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長生谷對峙箭弩張
“好你個天池老兒,當真是鐵石心腸么?”綴滿珍珠與黃金雕飾的紅色簾帳一動,軒轅落沙揚手提起一串六只撞在一起叮當作響的蘭飾玉佩,一只小拇指輕描淡寫地勾著,提在令一個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角度,在空中悠悠晃蕩。
于是許多人看出那是長生派十六塊白玉印信中的六塊,那白玉印信為十六路弟子各自的首徒持有,印信在此,那么……
“你派出的六名首徒目前在我營中作客,真人你難道都不想念他們么?”紅衣女子紅唇一挑,笑意更濃。
白溢堂與慕容湖柯等人方及沖破織女、鐵壁兩路弟子的堵截,一進入長生谷便見到了那紅衣的花間派掌門人對著虛空中并不現身的某人咄咄相逼。
長生谷就在長生派的山門之前,方圓百里、空闊平坦、一覽無余。四面為險峻的高山圍起,南面與北面各有一個谷口,四面中以北面的山峰最為高峻,乃是長生派的主峰白頭峰。
北谷口布有名列武林七大奇門陣法之一的白頭陣。
這威震天下的武林七大陣法中有陶灼華與其妹陶夭夭布下的絕情陣、軒轅山莊盤河廊中的輪回陣、鑄劍閣逐日、抱月、摘星三樓間的天河陣、花間派八曲之上的奇石陣、龍首山白衣堂結起的安魂陣和洞天水榭百曉生的無憂陣,剩下的就是這長生派谷口的白頭陣。
這白頭陣從五行上來說與花間派的奇石陣同屬土系,乃是由數十塊高約丈余的白色巨石組成。北方高山朔風狂暴,吹得巨石滿地亂滾,其勢真如土地裂、小山搖,教一般人視之膽寒莫敢靠近。即使是武功高絕的人憑借膽識武藝硬闖,也至少需得耗上三年五載,事實上是沒有人愿意以這么久的時間來解陣,即使要解,也得等到白頭之后,白頭陣便是由此得名。
飛滾的白頭陣后,隱約可見宏偉聳立的山門及沿著山勢蜿蜒入云的一條玉徑,玉徑曲曲折折,愈攀到高處便愈是顯得細長,天階一般直通白頭峰頂的一座天上宮闕般的雪白宮殿——長生派總壇長生殿。
如今時值歲末臘月,谷中因為地勢低洼則不如山上般酷寒難耐,但仍冷風凜凜,遍地堆著長年積累下的干燥的雪,間或裸露著黑黃的山頭,蒼涼荒寂。
蒼白犀利的天空中飄著細碎的白雪,并不大,零零星星,頗有些寥落的意思。北國的雪不似南方的,南方的雪是水潤的冰晶,冰涼的軟玉。而北國的雪則是干燥的飄絮,粗糙的晶石。那些干冷的雪拂在面上如沙礫一般,少了許多分飄雪的柔和凄美,只徒增肅殺荒涼。
馬蹄踏碎落雪,便揚起一陣陣雪霧,被寒風一拔、一拋,便是漫天遍地,遮目蔽日。
天地之間,一片冷白。
北討各派已分立在南面谷口,軒轅落沙領一百花間徒眾在中,兩側各是鑄劍閣與慕容山莊的人馬,武當七子等人、山寨洞島聯盟及各路散人在后。
白溢堂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最近聲名鵲起的年輕掌門,雖然在他的位置上并看不見她的身形相貌,但不知何故心頭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個女孩兒當年差一點就嫁給了自己的哥哥,成為自己的嫂子了吧。
但去掉這一層關系,這個紅衣女子的存在震動白溢堂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的氣場。
南面谷口聚集了五百余人,旌旗蔽天,人聲馬嘶,聲勢頗為浩大,其中不乏武藝高強、名望中天的名士大俠。且大多是豪強男兒,熱血方剛,宛如一座座不亞于四周雪山的雄岳,巍峨連綿,悍然不動。一片陽剛偉岸之中,猶以正當中百名神清目秀英姿颯爽的白衣女子最為引人側目,男兒是山,女兒如水,那么這一片如空谷幽蘭般靜放的女子則是高山群抱的一泊鏡湖。
而那個女孩兒則以一種扼住人心神的氣勢穩穩停立中央。
一頂小小的紅色肩輿八風不動地停在那里,轎子是靜的,不動如山;但那在烈風中狂舞的轎簾與轎中流露出的殺氣與猶如實質的壓力是動的,翻卷似浪。
一片凄白中如三途河邊的三界之火,似靜還動——但是動靜皆風云。
北面白頭陣前則整整齊齊環列著二百余名長生派弟子,一律白衣銀劍,挽著烏黑整潔的發髻,肅穆地如同一尊尊雕塑。白啞啞一片如同巋然不動的千年雪頂般逼視著眼前一切,一股山倒海傾的壓力猶如實質從這一片素白中源源而出。
如果說北討之師是高山環抱的鏡湖,那么長生派門人則是厚重不散的白云霧嵐,沉沉地壓下。山高不避霧,霧重不壓山。兩相對峙中,那頂小小的肩輿則是山谷湖中霧下的一朵妖冶紅蓮,其色其形其勢足以刺破那繚繞云積的霧白!
隨著白溢堂和慕容湖柯的到來,那金玉般的聲音頓了頓,繼續向白頭陣中朗聲道:“慕容與鑄劍白家已到——恐怕南路的臥虎、梯云兩路弟子也是被擊破了。信守武林正道、尊重百年正派——我們此次不會傷及你門人性命,但此番過后他們至少休養生息半年以上——”話音一轉,女聲尖銳如刀、擲地有聲,“就為了兩個作惡多端的弟子和兩柄身外之物的物什,讓幾百名弟子出生入死為他們頂罪,你天池道人就不怕讓你麾下近千名徒眾涼了心,喪了志?!”
話音剛落,她身后便是一片群情激憤,眾人紛紛聲色俱厲,討叫不斷。
一片騷動中,武當七子中最年輕行事也最為沖動的白瑞明振臂一呼,大喊道:“交出劍煞,為我師兄報仇!”
