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歸途|行路難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故事》專題第六期征文:歸途

一,千里歸途

一輛后屁股沾滿塵土的大客車剎住了車,車身顫了幾下,開了車門,扔下一對母女。大客車滋出一桿黑煙,顛顛簸簸地遠去了。

牛妮背著一個沉重的包裹,一手牽著閨女靈兒,面向連綿不斷的大山站定。

空氣里有香味,還有一絲甜味,牛妮知道,香味屬于菊花,甜味屬于野蘋果。遠處,不知是山尖捅破了藍天,還是藍天吞沒了山尖,近處藤蔓和灌木枝纏纏繞繞,辮在一起,就像理不清的心事。調皮的風故意來弄亂她的頭發,擋住了眼睛,她就捋到耳后,她要看清回家的路。

“俺——回——來——了!”牛妮兩手籠在嘴邊,使勁對著大山喊,多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把每個字都泡得飽滿。“俺——回——來——了!”大山以更嘹亮的顫聲回應。她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終于沒有含住,流下來。

靈兒的兩只可愛的小耳朵已經接收到媽媽話里飽含的情感,一雙敏銳的眼睛盯在媽媽臉上,流露出的先是詫異,幾秒后就化作心疼來。她拽拽媽媽的衣角。

牛妮趕緊蹲下。靈兒就用她白嫩嫩肉嘟嘟的小手輕輕給媽媽擦凈眼淚,自己的眼睛里卻滾出兩顆圓溜溜晶亮亮的淚珠來。小姑娘薄薄的唇縫里吐出兩個不大囫圇的字:“媽媽!”

媽媽笑著給閨女擦去淚水:“俺的小天使,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回家的路不好走呢!”

靈兒用眼睛告訴牛妮,俺都十歲了,不怕!

靈兒的眼睛是最神奇的窗口,牛妮可以讀出里面書寫的許多許多的信息。

正值天藍日高,有一朵菊花狀的白云從遠處飄過來,它吸引了牛妮深情的目光。

這該不是十二年前的那朵云吧?

俺牛妮還是十二年前的牛妮嗎?

她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跌跌撞撞從山凹村逃出來,光爬這十里山路就摔了五六個跟頭。實在精疲力盡的時候,她就用幾分鐘的時間仰躺在硌硌愣愣的石子上看天上的云。

一朵云讓她一直記到現在,那分明是一朵菊花開在瓦藍的土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了變化,像一張人的臉,牛妮越看越像劉石的俊臉……

一想到劉石,牛妮就一激靈,手心里那只汗津津的小手告訴她,過去的徹底過去了,她和劉石只是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的過客!她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許與他一片真情,換來曾經的同床異夢,而今的天涯異路。

這對母女攀上山路。這么多年,路也不比原來寬了多少,一如當年曲曲折折,磕磕絆絆。山外的世界在時間的背上風馳電掣地變化著:高樓,像肥水澆灌的莊稼,一茬茬長高;人的衣著更換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花樣,人的思想像韭菜池子,割了一茬茬舊的,就有新的生出來。可這大山里,好像被取走了掛鐘,時間依然定格在十二年前:一片片剝落的風化石、堅硬帶刺的蒺藜,摻雜著野草的菊花叢,稀稀落落的樹木,黃肚皮的山雀,賊頭賊腦的黃鼠狼,還有那條彎彎曲曲,狹窄陡峭的山間小路——一切都是從舊夢里移植過來的。

爬過一座山,下到谷底,再爬一座山,下面就有一塊平地,那里坐落著一個叫山凹的小村子。

這十里歸程母子倆走得非常辛苦。路并不總是平的,有時需要爬坡,有時又需要下去,有時羊腸小路緊貼著一段深溝,需要兩手扣住崖壁上人工開鑿的石窩,懸著膽,抖著腿才能通過。

靈兒真是個勇敢的孩子。再難走的路她都一聲不響,額上沁出了汗珠,有時臉色嚇得蒼白,她都緊緊跟在媽媽身后。

但靈兒漸漸跟不上媽媽的腳步了,雖然媽媽拉著她的小手。突然她掙脫媽媽的手,蹲在地上,把一張小臉貼在膝蓋上。媽媽停下腳步,用兩手捧起孩子的臉。

她的臉色很難看,那雙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媽媽,積蓄的淚水一顆顆滾落下來。她的左腳扭動著。

牛妮抱起她,輕輕放在一塊大石上,脫下小鞋子,她的左腳小腳趾竟然磨破了皮有血滲出來。牛妮給她吹了兩下,心疼得眼淚流下來。

牛妮背起她和包裹繼續趕路。

終于走到了山凹村頭,看見了那棵茂盛的槐樹。槐樹的后面有三間矮趴趴的石頭房子,那就是牛妮十二年前住過的房子,而現在,這房子更加破舊了。

槐樹下有一個端著簸箕的人,佝僂著身子,像一張立起來的木犁。

靈兒從媽媽背上下來。

牛妮三步并作兩步向前跑,嘴里喊著:“娘,娘,俺回來了!”

牛妮娘看著來人,傻愣了片刻,終于顫巍巍地舉起兩只手,兩條腿邁開步子迎過來,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彩。老人走了幾步,就變成了小跑。

這是怎樣的一個老人啊?雪白的頭發,額上深深的皺紋,兩腮古銅色的皮膚,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娘老成這樣了!”牛妮跑到跟前,伸手接住了老人的手,哭著說,“娘,不孝的女兒回來了!”

