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汗水蒸發后的水分子飄散在空中,把視線都扭曲了。
可我不能退縮。
因為我是一名排手。
所謂排手,就是專門排隊幫店家湊人氣的人。
我大大小小排過的店子比我消費過的還多,但我覺得這點苦不算什么,因為我有夢想。
我的夢想,是成為排王。
在我心里,能稱得上排王的只有一個人:花哥。
花哥打小就展露排手天賦,他可以在烈日下為了領免費光棍哦不冰棍,無線循環排隊一整天。
長大后,花哥做過電工,焊工,泥瓦匠,泊車小弟。可總是郁郁不得志。
文憑不高,做工不長久,有一次實在餓得不行了,花哥在春熙路的一家烤豬蹄店吃了個霸王餐。
店家每次舉起手,花哥便捂著頭大喊道:“哎喲哎喲殺人咯殺人咯!”
店家也拿他沒辦法,就問他怎么辦。
那天,盛夏,陽光很烈。一如花哥年少時為了領免費光棍哦不冰棍無限循環排了一整天隊那天。
豬蹄店門可羅雀,花哥捂著頭靈機一動:“要不這樣吧,我幫你把我白吃的餐費賺起來。”
店家很生氣:“你都白癡了還怎么幫我賺!”
花哥手一攤:“反正你現在也不能當眾打死我,還不如試試。”
隔日,烤蹄花門庭若市。店家喜笑顏開。
花哥和他的舊日工友們獲得了每人三十塊錢加一份蹄花的報酬。
“一天才三十?”我表示不屑。
“那會兒房價才三千。”花哥冷靜說道。
后來,花哥從春熙路沿著主席在天府廣場的指點,一路排到華陽,再沿著三環路排遍了整個成都。
最終,成為排王。
我認識他,是在大學的時候,找兼職。那會兒我靠靈活的舌頭捕獲了一個女孩子的芳心,她叫小紅,是系花。
系里一共七個女生。
談戀愛需要錢,家里條件較慘,又不愛學習拿不到獎學金。所以我選擇做兼職。
“你看,你也知道我們當年才三十,現在付你八十知足吧年輕人。”花哥盯著我的臉,端詳片刻,“我看你長得,嗯,挺大眾的,很適合干這行,以后干得好給你漲價!”
“什么叫干得好?”
“多排幾輪啊!有的人面相奇特,容易穿幫,你說長得帥就算了,還長得像我爸,我要求嚴格,對店家負責,這種人一般排不過兩輪。”花哥挪了挪屁股,屋檐外的空調水已經打濕了他的頭發。
我也挪了挪屁股,離花哥遠了點,“你爸?”
“嗯,馬云。”花哥看著空中,眼神沒有焦點,“你呢,你有什么夢想?”
“多賺點錢,以后娶老婆。”
“俗!”
當排手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挺像跑龍套的,一言不合就趕場。小紅常常問我累不累。我很想回答“累!”但我說不出口,因為確實不累啊!
每天也就站在太陽下面玩會兒手機,比發傳單還輕松。
不過小紅還是很體諒我,每次出門坐公交車都坐我后面。
“小明辛苦了,力度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要把你捏死哦。”
小紅其實很好,吃的不多,買的也不多。她從來都是一個雙肩背包,不用手提包,她說學生嘛,一個包包就夠了。看電影,在學校電影院看就行了,幾塊錢,比外面便宜九倍,她說上映雖然比外面晚個把月,但只要我們調整好生物鐘,每次都是首映。
所以說,我去做兼職,不是因為小紅要求太高,而是因為家里條件確實太慘。
“你知道嗎?像你這種為了女朋友出來做兼職的。”
“花哥你沒聽明白啊,我不是為了女…”
“我可以打十個。”花哥用舌頭舔了一下食指開始數錢。
我也不想澄清了,就四處打望著。
錢不多,花哥一會便數完了。接過錢,我盯著花哥的胡子問了一句:“嫂子呢”。
話剛出口我便后悔了,因為花哥突然整個人凝固了,失神似得盯著我手里的錢。
完了,肯定是踩雷了,看來花哥是個有故事的男人啊,現在就差我有酒了。不管怎樣先把錢收起來。
“哎你等等!我剛剛,好像數錯了。”
后來有好幾天花哥沒聯系我,我就去圖書館看小紅上自習。
小紅看書的時候一般不說話,我睡覺的時候一般也不說話。
夏天要過去了,可秋老虎還抓著這個城市猛咬,就像是抓住了來野生動物園閑逛下車的乘客。
耳邊除了翻書的沙沙聲盡是蟬鳴。這種感覺很好,我昏昏欲睡,就像那年高考。
“小明”小紅突然開口,“你有想過未來嗎?”