他的聲音鼓舞了身后百名武當徒眾,“交出劍煞,為我師兄報仇!“眾弟子紛紛應聲,頓時一片沸反盈天,那情緒很快波及左右,四五百人紛紛高喊“交出劍煞,為我門人報仇!”
一時場面混亂,怒聲鼎沸,長生谷中暴烈的殺伐之氣飛沙卷石,蔽日遮天!若不是各門派首領以威阻擋,恐怕那些暴怒的門人早已操戈直上,強闖白頭陣了!
一片沉默如同雪山壓頂的長生派門人中終于有人壓抑不住了,一個年輕而憤怒的聲音鏗然響起,猶如投入一鍋沸水中的石子:“夠了!劍仙是不會殺人的!”
石子入水,頓時將沸騰的水稍稍一靜。眾人看清說話的人是一名長生派中一名領頭的弟子,更有人認出來那是孤隼路首徒重飛。
重飛統領孤隼一路五年有余,人如其名,性格如孤隼般暴烈孤傲,性子偏激。于是天池道人賜名為重飛,意為行事需反復估量,三思后行,重飛,重思而飛則已。
然而這靜只是短短一瞬,石沉于底,原本已滾燙的水霎時又開始沸騰,南面山寨洞島聯盟中一個年輕弟子怒喊:“狡辯!劍煞殺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
重飛繼續道:“你們口口聲聲要討伐劍仙,你們又有何證據證明劍仙殺人?!有誰看過那所謂劍仙的臉?你們又有誰見過真正的劍仙?!”
眾人一時語結,南面散人聯盟中卻有一個粗獷暴怒的聲音如獅吼般怒罵:“放屁!我兄弟易逍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現在還在放什么狗屁說搞錯了?!我他媽今天就殺了你,給咱兄弟報仇!”
罵人的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彪形漢子,身強體壯,足足比一般人強壯兩倍。一張熊一般黑黃的臉上一雙銅鈴眼精光爆射,滿是絡腮胡子的下巴隨著他渾厚的語聲抖動著,其言其貌讓人見之噤聲。
但眾人噤聲并不僅僅因為這漢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彪悍氣勢,更是因為同情。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英豪堂的代堂主裘擎天。自從一年前英豪堂堂主易逍死在劍煞手上后,環顧江湖再無人比得上易逍文韜武略,民心所至。英豪堂后繼無人,眾人苦于群龍無首于是推舉武功僅次于易逍的裘擎天為代堂主,裘擎天任堂主全憑一身精湛霸道的武藝和與原堂主易逍八拜之交的情誼,亦有人贊服他的豪放不羈,但他暴烈的脾氣實在無涵養無計謀之說,加之他自己亦認為不如易逍。于是一直沒有登上堂主之位。而歿了易逍,英豪堂亦開始日漸式微,江湖后浪推前浪,英豪堂由此漸漸退出了武林傳奇之位。可以說,一時聲震四海的英豪堂便是直接斷送在那劍煞手里。
顯然是沒想到對方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那不堪入耳的臟話也罵得理直氣壯,重飛亦是愣了愣,白凈的臉上浮起一絲青氣,隨即譏誚笑道:“沒想到所謂中原武林的名士,也會使粗言敝語辱弄他人呵!”
“重飛,你好不客氣。”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驀然響起。語音泠泠,清脆悅耳,竟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看來這個女子排行更在他之上,重飛聞言竟收了聲,微微側過身子讓那說話的女子上前。
第三十三節陳舊事端的蹊蹺緊
眾人仍有人認得她,紫霞路首徒蔚嵐。與冠冕路首徒玉雪、碧熙閣四使之碧水、逐月使天姝一道合稱長生四美。不僅在相貌上最為出色,武藝亦是精湛不俗。
“我們長生派雖說偏安東北隱避出世,但也懂得待客之道。方才我師弟無禮且由在下為之向各位請罪。但不知軒轅掌門是為何原因安然高坐,不讓我等一睹尊面呢?”蔚嵐青絲如瀑,貌美如花,金聲玉振,笑靨嫣然。
聽得出對方在故意轉換話題,將矛頭指向自己,性格一向蠻橫沖動的陌花嗤鼻,一語道破:“我們掌門人不耐高山嚴寒偶然風疾,不過,你又算什么東西,想見掌門一面,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資格!”
“你!”沒想到對方年紀輕輕竟如此出口傷人,大放狂言,蔚嵐的一張俏臉瞬間漲得通紅,氣得一時語窮。
眾人亦不由得為這兩個女子的針鋒相對捏一把汗。
“好!好!好!”
忽的,從虛空中遠遠傳來一個悠然渾厚的聲音,先如風雷炸響在天際,隨即仿佛長風嘯轉在前方,忽而又猶如飛瀑轟鳴在耳畔!那三個好字一聲比一聲近,第一個字仿佛還相隔甚遠,第三個字已猶在耳邊。
好強的內力,好奇的輕功!眾人聞聲,皆不由得震了一震。
“那么,老身可有資格一睹軒轅掌門風采?”話音剛落。那不斷飛速的滾動的白頭石陣忽地向兩邊退去,一道人影從其中拔地而起,沖天飛騰!只見他雪須白發,如仙如靈。雪白的廣袖凌空飛舞,如白鶴亮翅,如雪鳳飛天,如銀蛟嘯轉!強大的勁氣從他周身源源不斷地席卷而來,如同龍卷烈風的風眼般帶起一股強勁的力量!
風飛沙轉,沙礫與干雪猛烈地撲打著北討隊伍中的每一個人,仿佛是霸道的長鞭抽打,直教人目不能睜,面不能露。于是眾人紛紛噤了聲,谷中霎時靜寂,只余風聲獵獵。
大紅肩輿的轎簾在狂風中如赤蛇狂舞,轎中的軒轅落沙有物相避,端的是少受風沙影響,只聽她清脆如玉骨環佩激撞的聲音大笑道:“天池道人,您老總算肯出來了,排場倒是好大!”
原來這白衣素服的矍鑠老者便是長生派掌門、位列北青龍之首的角木蛟天池道人!
原本是興師問罪的對象,眾矢所向的箭牌。但這白衣不染纖塵的老者真正站在眾人面前之時,所有熱血沸騰,磨刀霍霍的眾人忽然就有些偃了氣勢,仿佛是被通體注入了一道清冽的冷泉!