老人抱著閨女泣不成聲,嗓子里突然涌上痰來,喘息粗重且費力,憋得她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娘一邊咳著,一只手虛握起拳頭,捶在牛妮的背上,老人哭著叫:“好狠心的……妮子啊!”

屋里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妮子啊妮子,你還知道回家來?”

牛妮趕緊松開了娘,跑進屋里。昏暗的床上,破爛的棉被里躺著一個老人。那個老人居然大變了模樣:鼓凸的兩只眼睛,深陷的雙頰,抖動的白胡子,細長的脖子,兩條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裸露著,干巴巴的,像冬天里的老榆樹枝,明明是人看著卻像鬼。爺倆抱頭痛哭。

靈兒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她被眼前的場景嚇得一聲不敢出,長長的睫毛下面,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發出膽怯的光芒。

牛妮娘一看就猜出來這是自己的外孫女,看著孩子漂亮又文靜,就上前去抱她。靈兒卻趕緊躲開幾步,嚇得不敢抬頭。牛妮娘又往前走了兩步,靈兒就連連后退,眼睛里流出了大串的眼淚來。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在昏黃的油燈光暈下,三個人又聊了好一陣子。爹的聲音從來沒有過的軟聲細語,娘一直攥著牛妮的手沒放下過。靈兒已經困得眼睛里失去了光彩,眼皮也分不開了,牛妮才領閨女到另一間房子里去睡下。

這一夜,牛妮大腦里的齒輪不停地轉。她一閉眼,往事就像喂熟的貓,趕也趕不走,直往被窩里鉆。

十二年前的情景就在眼前。

二,勇往直前

有一天,山凹村里一戶人家來了一個走親戚的小伙子,這是一個大新聞。這個閉塞的山村幾乎從來沒有外人來過。小伙子叫劉石,家也是農村的,離這里很遠。劉石長得白白凈凈的,像個洋娃娃,倒不像莊稼人。小伙子會說話,見了村里的長輩,嬸子大娘,大叔大伯的掛嘴上。沒用幾天滿村里人都認識了他,大家都喜歡他。

喜歡他的還有牛妮。牛妮那年十八歲,情竇初開,性格爽快潑辣。她和山里別的小姑娘不一樣,敢愛敢恨,敢作敢為。她有好幾回找理由到劉石親戚家去,有合適的機會就主動和劉石搭話,后來就約到村外的東石砬子。

那里有一塊巨大的青石,表明平整。青石攢足了一天的陽光,晚上就像一鋪炕一樣熱乎。坐在上面,由著涼爽的山風撩撥著人的頭發和心事,看著天上一顆顆似乎近在眼前的星星朝你眨著藍色的眼睛,你會浮想聯翩。

第一次去的時候,牛妮找來春梅和大蘭保駕護航。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好得出山會互相借衣服穿,從來沒紅過臉。她們早就約定,誰也不許把秘密埋在心里,不管好事壞事都要說出來。

牛妮把兩個人拉到背人的地方,咬著耳朵說:“俺約了劉石,今晚到東石砬子去!”

她的兩個姐妹受驚不小,同時張大嘴巴。大蘭問:“你咋進展這么快?”春梅笑著握緊拳頭打在牛妮肩頭說:“你約人家!你咋不害臊?”牛妮故意滿不在乎地說:“誰叫他長那么好看,俺第一次見他,心就酥了!”春梅竟然紅了臉,用一根手指在腮上撥弄兩下說:“丟!丟!你臊不臊?”

大蘭并沒言語,似乎一臉凝重。

山里的夕陽即將落巢的那一刻,大得像澡盆,紅得像一團血。牛妮匆匆走在前面,偷偷摸摸溜出山凹村,兩只繡花布鞋踏在夕陽灑滿彩色顏料的山路上。她的一身粗布花格舊衣服反而顯得艷麗了。傍晚的風吹亂了她的劉海,兩根大辮子在頸后蕩著秋千一樣悠來悠去。她怕被人撞見,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看,但又像吃了糖塊一樣心里甜蜜蜜的。走出村子后,她覺得山路上不會有人了,就輕快得像一只小兔子,連跑帶顛地奔約會地點而去。在她后面,兩個姐妹悄悄跟著。春梅拉著大蘭的手,一遍遍催促著快些。牛妮提前到了地方,坐在大青石頭上等著心上人。她的兩個姐妹遠遠地躲在一棵大樹后面。

牛妮和劉石的第一次約會很愉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夏天的晚上,山花開了,明月如鏡,為他們的約會熏香掌燈。

甜蜜正把牛妮心頭潤透著,突然有一天,劉石說他明天要走了。

劉石說:“……你必須要告訴你爹娘了,我娘等著抱孫子呢!”

“明天就走?太突然了!俺,還,沒和俺爹娘說咱倆的事呢?”牛妮有些慌亂,后一句話放低了聲音。

后來劉石就定了推遲幾天再走。

牛妮找兩個好姐妹討主意,春梅說,該跟俺大伯大娘攤牌了,沒時間了!