“未來?”我虎軀一震,“這…”機智如我竟然完全答不上來。
“對啊,未來。你以后想做什么?”小紅雖然在說話,但眼睛依然盯著練習本,手指間的筆不停晃動著。
“還沒想過。”我雙手背在后頸,“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小紅微微搖頭,“你不會真想學那個花哥吧。”
我有點惱怒,“學他又怎么了,人家好手好腳的,而且還干出了一片天地。”
小紅沒接話了,繼續寫作業,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是跟我一樣臉紅了。
除開第一次牽手,這是我們第一次紅臉。身后有倆女生經過,我仿佛聽見她們嘀咕了一聲:渣男。
在我以為花哥已經退出江湖的時候,接到了他的電話:“兄弟,快多幫我發展點下線哦不同伴,我準備干一票大的。”花哥上氣不接下氣。
原來,有個鍋盔店主在招加盟店,全國各地都有興趣愛好者前來考察。其實店子很一般,所以要我們這些排手來撐場面。
“這不是坑人嗎?”小紅又紅臉了,看來最近她真是越來越喜歡自己名字了。
“我也覺得有點…”我看小紅臉紅成這樣,立馬慫了,“可是,這是我晉身為一級代理的機會啊。”
“我覺得你不能再做下去了,以前我不管你,反正小打小鬧,加盟費你知道是多少嗎?你們這樣坑人!”
“我不知道…你知道是多少?”
小紅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少,小明,答應我,別做了,我們都還是學生,吃飽穿暖就行了,不用你再去做兼職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個子不算太高,只比我高一點,鼻梁也高高的,就像整過容。
這樣的女孩居然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如果都不能阻止我心里那點沒前途的想法,我也就太禽獸了。
理所當然,我第二天沒去見花哥。
我是第三天去的,見到花哥,他滿臉紅潤,如沐春風。
我在花哥的指使下,一躍成為一級代理,也終于不用親自排隊,收入全靠人頭提成。
本項目持續了兩個星期,我的團隊對業主的鍋盔店鋪進行了一波又一波瘋狂的排隊。
對于該店的長期吸引加盟投資的戰略來講,半個月當然不夠,剩下就是其他團隊的事了,花哥做事,一向考慮周全。
收錢的時候,我請花哥吃烤魚。
我問花哥我們這算不算違法,花哥啪得一掌猛拍在桌上,嚇得我虎軀一震。
“老板!來份腦花!”
我趕緊換個說法:“你說哪些被忽悠去加盟的人,到時候萬一血本無歸了,我們豈不是罪魁禍首?”
“放心!能加盟的都是有錢人,別想這有的沒的了,來,享受當下!”啪!“老板!再來一份腦花!”
這筆錢,終于可以給小紅買電腦了,一想到自己高尚的動機,我就心安得不行。
我選擇在圖書館把電腦給小紅,畢竟圖書館是個安靜的地方,讓她冷靜一點,不要太激動。
沒想到,當我把電腦推到小紅面前,她的確很冷靜。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情緒傳遞速度是超過光速的,在我把電腦推到小紅面前而她卻頭也不抬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座圖書館像是突然被海水淹沒,四面八方的窗戶被兇猛的海水強行壓碎,沒有人逃跑,沒有人尖叫,我就已經沉入海底。
咕嚕咕嚕咕嚕,我在海底吐著氣泡,快要被淹死。
“為什么。”海面傳來扭曲的聲音。
我猛吸一口氣,靈魂回到身體,“什么?”
“為什么你還是要做?”小紅說著,卻沒有停下手中的筆,目光也未曾離開書本片刻。
“因為想幫你買電腦,這樣你就不用再借室友的電腦聽聽力了,你英語那么好,應該再提升幾個段位才對。”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小紅的書本濕了。
“別哭別哭,我再也不說這么感人的話了。”我掏出紙巾。
沒來得及擦,小紅已起身,歸攏書本抱在臂彎。
“有那么激動嗎?我犯多大錯了?”我提高音量。這是我們第一次吵架,不,最后總結起來單方面發火應該不算吵架。
“你還是不懂。”小紅走了,我沒起身去追。
我還不懂,確實,那么年輕懂個屁啊。
我只知道在你身邊逗你哄你,哪怕被人說是智障青年歡樂多。
我只知道在一起就是快樂,哪有時間去想未來做什么。
我只知道遇到你肯定是上輩子積了德,為此我還專門去峨眉山拜佛。
可我不知道,那時的我,就應該知道得如同我現在一樣多。
當我懂的時候,發現一切都晚了,小紅如愿公費留學去了澳洲,我連一個機場送別的電影橋段都沒趕上。我把電腦賣了,想把錢退給花哥,卻發現連花哥都找不到了。后來有排手說花哥進去了,沒說具體犯了什么事。我估計,是另一個故事了。
有一天我走在異鄉的街道上,忽見好多人在街邊排隊,陽光異常強烈,一如花哥當年排隊買光棍哦不冰棍那天。我排了好久才輪到我,“老板,來個鍋盔。”
一口咬下去,淚流滿面,這鍋盔怎么這么好吃。好吃到好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我掏出手機想打給小紅,告訴她,這家鍋盔,其實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