望著這仙風道骨不似凡人的老者,軒轅落沙也斂了笑容,正色道:“天池道人親臨,落沙作為晚輩本該下轎相見,但在下身體抱恙,不敢讓真人擔心。方才舍徒語出不遜,落沙在這里替她賠罪了。”
天池道人白須飄飛,如鶴羽展翅,目光灼灼,朗然笑道:“落沙掌門多禮了,天下豪杰盡聚于此——我長生派實屬三生有幸,得以寒山小派,蓬蓽生輝。老夫有失遠迎,失禮了。”
“哼,我看你也不必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說辭,我裘擎天是個粗人,聽不懂!你還是趕緊把劍煞交出來,我和兄弟們也好下山去,不用呆在這個要死不活的鬼地方。”裘擎天雖是性格暴烈, 但面對老者仍斂了幾分粗獷。
“是啊,交出劍煞,也不好傷了和氣。”眾人紛紛應和,連聲道。
“諸位不遠萬里光臨長白山,老夫當然知道所求為何,但是有些事宜,老夫還是希望與諸位英雄一道說清道明,以匡扶公正。”
天池道人目光投向人群之中,“古洞主,老夫敢問一句,你洞中弟子古味子是何年何月何日遇害?”
眾人隨之望向被道人稱作古洞主的女子,只見這時一個已有些年歲的高華女子,一襲銀衣,長發委地。神情淡漠,容顏清減。
“味子是于四年前的四月十六日死于劍煞劍下。”聊是談起心愛弟子的死,這位靈古洞洞主仍是平靜淡定,但她不自覺勾起的唇角掩飾不住這慘痛往事帶給她的陣痛,她驀地抬起眼,一雙犀利如鷹的眼睛直視老者,聲音忽的提高,咬牙切齒道,“原來天池道人還記得,我還以為,你家弟子所犯的罪孽你都不曾知曉呢!”
她身后十余名靈古洞弟子中開始騷動,數十道憤怒的目光直直射向遠遠迎風而立的老者。
“老夫抱歉”仿佛是沒有看到這一切一般,天池道人鄭重一禮,目光轉開道,“那么,請問白瑞芝大俠,四年前的四月十六日,你又在哪里?”
被問話的白瑞芝,白瑞卿歿了以后新的武當七子之首。他約有而立之年,一身白衣,豐神俊朗,風度穩重。此時像想起什么一般,只見他低頭沉默了一刻,若有所思道:“每年四月十六日是敝派掌門人壽辰,四年前此日恰逢道人蒞臨敝派,與掌門人在解劍池切磋劍藝,而且……”
他忽的頓住了,抬起頭來遠遠凝視了一刻天池道人,猶疑了一瞬。
“而且什么?師兄你快說啊!”他身邊的白瑞明沉不住氣了,追問道。
白瑞芝眼神沉重,緩緩道:“而且道人座下持劍尊者飛花使天寂與逐月使天姝也在場。”
話音一落,全場皆是震驚!
“這怎么可能?!”白瑞明驚道,“師兄你一定是記錯了!”
“他沒有記錯”一個聲音悶悶響起,武當七子之二白瑞湳抬起頭,肯定道,“當時我與大師兄在解劍池外為掌門人護法,兩位持劍尊者就與我們一道守護在解劍池外。我記得很清楚。”
眾人又是一片嘩然,竊竊私語之聲轟然炸響。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說真的是傳聞有誤,殺人的另有其人?”
“不會呀,那么多人都見著是劍煞殺人,何況易逍大俠還親口證實了劍煞真身。”
“都別吵了!武當山與君山靈古洞不過千里,以我們習武之人腳力一日之內來回雖是勉強,但以劍煞武藝,卻是不費分毫之力罷了!”英豪堂二堂主唐振怒喝一聲,將眾人都震了一震。
“你是說我派尊者不舍晝夜披星戴月穿梭千里只為了殺你靈古洞一個弟子?當真是可笑!武當的兄弟都說了尊者與之一道護法未曾離開,你還有什么話說!”長生派重飛怒道。
“即使有誤,那劍煞慣以白紗蒙面,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找兩個身法相似的人代替也不是難事。就憑這一事巧合就想為他們脫罪,真當我們中原武林的不存在么!”唐振毫不客氣回敬道。
“既然你都講明人不是劍煞所殺,你們又憑何向我們要人……”重飛還欲繼續,卻被天池道人生生攔住。
“既然就此事諸位還有異議,那么老夫又如何能將門下弟子交給諸位呢?還請諸位就此事達成一致,再做商議不遲。”
很明顯此語不能使眾人信服,但他們也是再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來駁倒這一看似巧合的事實。北討隊伍中一片騷動。
“呵呵,看來即使是天池道人也不能秉承正義,而是要就小事斤斤計較為門人脫罪,可讓落沙看了好生傷心呢。”許久沉寂無聲的紅色肩輿里終于響起了暢快的女聲。
女聲微微沉吟,揚聲道:“既然如此,那么落沙也有一問,煩請道人指點。”
“落沙掌門但問無妨。”
“武當君山一事,實屬年歲久遠。又因各執一詞,姑且棄之不談。劍煞殺人尤以最近一年最為頻繁,小女也是好生好奇,不知劍煞在長生派享有威名何故要不遠萬里地來到中原亂殺無辜。并且專挑名門正派的精英弟子,豈不是奇怪?正好道人你座下六名首徒下山為我所遇,我便請他們去敝派小住,順便滿足了小女一時好奇之念。”
紅色簾帳微微一動,女聲輕輕一笑,道:“可是您的六名首徒都道這足足一年都未見過劍仙露面。一年之內中原武林已歿二十余人,劍仙又正好從長生派消失了,難道這世上還能有這么大的巧合么?而且最后一個被害的白瑞卿少俠身死之后,劍仙便重新現身碧熙閣。這一切真的是令人不得不信呢。”
“如果你能解釋這一年來,劍仙二人去向何處,不就足以說服我們殺人者另有其人了么”笑盈盈的話音一厲,“只是,你說得出來么?”