牛妮已經料想到,爹娘一定會反對自己和劉石的婚事,尤其是爹。他多少次表明,要在山凹村找個婆家,以后可以常回家看看,互相照顧著。爹娘到老了不能動了,也不至于餓死都沒有人知道。爹的規矩就是,他是天,他的權威不容置疑。

牛妮愛劉石,愛他的帥,愛他的一張巧嘴。自己嫁給他,也能離開這個山村,她在這里住夠了。山凹村就像一個悶葫蘆,與世隔絕,除了蛇和老鼠能進來,其它啥都進不來。村里的人要到外面去,只能步行,連個通牛車的路都沒有。趕上有病有災的,需要鄉親們用擔架抬著出去。小孩子需要到鄉里去上學,這就犯難了,孩子太小,走不了太陡的山路,只有大些,爹娘才勉強放心讓他們去上學。就在幾年前有一個孩子在上學的路上滑到了山下的溝里,摔折了腿,現在已經變成瘸子。

牛妮對倆姐妹說:“俺跟劉石一起走!”

一直到劉石要走的前一天,牛妮才先和娘說了喜歡劉石這件事。牛妮從小就和爹話不多。老牛頭脾氣暴躁,年輕的時候打罵老婆,自從有了閨女,娘倆一塊兒被打也是常有的事。

牛妮一說到要嫁給劉石,娘把無法置信的目光釘在姑娘的臉上,翕動著嘴唇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怕什么來什么,她總覺得最近閨女有些不對勁兒,原來是有了嫁人的心思。牛妮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和娘對視。

娘說:“劉石家那么遠,你嫁過去,俺和你爹怎么放心啊?就在咱們山凹村,哪怕是本鄉里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多好!俺們倆也有老的時候,將來紉不了針縫不了衣服那天,你十天半個月的回來一趟,給俺們做做針線活,也算是你盡了孝了!你嫁那么遠,俺們倆餓死在炕上,都不會有人知道!”

娘有一大堆理由企圖說服牛妮。牛妮也覺得娘說得有道理,但是就想嫁給會說漂亮話的漂亮小伙子。

牛妮反復給娘做工作,可憐巴巴地求娘。娘不忍心拒絕閨女,就不再說什么了。牛妮又讓娘去跟爹說,這又費了牛妮半天的口舌。

吃過晚飯,牛妮借口去找春梅,臨躲出去前給娘使了眼色。

娘狠狠瞪了她一眼,心說:“俺的小祖宗!”硬著頭皮跟老牛頭說了這事。老牛頭大發雷霆:“這個死妮子灰蒙了心了!真不要臉,媒人都不用,自己去找男人,丟人敗祖啊!”

牛妮就躲在門后,聽爹罵得狠,心里難過,扭頭去找春梅,向她哭訴。

最近大蘭不經常跟她倆黏在一起,大蘭說家里有活要做。

牛妮哭得很傷心,春梅只能好言勸解。

牛妮很晚才敢回家,因為往常這時候爹該睡熟了。她輕手輕腳十分小心地推開吱呀響的木門,摸著黑,高抬腳輕落步往自己屋里去,突然撞上一個人。爹就蹲在她必經的路上,他明明看見銀色的月光下進來了牛妮,并且向自己走過來,他就是蹲在地上一聲不吭,被她撞到。

牛妮先是嚇了一跳,接著看見黑窟里豁然站起一個人,頭上就挨了一巴掌,耳朵里撞進一片聲響。

“你個死妮子,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花言巧語的外鄉人!你就死了心吧,只要俺活著,絕不讓你跟了他!”

本來她是怕爹的,但是此刻犟勁上來,八頭牛也拉不回。從小,好多村里人就說她,真不愧叫牛妮,這妮子犟得像一頭野牛哩!

娘點著油燈,跳躍的燈光下是爹一張醬紫的臉。

“俺就喜歡劉石,俺就要跟他過日子,你說了不算!”牛妮的聲音也很高。她下定決心,要為自己的幸福搏一搏。

“反了天了,看俺不打斷你的腿!”爹瞪著兩只牛眼珠子,胡子抖個不停,突然就摸起一個小板凳,舉起就砸牛妮的腿。

牛妮迅速跳開,娘來不及放下油燈,擋在閨女前面,大聲喊道:“你下手沒個輕重,你打死了她,家里就干凈了!”

爹舉起的木板凳夠不著牛妮,就投過去。娘抬起胳膊擋了一下。

就聽這戶人家里“唉呀”一聲老婦叫,“窟嚓”一聲油燈打碎了,“哐當”一聲什么東西拍在地上,接著起了“嗚嗚”的哭聲,還有一串男人的叫罵,鬧騰了半夜才靜下來。有鄰居聽到了,但也習以為常。

第二天一早,牛妮的小房間的門上多了一把鎖,當街的兩扇小窗戶上從外面釘了幾塊木板。吃過早飯,老兩口下地去了,留下牛妮在屋里急得坐臥不安。

三,逃離故土

今天是劉石走的日子,他在東石砬子等俺的回話呀!這可怎么辦?牛妮去開窗戶,她明知道打不開。她在心里突然拿定了一個主意:真要是能出去,干脆今天就跟他私奔!丟人現眼也不怕,反正再也不想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天了。她使勁推窗戶,可是外面的厚木板牢不可破,她把釘在窗戶上的塑料布捅破,從木板縫里往外看,一個人也沒有。她攥緊兩個拳頭,把窗戶砸得砰砰響。

“有人嗎?放俺出去!”喊了半天沒人回應,然后又喊春梅大蘭:“你倆知道今天劉石要走的,商量好的陪俺去送劉石,怎么還不來?”

