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孺子可教矣”。那么,老父憑什么覺得張良可教,他剛剛又教了張良什么,那就是忍。但是這能叫作教嗎?這當然叫作“教”,中國的教育方法有很多種,嚴格來說,只有儒家才逐字逐句講解,道家講的是“點化”。而老父正是道家人物,他只要三言兩語把最重要的東西點給你就夠了。你的水平夠,你的悟性夠,他才肯定你孺子可教。
老父和張良約了個時間:五天后的早上,在這個地方見。老父并沒有說具體是幾點,也沒有說干什么,只是說是五天后的早晨見。張良是什么反應:因怪之,跪曰:諾。
張良為什么“怪之”?因為他知道這個老父不是一般人。既然知道這是高等級的人物,就恭敬地跪坐在地上答應了。
關于見面,也是老父要給張良上一課。
五天后天亮時分,張良如約抵達,但是老父已經到了。老父很生氣,于是質問道:與老人期,后,何也?轉頭就走,留下一句話:“后五日早會”。五天后,剛剛雞叫時,張良到了,發現老父已在。老父又很生氣,說:后,何也?于是轉身又走了,說五天后早上見。第三次,張良在第四天晚上抵達,抵達沒多久,老父到了,老父很開心,說就應該這樣。
約會的這段話,最關鍵的兩個字就是“先”與“后”。如果說得更精練,其實就是爭“先”。
兵法云:先發制人,后發受制于人。這兩個字太重要了。老父就是借跟張良約會這個事情,來點化他什么叫作“先”,什么叫作“后”。
什么是先?
有的人會回答:先,就是比人家早。
但是你怎么才能確定,你一定能比人家早呢?一定能比人家早才叫作“絕對的先”,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老父其實并沒有明確約會的時間,只是說五天后的早晨。第一次,張良是在天亮時到的,老父已經到了;第二次是在雞叫時到的,老父也到了。這個時候,張良如何把握最后一次機會:一定比老父早?
那就是第四天晚上到,這樣還沒有到第五天,即使老父先到,他也沒有指責張良的理由,此時的張良已經立于不敗之地。“立于不敗之地”就是“絕對的先”嗎?當然不是,這只能叫作“不后”。
把一切主客觀因素,全部考慮在內,算到無可再算,做出萬全準備,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雖然不是“絕對的先”,但已經是“絕對不后”,這就是第一步。這就是《孫子兵法》說的:“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勿恃敵之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雖然是第一步,但這一步非常重要。自己都沒準備好,你如何能夠搶“先”呢?
到底什么是“絕對的先”?出乎對方意料,就是“絕對的先”。
既然想要求勝,就必須占住“絕對的先”,也就是要出乎對方意料。從這個故事中的“有頃,父亦來”,就證明老父是接近夜半的時候才來,結果出乎他意料的是,張良第五天沒到就來了,這就告訴我們什么叫“絕對的先”。兵法必須這么用,老父要告訴張良的就是這一點,而張良也明白了這一點。
老父要教張良的,其實只有兩個道理,就是“忍”和“先”。
《孫子兵法》說:“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后如脫兔,敵不及拒。”“始如處女”是一個比喻,古人用沒有出嫁的女孩子來比喻天下最柔弱的人,對誰都沒有威脅。正因沒有威脅,敵人才能不防備,放心地把門打開,這就是“忍”。
可是在敵人把門打開那一刻,你“后如脫兔”攻了進去,古人用飛奔出去的狡兔來形容動作之迅疾。于是敵人來不及把門關上來抵御你,這就是“先”。
唯有“忍”,才能讓敵人失去防備。敵人沒有防備,你才能出乎對方意料,才能占住“先”來出奇制勝。老父教張良的,正是這兩個道理。
為什么要忍?忍是為了等待最好的時機。
老父什么要教張良這兩個道理?
因為老父知道張良有膽氣,也很聰明,但是畢竟太年輕。不明白“忍”和“先”的道理,所以為韓國報仇的嘗試失敗了。
到這里,我們回頭想想,老父為什么會出現在張良散步的地方?
如果老父沒有在他處聽過張良,如果沒有事先對張良做一番調查,他也不可能出現在張良散步的地方。既然老父想傳授兵法給張良,說明他已經做過詳細的調查了,但是還是得親自考察一番,于是就有了上述的場景,這都是隱藏在故事中的背景信息。
歷史就是講“時”與“變”的學問,萬事都有時機,你必須要在最適合的時機做最適合的事情。時機不到,你只能忍耐。如果不能忍耐,過早暴露你的意圖,敵人就會防備你,你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只有“忍”,你才能夠去搶那個絕對的“先”,這就是兵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