眾人聞言,紛紛奮起應聲。
長生派門人也是相互環顧,目露探詢。
一直沉默不言的蔚嵐面色忽的慘白。不錯,別的弟子是不知道的,但作為派中與劍仙天姝最為親近的自己,卻是真真知道這其中緣由的。
只是,那緣由過于難以啟齒,卻還是不說的好。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偷偷看向沉默著的天池道人。
“這一年,敝派天寂天姝閉關修煉,修習派中術法。落沙掌門,這個答案可否令你滿意?”天池道人面容沉靜,滴水不漏。
“可有人證明,這一年以來劍仙二人卻是未曾離開長生派半步?”
一刻寂靜。
“不曾。”道人吐出二字,陷入沉默。
轎中的女聲忽的輕松下來,懶懶一呵,道:“那么,即使連道人自己也是懷疑劍仙殺人的吧”頓了頓,那聲音繼續道,“因此也不必勞煩道人您,您只消把這二人交給我們帶回中原處置,以平眾怒。可好?”
又是一刻寂靜。
“不可。”老者聲音切金斷玉,擲地有聲。
第三十四節?角木蛟袖中有乾坤
話音一落,原本屏息的眾人嘩然而起,聲討不斷。
“天池老兒你今日也欺人太甚!”
“交出劍煞!為我門人報仇!”
“藏頭縮尾,縱容包庇。還敢稱什么百年正派?我呸!”
“少跟他廢話,直接攻上山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對!打上山去,看他還怎么狡辯!”
“打上山去!”
“殺了他們!”
盈聲鼎沸,殺意騰天!眾人如同欄前地奔馬般躍躍欲試,只想將長生派踏在足下!
各派首領也個個怒目而視,饒是苦苦壓制住殺之而后快的沖動,但也已是劍出鞘,弩在弦!
各派門人懼于首領未有命令而暫時止住了向前沖殺的沖動,然而,一個首領霍地拔出長劍,大喝一聲:“大家上!沖破他的白頭陣,為師兄報仇哇!”
發出喊聲的不是別人,正是白瑞明,他這一喊已有一半武當弟子隨他沖出!
受其鼓舞,早已壓抑到極致的裘擎天將那怕有幾十斤重的流星錘當空一揮,吼聲驚天動地:“弟兄們給我上!踏平他的山門為易堂主報仇!”
局勢大變,繼而又有好幾個山寨洞島的首領揮兵而起!
方才持有異議的白瑞芝、白瑞湳等人后退一步,不置一詞。于是加入陣營的人越來越多,武當派、英豪堂、靈古洞、長風寨、品月山莊、迷津島……
長生派弟子紛紛把劍出鞘,如箭在弦,誓死守衛白頭陣前。
看來一場血戰無可避免!
“掌門人,怎么辦?”看著混亂的人群,陌花也不由變色,急聲向轎中問道。
涂有紅蔻丹的手指輕描淡寫一揮,隱在轎簾后的女子打了一個呵欠,懶懶道:“隨他們去。”
白溢堂與慕容湖柯遙遙對視,微微頷首。胯下駿馬向側一錯,慕容山莊與鑄劍閣騎士們心理神會,齊刷刷地勒馬閃開,整整齊齊地讓出了一條道來。
霎時間,他們身后的幾百人馬頓時如狂蜂傾巢,野馬出柵!
一片怒吼嘶叫之聲如洪峰,如雪崩般滾滾而去,一片煙塵被揚得遮天蔽地,長劍、鋼刀、弩箭、長槍……幾百柄雪亮的兵器怒鳴著、嘶吼著、勢要將這白頭陣、長生谷、長生派撕得粉碎!
面對這遇神殺神遇佛弒佛的氣勢,兩百名白劍素衣的長生派弟子就猶如一片薄薄的山丘,即將被這殺伐的洪水沖毀、撕裂!
正是此時!
一直八風不動,沉默不語的長生道人終于動了。
他依舊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抬起了雙臂——帶動著寬大雪白的道袍如白鶴亮翅般飏起。沒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在這端的是有崩山裂地的刀劍人馬面前,在這即將血洗教門的生死關頭。他只輕輕地抬起了手臂,那般輕松隨意,像是只是要伸一個懶腰般愜意自然。
但是!就在他這一抬手間,怒吼向前的眾人的臉色,變了!
有一瞬間他們被牢牢地定在原地,他們的思維不夠讓他們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風雪紛紛揚揚,此時如有一個巨大的龍卷般將它們吸往一處,那力量無可抵擋,足以將天地都納入其中!
人在其中,只覺得像是身在滾滾洪流,獵獵長風,縱是運用千斤墜般的功夫牢牢吸住地面,也敵不過這股莫名而來的力量!
一時谷中飛沙走石,暗無天日!
眾人在這氣流中惶然環顧,難道是傳說中的龍卷竟在這高寒極地出現了么?又或是雪崩前的征兆,要將他們盡數毀滅么?!
但只消他們一抬頭,他們便瞬間懂了,但這一瞬的頓悟讓他們霍然變色!面如死尸!
那風眼的所在,就在那長生道人面前!
那白衣廣袖的鶴發老者如同一尊巋然不動的神像,只是長袖緩緩而舞,在虛空中畫出一個無形無質卻碩大無朋的八卦!
那八卦就是風眼!要將他們幾百眾人全數吸入!那力量不可轉圜!
這是何種武功?!那偏居高山避世不出的天池道人的武功竟高深神化如此!
“袖中乾坤!”武當七子之三的白瑞碩在混亂中想起了什么,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
眾人醍醐灌頂般恍然大悟,只是這大徹大悟讓他們已如死人一般的臉色又灰白了一分!
袖中乾坤!上古傳說中亦正亦邪亦神亦魔的絕世武功!要求借助萬中無一的渾厚內力與百年不遇的武學資質,亦要求借助天然之力方能施展,施展之時,可讓山崩海翻!地裂天傾!
眾人中早已有人守不住這氣流的凌虐而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此時此刻,白衣素袍的天池道人就如同主宰一切的神靈,而這幾百徒眾就只如神臺案板上待宰的羊羔!
白溢堂勉力勒住胯下長身立起亂蹬亂踢的黑駒,神色大驚!
慕容湖柯嚇得花容失色,死死伏在馬背上抵擋住這悍然長風!
紅色的轎簾狂打亂舞,珍珠與黃金鑲嵌的飾物紛紛脫落如彈丸般激射而出!軒轅落沙手指死死抓住轎門,紅唇緊咬,神色復雜莫名。
那個天池老兒,果真厲害如此!