過了很久,牛妮從木板縫里看到春梅匆匆來了。她心中升騰起希望,哭著喊:“快來放俺出去!”

“啊!”春梅看到牛妮被鎖在房里非常吃驚。

“你發什么愣啊?快救俺出去!”

春梅上前想拽掉木板,可是木板拽不動。春梅說:“俺去找大蘭子,大蘭爹是打石頭的,他家有撬棍。唉呀,大蘭子怎么還不來啊?”

春梅就跑著到大蘭家去,可是大蘭并不在家。春梅找到了撬棍拿了來,別開了木板打開了窗戶,把牛妮放出來。牛妮撒腿就往東石砬子跑,剛跑了沒幾步,牛妮回頭看著傻愣愣的春梅說:“俺去找劉石了,俺今天跟他一起走!春梅,俺的好姐妹,俺爹娘就拜托你了。”春梅跑上去,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哽咽起來。

春梅從褲兜里掏出錢,幾分幾毛幾塊的,花花綠綠一打。

“這是俺這些年攢下的三十多塊錢,你都拿去,路上用。”牛妮感激地接過來,轉身跑遠了。

她跌跌撞撞跑到東石砬子,卻不見劉石,她孤零零坐在那塊大青石上。他們以前經常坐在這里,牛妮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話。他說累了,才閉了嘴。兩個人看著遠處黑黝黝的大山,看著爬上山尖的月亮,就好像月亮是大山結的果子。牛妮就想到她和劉石的愛情也會結一個透亮的果,幸福就填滿整個胸膛。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陽光源源不斷地撞在大石頭上,又把火星兒濺在牛妮身上。牛妮感到燥熱得很。劉石一定是等不及了。他以為俺不愿意跟他走。他一定生氣了。

牛妮站起來,回頭看看遠處山坡下一塊地,那里是自家種植的幾畝向日葵,花盤正在褪去顏色和青春,果粒已經開始孕育。爹娘正在地里掰生出的小杈。

牛妮跪在地上,朝爹娘磕了一個頭,自言自語道:“俺會回來的!”她下了東石砬子,拐上通向外面的山路,步子邁得慌亂不穩。登上一座山,下到一個谷,再登上一座山,再下去就是一條可以跑大客車的路了。這十里山路上,牛妮沒看到劉石的影子。她摔了五六個跟頭,腿都磕破了,實在累得快要虛脫了,就躺在硌硌愣愣的石頭上。

起伏的胸脯慢慢平復。瓦藍的天空中,一朵白云開成菊花,朝自己頭上飛來。它變化著形狀,居然像一張人臉,須臾變成劉石的臉,那么俊,朝自己笑。沒過幾分鐘,又變成爹的兇惡的臉。牛妮一激靈坐起來,淚濕雙腮,她想,一年半載的,俺一定回來!

干渴的嗓子眼里著起了一團火。她看到旁邊有一棵野蘋果樹,上面有無數個小青蘋果。她伸手夠了一個,咔嚓一口咬下去,澀澀的,細品帶一絲甜,像極了她和劉石的愛情。

到了大路上,一時半會兒沒有車,她就往前走。等來了一輛大客車,載著牛妮顛顛簸簸去了,把山凹村和可堪追憶的過往粘貼在人生如夢的前半夜。

牛妮為愛情勇往直前,她不知道,她把自己壓在賭桌上了。

四,飛蛾撲火

劉石把自己家的地址早告訴過牛妮。倒了兩次火車,飛奔一千里,終于在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村子里一家十分簡陋的土房前收住了灌鉛的兩腿。

牛妮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疲憊的夕陽把整個身軀碎成八十萬條火龍,燒了滿天紅,滿地紅。牛妮身上也著了火一樣,變成紅彤彤的人兒了。

她懷揣堅定的向往,踏進這個名字叫幸福的村子,敲響劉石家的門。

“你跟了我,我只能給你一樣,那就是幸福。”

“你跟了我,我們住在世外桃源里,那里叫幸福村。”

“我們村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寵媳婦。我和我娘會把你寵成一個幸福的公主。”

篤篤篤的敲著門,她心里還想著劉石的話。

看見牛妮,劉石很是驚喜。一切從簡,兩個人住在一起,第二天補辦了酒席。幸福村的人都說,老劉家撿了個兒媳婦,真好!