有人傳聞這深居雪山的老頭兒武功早已是天下第一,看來并不是空穴來風!
就在眾人無力回天以為一命將隕之時,那力道忽的輕了!
眾人懸在喉頭的心也隨之一輕,保住命自是最好。但!
就在眾人松了一口氣重新升起希望的同時,那力道猛地一震!如神龍擺尾!如火鳳悲鳴!如血鷹振翅!
“啊……”
眾人的驚叫聲中,一片銀光在他們其中簌簌一震,如同一道雪白的電光離他們而去!
“不要!”
有人驚聲喊道。但直消這一瞬,他們手中所謂的神兵所謂的利器就像是集體長了眼睛長了腿腳長了翅膀一般,一齊決然地從主人的手中,脫手而出!
那片雪白的電光,就是他們手中的兵器!
居然就在那力道中如同被一只只巨手劈手奪取一般,棄他們而去!
“刷!”“呲啦!”“哐!”
還未等眾人從這大起大落一波三折中回過神來,就只見他們的兵器們已齊刷刷地刺入天池道人背后的山壁之中!
一片高高矮矮的刀劍槍棒之中,裘擎天那足有六個人頭那么大的玄鐵流星錘也是錘尖深入巖石,巨大的錘體如同一枚沉甸甸的果實一般上下顫動著!
眾人已忘記了倒吸一口涼氣。
當反應過來自己已被從刀俎魚肉的劣勢中解脫出來,眾人的第一反應是反抗!
然而他們只是一動便啞然失神!
他們手中的兵器都沒了,都在那道人身后掛著呢!
于是眾人又是一片悚然!天池道人的武功竟以達到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化境!那么,只要是他不松口,那么這山門是決計打不開的了!
緩緩放下衣袖,那面橫亙天地之間的八卦也漸漸化入虛無。天池道人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心中有怒,若不加之排解則有傷身之虞。但諸位又手持利器,不好靜氣詳談。故老夫逾矩為諸位英雄排除戾氣,使血氣暢通,又將諸位兵器代為收藏,諸位也好輕裝以暇,平心而談。”
“天池道人,您老的武功我們服了,只是不知道您有何事與我們詳談?我等且洗耳恭聽罷了。”白瑞芝畢竟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涵養頗高,拱手道。
眾人默然不語當時默認,畢竟,這天池道人武功絕非他等所能望其項背,即使是群起而攻之也是如此毫無勝算。
“好,軒轅掌門,你是諸位英雄的首領,我且向你索問一事,如何?”
“道人您但問無妨。”女聲清泠,從轎中淡淡傳來。
“昨夜我在山中偶遇那不聽話的徒兒,想起他們畢竟是闖了禍惹得中原武林同盟抄戈相向。于是想領他們回天池責罰,卻不想他們二人竟然對老夫動起武來。最后居然還使了暗器。我長生派中固然有此等器什,但沒想到我這弟子卻用的是一種長生派中絕無僅有的暗器。老夫不才,還煩請諸位英雄一辨所為何物。”
廣袖一震,天池道人袖卷流云,一場花雨自他袖間飄然而落,玫紅如血,雪白如銀。眾人目光所至皆是生生怔了一怔。
陌花玉手掩口,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因為,那天池道人拋出的乃是花間派獨門暗器,由第十任掌門人鹿青青先師創制的暴雨九紅蓮!
暴雨九紅蓮看起來如同瑰麗妖異的血紅色花雨,間或夾雜著銀亮的魚鱗。花瓣雖未柔弱之物,但這花瓣卻鋒利無比,直比吹毛立斷的利刃!魚鱗雖未末微之物,但這魚鱗卻狂暴犀利,直比激烈如箭的彈丸!這其中還混有劇毒,無形無色,直奪人命!
中原武林眾人皆是看在眼里,這花瓣與鱗片當是暴雨九紅蓮無差!
“怎么會?掌門人?這,這是?”一片騷動私語中,陌花疑慮地弓身向轎中的掌門人詢問。她身后是百名花間弟子探詢驚疑的目光。
轎中人未動。
一片細細密密的人語聲中,紅衣的軒轅落沙眼神大驚,面容不可抑制地微微扭曲起來!
沉河與襲月此遭竟會失策大意至此!
竟然,竟然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了么!
第三十五節?小女子臨危磨礪出
“呵,道人您這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冷冷一笑,淡淡道。
“軒轅掌門無需誤會,老身也是就此事不知,希望軒轅掌門一解疑惑。”
“呵,小女不知。暴雨九紅蓮雖為我花間獨有,但花間行走江湖多年,偶有外傳不屬異事。”落沙恢復了一貫的冷定鎮靜,一彈轎簾道。
“原來如此,老身還在擔心是否有別有用心之人就此來誣陷花間派,看來,是老身多慮了。”
“別費那么多話!老子實在是受夠了!你們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子不懂,老子只知道我們幾十兄弟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不是好玩的!只要給易兄弟報仇,別的一概不管!”裘擎天是個暴烈性子,早已聽不下去二人的言來語往,罵道。
“裘堂主竟然還未聽出來么?殺你兄弟的不是我派中劍仙,而是另有其人!”蔚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道。
“真他媽的見鬼!老子來就是為了宰了那劍煞的,現在卻又說什么搞錯了。老子是個粗人,不懂,軒轅掌門,你說吧,這事該怎么辦!”被蔚嵐一語中的,裘擎天總算開竅弄清了其中蹊蹺,虎軀一震,轉向軒轅落沙所在的肩輿道。
“軒轅掌門,現在該怎么辦?還請速做定奪!”白瑞明急急拱手,道。
“軒轅掌門……”
“軒轅掌門,請做出決策吧!”
一片人聲鼎沸中,轎中人仍是無語。
眼看著眾人的情緒又是愈來愈激動,那轎中的女子終于發話了:“那么,道人認為應該如何?”
“老夫老朽,卻愛慕英才,素聞軒轅掌門年少有為,巾幗須眉,武藝艷絕天下。老夫久居深山已多年不見軒轅掌門這等俊才人物。姑且與軒轅掌門切磋武藝,以勝負定奪,如何?”