婚后,劉石果然把“幸福”交給她。恩恩愛愛的生活里,她和丈夫共同經營著小家,她的心是安定的。

然而,這種安定只維持了不到一年。

劉石家種地為生,幾畝薄地,收入不多,生活清苦,再加上有一個不太好相處的婆婆。其實這些對于牛妮來說都不是問題。關鍵是新婚燕爾后,劉石變了。

劉石開始在村里打麻將,農活就甩給牛妮,對牛妮的知冷知熱也漸漸趨于冷淡。

十月懷胎,牛妮生下一個女嬰,這是牛妮婚姻生活的轉折點。重男輕女的婆婆非常失望,繼而轉變成對牛妮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婆婆在兒子面前總是說牛妮的壞話,劉石也越發不待見媳婦。

牛妮忙完地里忙家里,照顧完老人還要照顧孩子,人累瘦了,臉上也不再白凈了,精神頭也欠缺了。

生活中越是有許多的不如意,牛妮就越是記掛起山凹村的爹娘。她經常寫信。開始的時候,收信人寫春梅和大蘭兩個人。信里說,自己想爹娘卻沒法回去,生活不順心,也沒臉回去。她一再囑咐讓兩個姐妹經常去看看父母,老人干不動的活幫一下手,等俺回去,一定不忘姐妹的恩情。

春梅回信總會把她父母的情況告訴她,并說,俺會去看大伯大娘的。你不在,俺就是他倆的閨女。另外春梅告訴牛妮一個消息,你走的那天,大蘭也出門了,打工去了。要不那天俺去大蘭家拿撬棍都沒看見她。牛妮心中困惑,這么大的事,大蘭都沒跟好姐妹說。

牛妮在對爹娘的牽掛中又過了兩年,也在和劉石吵鬧聲中熬過了兩年。

兩年以后的日子,更是讓牛妮始料不及。

劉石越發變得游手好閑,牛妮擔負起養家糊口的重任,重活臟活都是她的,卻吃不好喝不好,時間久了造成營養不良,徹底失去了在山凹村時的青春活力和膚白貌美。兩個人的感情日漸淡薄,婚姻岌岌可危,就差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然而來的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塊巨石,像山凹村東石砬子的那塊半間房子那么大的巨石。這塊石頭一下子就壓在兩人婚姻脆弱的黃瓜架上。

靈兒感冒總也不好,一連兩天昏睡不醒。牛妮把孩子用一根背帶背在身上,借了鄰居的自行車去鄉里的衛生院。老大夫給打了針,開了口服藥。

老大夫端詳著靈兒說,“這孩子不哭不鬧,也不笑,倒是安靜,眼也亮,不過……”大夫轉過頭跟靈兒說話,靈兒并不回應。大夫說:“這孩子怎么不說話,也不看我?”

牛妮著急地說:“孩子眼睛會眨,眼珠會動,甚至耳朵都會動,她還會叫媽媽……”說完這些牛妮又補充了一句,只是聲音特別小,只有對面的大夫才能聽到:“她也只會叫媽媽。”

老大夫詳細地和牛妮交流了關于孩子平時的一些情況。最后他說:“你該帶著孩子到省城里去檢查一下,如果沒什么情況當然好,要是有,趕緊想辦法。”

在衛生院里待了一天,晚上又打了一針。孩子已經徹底退燒了,牛妮便帶孩子回了家。這一整天牛妮都十分忐忑不安,她總是在想著老大夫的話。她回憶著平時孩子的一些情況。牛妮察覺靈兒和其他的孩子似乎有些不一樣:已經兩整歲了,還一句話不說,就連咿咿呀呀的簡單的詞都沒有——倒是會叫媽媽,也只會叫媽媽。孩子的眼睛透亮,牛妮跟她說話,她的小耳朵有時候在動,眼睛還配合地眨一下,這說明孩子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很靈的,所以牛妮兒才給孩子取名叫靈兒。

可是……

牛妮心里亂得很,就像坡上張大懶家撂荒的地,亂蓬蓬的雜草被風擰攪在一起,理不清扯不開。

其實,她跟劉石也說起過懷疑靈兒有問題。劉石隨口說:“一個丫頭片子,傻就傻,還指望我花錢給她治病啊?”牛妮嘆口氣,但還是抱著僥幸心理,也就拖下來。

晚上,牛妮到了家,劉石不在,肯定又打麻將去了,婆婆也不在,肯定弄了口吃的,完后出門找人拉呱了。

她放下孩子,在涼鍋冷灶上弄了飯,娘倆吃完,天也不早了。婆婆先回來,也沒打聽孩子感冒好沒有,徑自進自己屋里睡下。直到半夜,劉石才回來。他今晚手氣好,贏了錢,在小賣部里買了酒,花生豆和魚罐頭,又在主人家的咸菜缸里撈出一個辣菜疙瘩,一切兩半,和一個賭友喝起酒來。直到夜深人靜,主人熬不住睡去了,倆人才散伙。

劉石攜裹著一身酒氣撞開門進來。睡下的牛妮抬頭看了他一眼,靈兒睡在炕稍一角。他離愣歪斜走過來。牛妮露出瘦弱但還是雪白的肩胸,立刻勾起劉石心里的火苗。他已經冷落牛妮許久了,就湊上去。

牛妮一把推開:“俺有事跟你說,今天大夫說靈兒可能有問題”,她看了熟睡的閨女一眼,用手指指自己的頭,愁容滿面地說:“別是這里不好……咱倆還是到省城去給她看看吧!”