沒想到天池道人竟然會在全勝之時忽然做出讓步,落沙遠遠凝視著那素白的老者,道:“如何定奪?”
“若軒轅掌門勝,則老身自當山門大開,迎諸位英雄入長白山一住,并且由諸位英雄與我那兩個逆徒當面對質。”
“那若我敗了呢?”
“那么,還請軒轅掌門召回人馬,退回喜樂鎮以外,我等定當十里相送,盡地主之誼。”
“這不公平!”人群中立即有人質疑道,“道人武功出神入化,軒轅掌門畢竟年輕,又長途跋涉來此,勝負自有偏差。以此舉定勝負,豈不是太把我們死去的弟兄當一回事了么!”
“不公平!不公平!”眾人紛紛應道。
“好吧,既然諸位不喜,老身也不會強人所難”天池道人無嗔無怒,一捋仙須道,“那么就請各派派出代表一人,入駐長生派,徹查中原英豪遇害一事,還諸位一個公道,也還舍徒一個公道,可否?”
道人從善如流,眾人相視環顧,頻頻點頭稱是。
“不過,既然是在敝派地盤上,諸位英雄不妨入鄉隨俗。敝派自百年前創立以來一直有一條明文規矩,那就是若有貴客來臨,則比請客人解劍切磋,以三招試出勝負。這才開門迎客。此次既然是軒轅掌門掛帥,還請軒轅掌門不吝賜教。”
“那有何難?”陌花自得道。
“呵呵,小女不敢,道人的袖中乾坤已臻化境,天上人間無人匹敵,小女不敢造次。”
“萬事以和為貴,既是切磋,老夫定當不用此等招數。軒轅掌門使劍,今日我們便只切磋劍術。若軒轅掌門抵得過我三招,老夫就愿賭服輸,如何?”
轎中人并沒有答話,眾人卻已紛紛叫喊起來。
“請軒轅掌門出戰,讓我等一睹風采!”
“請軒轅掌門出手吧!”
眾人只想速速入駐長生派揪出真兇為門人報仇,紛紛應道。
然而,那個轎子里的女子卻沒有說話。
“掌門人?”陌花驚疑地從轎簾處朝其中窺望。
紅色流蘇微微搖擺,珍珠與黃金飾物玲瓏相撞激起星星點點炫目的光環。
那紅與光的激蕩中,落沙小小的身子縮在轎子的最深處,低垂的眼睫微微顫抖著,墨玉一般的眸子隱隱閃動。
她在怕。
她竟然在怕!這個及笄之年就執掌花間,二九年華就技冠武林的桀驁女子竟然還會怕么!這世上還有什么可以讓她畏懼的事!
是的,她在怕。
昨夜沉河子沾滿鮮血蒼白顫抖的面孔仿佛還近在眼前,那個灰敗如鬼的妖魔般的女子瞳仁顯出可怖的血紅色,一雙瘦得只剩枯骨的手狠狠抓住她的雙肩,竟將指尖都刺入了她的肉里!
“哈哈哈!你和我,還以為什么都不怕,原來見了他們卻是必死無疑的!”
沉河子聲音顫抖,尖利地笑著,灰白的嘴唇不斷涌出鮮血,在月光下顯出妖異的藍。
“你竟然,竟然還敢送死!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她肩膀吃痛,狠狠地將沉河子甩向地面。
卻沒料想到那個鬼一樣的女人就如同長在她身上一般無法擺脫!沉河子陰陰笑著,張口就向她流血的肩膀狠狠咬去!
“唔!”她悶哼一聲,勁氣暗催,全力向趴在自己身上吸血的女人擊去!
陷入癲狂的沉河子全然不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呵呵,呵呵。你我,都已經人不人鬼不鬼了,還這樣對我么?還不如……還不如一起死了好了!”
趴在地上的黑衣女子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在她心頭揮之不去,那個爛泥一般癱軟在地的軀體詭異地扭動著,唇角流血的面容愈發猙獰可怖。
“閉嘴!沒用的東西!”捂住受傷的肩膀,自己狠狠罵道。
“呵,沒用?就算是你!就算是你也打不過他的!修習道法的人,就是我們的克星!哈哈哈哈!可憐啊!你竟然還在幻想自己天下無敵么!可笑!哈哈哈……”
“掌門人?您?”一個女聲闖入了回憶,落沙身體一抖,還未從那噩夢般的記憶中恢復過來。
“還請掌門人出手吧!諸位英雄已經等待許久了!”陌花屈身道。
落沙抬起頭,茫然地環顧一遭。
眾人早已急不可耐,竊竊私語此起彼伏,探詢揣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
沉河子的警告還在耳邊!落沙眼神閃爍,緊咬嘴唇。
忽的,她抬起眼,兩道犀利的神光從瞳仁中激射而出!
拼了!我就不信,自己真的就怕了他!
慕容湖柯早已覺得無聊,胯下白駒不耐地原地踏步。
白溢堂以手勢止住下屬的詢問,定定地注視著前方。
眾人焦急地交頭接耳,各種各樣的眼光投射在那頂八風不動的轎子上。
“怎么回事?”
“難道那小丫頭怕了么?女人果然還是不成器啊。”
“看來就不應該讓個小女孩做我們的首領,讓我們男人顏面何在。”
“……”
忽然,眾人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只聽一聲嬌叱,那聲音如同鳳嘯九天,空中飛舞的雪花也隨之一瞬凝在虛空。
眾人皆嘆,好強的內力!
叱聲方起,一道小小的紅色身影如一道激射而出的血箭一般從肩輿中飛出,制作精良的軟轎立時隨之從中心崩裂,碎片在空中騰起數丈!
那道血箭破風而去,才平息不久的風雪飛沙仿佛是被引流至她的身體,一道無形無質的巨龍搖身擺尾接天入地,而那紅衣女子就傲然坐在那巨龍頭頂,手持長劍,巨龍為劍勢所指,直驅天池道人!
眾人悚然大驚!原來這年輕掌門人的此路招數竟與天池道人的袖中乾坤有異曲同工之妙。
巨龍口吐狂瀾,巨風呼嘯,氣流中那插在山壁中的兵刃簌簌顫動,竟生生又深入了幾尺!
眾人變色,紛紛驚呼!