劉石心里剛剛升騰起的心思瞬間熄滅,他“嗤”了一聲:“你有錢還是我有錢?還是咱娘有錢?”劉石把自己摔在炕上,來不及脫下衣服鞋子,鼾聲跟在第三個“錢”字后,和臭烘烘的酒氣一起噴出來。

“錢到哪里弄?”牛妮愁得落下淚來。離開山凹村三年了,已經給春梅寫了十幾封信了,春梅也回了五六回信。要是有錢,要是劉石知道疼人兒,自己早該回去看看爹娘。現在把日子過成這個窮酸樣,怎么有臉回去?先不要說爹讓不讓進門,自己挨不挨打了!唉呀,還是先解決錢的問題給靈兒看病吧。

牛妮一夜無眠,亂七八糟的想法攪得腦仁里一團漿糊。她的太陽穴鼓鼓地疼。

五,天降霹靂。

牛妮在劉石的反對下還是借了幸福村的人的錢,自己帶上靈兒,踏上開往省城的列車。

七天后,牛妮回來時,已經變了個人。

她兩眼紅腫,面色暗黃,嘴唇干裂,像是被抽走了魂,蔫得成了經霜的茄子。靈兒被診斷為精神類疾病,但具體類型,有待觀察。當省城的大夫把孩子病情告知牛妮時,她似乎遭到晴天霹靂,登時癱軟在地。

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只能臨時開了口服藥,娘倆就離開醫院。回家后,牛妮把靈兒的診斷情況告訴劉石。原來對靈兒病情表現無所謂的爸爸突然被石頭擊中一樣,渾身顫抖了一下。回過神來,他像瘋了一樣,大罵牛妮:“你生的什么東西,一來就花我的錢,還不如不生!”轉頭就罵靈兒:“你個小雜種,埋地里漚肥算了!”靈兒突然嚇得渾身顫抖,大睜著驚恐的眼睛,眼淚嘩嘩流下來。牛妮趕緊把靈兒的小腦袋藏在懷里,大聲對劉石吼:“她懂什么,你把她嚇傻了更沒法治了!”婆婆站在門口,冷眼看了一會兒,嘖嘖咋了一串舌,轉身離開。

兩個人越吵越激烈。劉石動手打了牛妮,拳腳在她身上各處造出片片淤青。牛妮搖晃著身體,幾次倒下,又幾次把靈兒護在身下,像一只母雞在老鷹的尖喙利爪下護著雞仔一樣勇敢無畏。

一個幼小孱弱的肉體在牛妮的臂彎和胸膛下越發顫栗,就越激發出劉石的獸性和牛妮的母性來。

劉石打累了,突然蹲下,“哇”一聲嚎了出來,然后斷斷續續說了一段話,驚得牛妮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早知這樣,我還不如娶了大蘭呢!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就在咱倆好了不長時間,大蘭偷偷跟我說,她喜歡我。就在我走出山凹村的那天,我一早到了東石砬子,沒等到你,等來了大蘭。她說她要跟我走……唉,我灰蒙了心,偏偏喜歡你,你不就比大蘭長得俊點嘛。我拒絕了大蘭,大蘭一氣之下往山外走,她說要到城里做出一番事業來,給我三個月時間,如果我回心轉意,可以去找她。但如果三個月我不去找她,我會失去最后的機會。

“我當時真是糊涂,一心等你來。可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都沒見你的影子。當時我以為你變了心,就出了山凹村。我決定先回家看看我娘,再去找大蘭。可你賤不賤,千里迢迢來找我。你要不來,我就會和大蘭結婚的,你知道嗎?

“我早已經打聽清楚了,現在大蘭是一家大餐廳的老板——大老板,有錢!我要是當初和她,而不是和你結婚,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吃啥有啥,玩啥有啥!都是你耽誤了我!”

牛妮從來沒想到,大蘭會和自己搶男人。怪不得這幾年寫給春梅的信里提到大蘭,春梅回信總輕描淡寫地說,大蘭出門打工了。都三年了,這些事春梅不會一點不知道,可是對俺卻只字不提。牛妮痛哭流涕,為自己荒唐的愛情,也為和大蘭之間的友情,更為因為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而拋棄爹娘毀得支離破碎的骨肉親情。

劉石還在憤憤不平:“這日子沒法過了,窮得吃不上,連生個孩子都是神經病!”

“那就不過了,俺和靈兒走!”牛妮突然吼起來,眼睛瞪大,發出兇光。她壓抑得太久,終于脫口而出。

“我當然不跟你過了,一定不過了!我去找大蘭,找我的最愛去了。哈哈哈……”劉石像一個魔鬼發出笑聲,聲音里有瘋狂有殘忍還有以恥為榮的決絕。

這一天,在靈兒的心靈上留下了長久的創傷。

第二天,劉石果然不見了。

靈兒病情的診斷,是第一道雷,大蘭的背叛,是第二道雷,而劉石的叛變,成為第三道雷。老天不開眼,連降霹靂,但倔強的牛妮用了半個月,自舐其傷,終于從半死不活的狀態里振作起來。

六,從零開始

這個家已經不能讓牛妮有一絲眷戀。有一天,借給她錢的鄉親都得到她一句話,欠的錢一分都不會少,然后牛妮打點了簡單的行裝,和靈兒出門了。

牛妮懷揣三個夢想:一是賺很多錢;二是給靈兒治病;三是回山凹村看望父母。

牛妮帶著她的天使閨女靈兒住進了城里。幸福村沒有給她幸福,只有無盡的傷痛和苦難,如今她要走一條不同的路,當然她知道這條路依然艱辛。

當越過得不順,牛妮就越想起爹娘來。爹雖然脾氣暴躁,也多次打過自己,可他不生氣時,還是不錯的。娘是一個慈母,給了自己無盡的愛。如今,二老已經老了,再加上山里的生活貧苦,活計累人,身體過早透支。春梅有幾次講到爹腿疼病加重,娘也添了咳嗽的毛病,這更加堅定了回家去的愿望。

可怎么回得去呢?自己混得沒了男人,又生了個特別的孩子,哪有臉踏進家門!

她先后做過無數的工作,掃過大街,進過食堂,當過保姆,甚至男人才能干的活,比如搬磚的小工,貨站里裝卸貨物,她也干過。先是混飽了娘倆的肚子,租了房子,然后有了點積蓄。她干過的活多,見過的人也多,本來就長得漂亮,再加上一張靈巧的嘴和與人為善的性格,她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連老板都喜歡她。她一邊賺著小錢一邊琢磨怎樣賺大錢,因此她還練過攤兒,她的第一桶金就是街頭賣烤紅薯賺來的。一年后她租了個鋪面,批發起了便宜的服裝,賺來了第二桶金。幾年后租下了一個比較大的門市房,賣起了水果,賺下第三桶金。

她把欠幸福村人的錢加上利息還上,在大城市里買下了兩室的房子,還抽空上更大的城市給靈兒看過病。

靈兒長得越發可人。一張光潔潤澤的小圓臉上,一只精雕細琢的粉色鼻頭安坐在圓心,下面兩片軟而薄的嘴唇微微翕動。她除了有時會發出兩個簡單的音節“媽媽”外,總是安安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她的睫毛又長又密,兩只瞳仁像藍色的深泉,你若注目往里看,則會顯現無限的深廣來。她的情緒,從來都是用眼睛來表達。眼里劃過兩道銳利的閃電,那是憤怒;射出滿月的澄澈光華,那是快樂;淚光點點,那是黯然神傷;如果眼珠骨碌碌亂轉,那是在想一個愚弄人的壞主意。娘倆十年的相依為命、心心相印,找到一個異于常人的交流方式——對眼神,靈兒一個眼神遞過來,媽媽就心有靈犀,反之亦然。

靈兒十歲了。一個上天送給牛妮的天使,出落得光潔如玉,光彩照人。

牛妮總會給春梅頻繁寫信,話題無所不包,好像年輕時一樣。牛妮告訴春梅大城市的一切,春梅則把大山里的瑣碎生活,人情世事反饋回來。

當然,春梅的回信比較少,因為郵遞員不愿意爬山路,總也不見來。寄信只能讓出山的鄉親捎出去。

春梅說,她出嫁了,在三里外的山包村。她又說,添了個兒子,有點瘦小但還健康。她還說,你匯來的錢全給牛大伯了,俺一點不留,俺日子能過下去。終于有一天,牛妮在春梅的來信里讀到:俺牛大伯走不了路了,天天躺在炕頭……

牛妮拿信紙的兩手抖個不停,信紙上被兩滴眼淚啪啪打濕兩個圓點。

靈兒一邊拿手絹給媽媽擦拭,一邊陪著媽媽流淚。

第二天,牛妮低價轉讓了賣水果的門市房,第三天,帶著靈兒踏上回家的列車。千里歸途,從車輪下迅速做著減法。直到坐完最后一程,下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大客車。牛妮十二年后將重新用腳步丈量十里山路,這次多了一個上天賜予的天使靈兒。

七,轉戰山凹

回到山凹村的第一夜,牛妮沒有睡好,十二年前的往事總在她腦海里漂著。半睡半醒中,一睜眼,牛妮發現,山里的朝陽點亮了黎明。她輕輕穿好衣服,輕輕打開房門,跨過門檻,站在門前的槐樹下。

偶爾一兩聲雞鳴后,一切歸于平靜。空氣清新得帶著枯草的氣味,吸進肺里,潤澤而又熨貼。濃濃的朝霞藏起山頭,晨月和朝陽相約在天空。好靜的山凹村啊!牛妮的耳朵里聽不到一絲聲音,她張開兩臂,閉上眼睛,恨不能把黎明抱在懷里。

她回來的消息就像山凹村里放了一個大炮竹,鄉親們都知道了。不等牛妮去拜望長輩們,大家都來看她。牛妮把桌子放在院里,從帶來的包裹里掏出瓜子、糖果和小點心擺上桌,又燒了水沏了茶。大家坐在院里嘮家常。牛妮給爹穿戴整齊,讓幾個鄰居幫忙抬出來曬太陽。

山凹村的鄉親們說笑著,爹娘的眉頭都舒展平了。春梅早得了信,領著兒子來看牛妮,兩個人抱在一起,在鄉親們的笑聲里還哭鼻子呢!