九天磨月,乃是極為霸道的劍術招式,強調睥睨天下的霸氣。會當炎日灼劍刃,且把冷月磨寶刀。
九天磨月便是用此等極為強悍的爆發力為引,劍未至劍氣傷人。軒轅落沙在半年前的武林盟會上就是用此招征服了參與盟會的中原武林,擊敗三山客,當選為武林盟主。
只是傳聞軒轅掌門一直苦無趁手神兵,目前的武器軒轅劍雖為當年鑄劍閣所贈,名列七大名器之一,但已不能再匹配她自身的修為,因此往往是限制了她這一路數的施展。
今日一見,眾人皆是目瞪口呆,那個年輕的女子居然已如此厲害,哪怕是比起方才天池道人的袖中乾坤也不遑多讓!
巨龍忽的化作一道銀線,附上軒轅劍,劍的光芒陡地拔高一丈,劍身發出一聲撕裂般的悲鳴!
人劍合一,神兵通靈!
落沙的身形快得令人不能目視,如一道血光濺至道人面前!
道人寬袖一震,天仙道拂如絲般抽出,如同一只暴怒的金蠶一般瞬間吐出億萬銀絲,迅速將軒轅劍緊緊包裹其中,任是再好的神兵也如同一只受困的蠶蛹一般動彈不得。
軒轅落沙柳眉倒蹙、鳳目一瞇、一聲嬌喝、皓腕一震,掌中勁氣暗吐,軒轅劍瞬時如同被炙烤一般熾熱!銀絲如同被灼到的靈蛇一般,瞬間炸開,狂亂地擺動扭曲!
勁氣原本被銀絲牢牢縛住,甫一得到釋放便化作熾烈的罡風四散激發!
天池道人的銀須被勁氣吹開,眼中也顯露出震驚的神色!
第三十六節?力不敵雁平救落沙
天仙拂的銀絲如同被撕裂的錦緞般瞬間裂開!
軒轅劍金色的劍身出現細細密密的裂痕!
天仙拂斷!
軒轅劍裂!
這一招,平局!
眾人遠遠而觀并不得見這就中細微。但從二人架勢來看二人是打了個平手了!
白溢堂暗暗吸了一口氣。
那個剛過桃李年華的女孩子竟然已高深如此!竟能與這仙人般的天池道人匹敵!
“軒轅掌門,年少藝高,老夫敬服。”
“呵,過獎了,道人是前輩,小輩不敢造次。”
過招過后,這一老一少言來語往,卻是鋒芒相對,硝煙彌漫。
“只是,軒轅掌門如何擁有這不可思議的力量,別人不知,難道你自己也不知么?”天池道人的目光如同黑夜中的朗朗明月,澄凈明亮,任世上所有的黑暗陰霾都無處遁形。
“你?”軒轅落沙似有所覺,望住老者雙目,忽然覺得心口處一陣劇痛!
這,這是什么功夫?竟令自己忽的難受如此!這種力量,自己全無辦法可以阻擋!
“南漳降頭術。難道,果然是這樣么?”道人雙目中有說不出的震驚與悲憫,真氣暗收,落沙心頭巨大的壓制力驀地消失了,聽得這句話,猛然抬起頭,然而這次凝視老者雙目已沒有了方才的壓迫力,但那兩道神光中又分明有什么東西牢牢攫住了她的心神。
“沒想到啊,軒轅掌門,你小小年紀究竟是誰把你變成這個樣子”老者微闔雙目,緩緩搖頭,“我竟真的以為,世上是有軒轅掌門這般的武學奇才,青年才俊的。卻沒想到,還是沒有,沒有啊……”
落沙垂下目光,神情哀慟,目中隱有不屈之意。
天池道人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全無。
忽的他猛地睜開雙目,兩道犀利的神光直射向軒轅落沙!方才他目中的憐憫已然全無,換上的是說不出的威嚴與冷定:“那么,軒轅掌門今天老夫我是不能留你了。”
落沙大驚,重新抬起的目光已含滿了憤怒與怨毒的殺意,聲音冷冷道:“真要如此么?你以為,我真的會懼怕于你?”
“出招吧。”老者微微一嘆,靜心捻訣。
落沙貝齒一咬,狠狠笑道:“好!我就看看,你今天還能怎樣不放過我!”說罷身形已化作一片奇美的紅葉縱飛而起!
軒轅劍已毀,軒轅落沙真氣源源不斷地向掌心匯聚,身形陡然拔高三丈有余,厲叱一聲,人影已如同一注九天奔瀉而下的血瀑一般直向道人落去。
空中再次烏云密布,沙飛風轉,連離二人遠遠的眾人也感受到了那股從天而降,只將他們往地下釘下去的巨大力量!
落沙那只小小的手掌如同一只巨靈之錘,狠狠擊下!
將萬頃虛空中的混濁清明,飛雪狂沙都化作掌力中的一道道氣力,道道直搗黃龍而下!
那巨錘帶起了呼呼風聲,道人腳下的地面已然微微凹陷下去!
碧落黃泉掌!
與佛家少林的如來神掌有過之而不及的一式掌法。只有兩套路數,一曰黃泉碧落,一曰碧落黃泉。
顧名思義,一套自上而下而發,碧落黃泉可直搗地府。一套則是自下而上,黃泉碧落可攪動天庭!
上窮碧落下黃泉。此套掌法上天入地,天下無雙。
能習之者人已是少數,能施展者更是鳳毛麟角。
江湖上盛傳已失傳多年,然而,這個年紀輕輕的柔弱女子竟然會么?
并且使得如此高明,如此驚人!
“軒轅掌門,得罪了!希望你不要怪我。”道人目露哀切,在從天而降的滅頂之力之下,同樣只是輕輕動了動衣袖。
一件物什從他寬大的袖間露出,落沙目光弗一觸及,瞳孔便驟然收縮!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為可怕的東西!
那種目光還從未在她的眼睛中出現過!除了十年前的那一次以外,那種悲傷至死、絕望至深的哀、切、怒、怨,再也沒有在她眸中閃現!
那種目光,就像是,死亡已在眼前!
但是,那件物什卻不是神兵、暗器、毒藥。
那件物什輕輕、薄薄。脆弱得連一縷風都無法承載,脆弱道捻一捻手指便會化為齏粉!