牛妮和爹娘商量,咱現在在城里有房子,俺回來就是接你倆的。那里住著方便。但是他倆一齊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他們不愿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大山,他倆的根就像門前大槐樹的根一樣,抱緊大山下面的土和石頭。

既然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他倆,就先安穩住下來。有空的時候,牛妮帶著靈兒串串鄉親的門,也到大山里去看風景。

靈兒一進了大山,興奮得眼睛都放出光來。

風兒過處,灌木叢中八十萬片金箔震顫出金屬的鈴聲。一群山雀在不遠處一棵野蘋果樹上閑聊,它們一定是在抱怨青蘋果總也不見紅。抬望眼的峭壁上,赭紅色的風化石剝落出時間的美麗腳印。雪白的云蠕動著,像一條飄逸的紗巾裹住山尖,云遮山藏,云開山見,像一個放慢了的視頻。空氣里帶著菊花的味道,香了牛妮的肺腑,熨貼了靈兒的心胸。

牛妮教她認菊花,樹,和鳥,在山溝里戲水,在山谷里的樹上摘野蘋果,野核桃,還采了一個碩大的蘑菇。

靈兒頂著大蘑菇,像個蘑菇娃娃,她很高興,連“媽媽”都叫得清晰起來。

牛妮突然想通了,自己曾經破釜沉舟逃離的山凹村,逃離的大山,竟然可以讓人心這樣安穩、愜意。遠離水泥鋼筋圍成的籠子的束縛,遠離為利益丟失了友情、親情和愛情的爾虞我詐,把心貼在土地上,放置在沒有喧囂和功利的山村里,幸福和快樂就像耳墜和手鐲屬于自己了。

怨不得爹娘不愿意進城,雖然有準備好的大房子,有良好的的醫療條件,有公園和商場。那就陪他們,和靈兒一起在這里豈不是更好。

于是牛妮就想,能不能在這大山里找一條賺錢的路,讓爹娘和靈兒衣食無憂,讓春梅和鄉親們跳出貧窮的陷坑。

去往山外的路不通,這條生財路就難找啊!牛妮找春梅和眾鄉親了解鄉情村況,反復琢磨,未有頭緒。有一天,她到鄉里去找干部咨詢致富門路,終于得到一個好消息:省里已經下發一個通知,來年春天開工修一條可以跑大車的路,山凹村被納入這條路的一個點。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牛妮承包了山凹村一片荒山,找來春梅做幫手,雇了一些鄉親栽植果樹。

三年后,各種果樹開始采收果子。而這時,通往山外的路已經開通。牛妮的果園的蘋果葡萄核桃沒有污染,加上晝熱夜涼溫差大,果質特別好。

這一年賺了錢,堅定了牛妮春梅大干下去的決心。牛妮為果園的果子注冊了“村妮兩姐妹”的商標,并招收了多名村里姐妹兄弟成為果園里的工人。

這天夜里,靈兒睡夢里突然說起夢話:“爸爸”。牛妮以為聽錯了,靈兒這些年只會叫“媽媽”,怎么可能會叫爸爸呢?

但是在另一個夜里,牛妮聽到靈兒又在叫“爸爸”。

牛妮想起前些日子的一天,村里的幾個孩子在嘲笑靈兒沒有爸爸,靈兒在媽媽面前委屈得眼淚流出來。

得了個空,牛妮問春梅:“你有大蘭的消息嗎?”

“沒有,前些年她還給俺寫過信,俺也不回,已經很多年沒聯系了”。

“那你透透她的話,劉石跟她……怎么樣了?”

許多天以后,春梅答復她:“劉石的確去找過大蘭,但被她拒絕了。”

“哦”,牛妮似乎輕描淡寫地回應。

牛妮終于打聽到劉石的情況,他又回到幸福村,過著不幸福的日子。牛妮給他寫了一封信,里面簡簡單單幾句話:“你還記得你有個閨女嗎?她夜里有幾次叫爸爸,她一定希望有個護她的爸爸。如果你能做到,就回山凹村,來俺和春梅的兩姐妹果園打工。不過你要想好,回來的路不好走,回來后的路也不好走。”

牛妮開著新買的送貨車,拉著許多紅蘋果和心里甜蜜蜜的靈兒出了山。送完今年最后一批蘋果往回走的時候,街邊有個郵筒。閨女搶先拿起那封信,跳下車投進綠色的郵筒里。

回山凹村的路上,正好經過兩姐妹果園,樹下傳來說笑聲。有一些樹上還掛著一些通紅的蘋果,那是牛妮留給鄉親們自由采摘的。牛妮下了車,和他們打了招呼。

人小鬼大的靈兒在車里偷偷觀察媽媽。牛妮正在往天上看,那里有一大朵鑲著金邊的菊花云,把太陽擋在后面,天空瓦藍瓦藍的,越是極目望去,越是深遠浩淼。靈兒想,天上有太陽、月亮和星星,地上有媽媽、爸爸和我。

此刻,牛妮有些發癡,她想到自己曾經意氣用事,逃離家園父母,用了十二年才走完歸程,但畢竟只是走完了從幸福村到山凹村的千里歸程而已。心靈的皈依才是最真的回歸,最難的回歸,也是耗時一生的回歸。不斷看透人情,不斷思想升華,愛我所愛,憐我所憐,諒我所諒,援我所援,這是不僅僅用腿腳,而是用“心”走的路啊!

牛妮發現閨女如山里的月光一樣澄澈的眼神正瞄著自己,四道目光撞得兩張嘴各自揚起嘴角。牛妮信步往山上走,她忘了還穿著高跟鞋,石子路被敲出咯噔咯噔的堅定的節奏來。三十歲了,她還是第一次穿高跟鞋。

靈兒學著媽媽走路的姿勢,昂首挺胸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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