那只是一張薄薄的紙而已。
黃色的紙張,以朱紅的筆跡畫著彎彎曲曲的符咒。
一道道符,卻是可以殺人的?!可以將強悍如落沙一擊斃命!
軒轅落沙的眼中驀地變得血紅!
她渾身源源不斷永無竭止的勁氣忽然就被迎刃破除,消弭于無形!
落沙無可抑制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呼!
原本是上滿的弓,臨刃的鋒!一瞬間力量的反噬就仿佛是那力量沒有了方向。
地面消失了!長風逆亂了!蒼穹倒置了!
逆經脈而行的氣血從心房倒退而去!
她整個人就如同一枚反彈而起的彈丸,朝虛空中反飛出去!
遠遠觀望的眾人爆發出一聲驚呼!
如同一只斷翅的鳥兒一般,落沙狠狠地摔至地面!
她如柳伏地,眸中滿是瘋狂與絕望。一雙瞳孔已是妖詭的血紅!
天池道人袖中籠出一片金光,如同一張巨罩般朝她當頭壓將下去!
落沙已動彈不得,那眼中的紅光更甚!雪樣的肌膚竟顯出詭異的透明色!
仿佛魂魄將要被攝去一般,她的眸光被牢牢鎖在一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即將從她身體脫離而去一般!身體竟如被千萬金索緊緊相縛般不能動彈分寸!
冰涼的地面如同巨大的冰盤,無數細細密密的寒冰倒刺死死地咬住每一寸皮肉每一根神經。而那當空罩下的金光猶如鎮魂的琉璃金塔!
落沙的紅瞳靜如血玉,木然地投向那片盛大霸道的金芒!仿佛那是所謂的瑤臺天國,瓊林仙境!那雪白如玉的面龐在金光中愈顯剔透,映上璀璨的色彩。那薄薄的紅唇慘慘勾起,似是在笑。
要結束了么?那么,結束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可以嗎?
忽的,那雙赤紅如血的雙眸卻是一動,一抹墨色的寒光迅速掠過。
不!不能!不能就這么敗了!決不能!
可是,那血泊一般的瞳孔微微一漾,撒落淅淅瀝瀝的凄哀來。
此時此刻自己還有何翻盤的機會?!恐怕只是天人無救!
那道紅色的神光一斜,在落到某處時忽的不可置信地亮了起來!
那里,一道雪白如同巨鳥的身影自數丈的白頭石陣中飛天而起。風雪頗有靈性地紛紛避開他潔凈的衣襟,繡有紋金流云的華貴衣袍當真如同仙人周身的霧嵐般,更襯出此人的俊逸無雙。如墨的發絲凌空飛舞,遮住了一雙明亮卻沉靜的似水星目。
避雪步。天山派的獨門輕功。
落沙雙目一跳,雙眉暗暗一凜,一片墨色艱難地代替了了眸中的血紅,那重新變得墨黑的眼珠靈巧一輪便又澄澈如常。
紅唇委屈地一抿。此時她就如同一個被欺負的小女孩一般無辜地軟軟倒地,一聲悲戚哀絕的凄呼已如同杜鵑啼血般切切響起:“哥哥!”
或是這谷中的風雪太冷冽酷寒,或是這杜鵑的啼聲太勾魂攝魄,或是這久違的呼喊太攫人心腑。
那乘風而飛的白衣公子周身都是一抖。心神既亂,凝定的護體真氣一動,便有星星點點的雪花飄落在他的身上,幾點冰涼的雪片飛上他蝶翅般的睫毛,瞬間化成了他深瞳中化開的水光。
一線純金的流光如同撕裂風雪的日光般直驅而下。
“道人不可!”一道白影獵獵,一蓬金光爆開。那道金線長驅而來,刺入那座琉璃金塔中。
那道金符就如同是被烈火灼到一般瞬間化作一堆灰燼!
天山派的無焰之劍!
“你?!”將全副心神用在克制落沙身上的道人未能及時阻止這一變數,猛然回頭,鶴皮樣的面孔因為真氣耗竭與震驚而劇烈顫抖著,一雙似濁還清的眼睛幾乎微凸而出!
“軒轅公子!請勿忘記自己的立場!”那聲音微怒,沉聲道。
“道人,雁平還請前輩此次手下留情罷!”軒轅雁平平沙劍勉力制住道人猶自源源不絕的真氣。急急一掃地上的妹妹,這一掃便在落沙眼中看見了十年前的那個紅衣孩子,頓時心頭大痛!
這個失而復得的妹妹,就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寶!
平沙劍仍然不敢放松對道人的制衡,他閃身,如一尊玉砌的塔般穩穩跪在妹妹面前!
男兒膝下有黃金。
然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比黃金貴重的東西能讓七尺男兒慨然屈膝。
比如道義,比如忠誠,比如仁孝,比如俠氣。
再比如,感情。
親。友。愛。亦然。
那一跪坦然,決然,狠然!那雙膝將雪地猛然叩響,地面甚至像是也抖動了一抖。
落沙在他身后,仿佛是被這地面的震動而搖動了眸中的清光。
白衣沾染風塵,沾染泥沙。軒轅雁平長身而跪,一雙手仍橫持著金色的平沙劍,那劍已漸漸抵不住道人卷土重來的勁氣,向他當頭壓下。
“道人今日若要如此取舍妹性命,那么,先殺我!”
?“軒轅公子!你莫非是瘋了!而你此次的使命就是為家族師門,助我長生抵抗中原之師!而軒轅掌門早已不是你家族血脈,你今日真要如此么?!”
“不錯!今日我一定護她周全!忤逆家族師門之命之事,我自會承擔!”
雁平如山似岳的身子穩穩扎扎。不錯,這一回,如何都不能失去沙兒了!不能再讓她脫離自己的保護。
當年是自己年幼力薄不能保護妹妹,而如今自己已是名滿天下權勢在握的少莊主,論軟硬實力都不再懼于那些當年將自己與妹妹阻隔的力量了!
“可是,軒轅掌門已不再是那個軒轅掌門,你并不知曉,她不能再留,其實她……”道人頓住了聲,眸色漸漸凝重起來。
不,這個真相,還是不講于軒轅公子的好。至少,現在。
軒轅雁平不知他未說出的話是什么,落沙卻是心知肚明。她狠狠瞪住道人,那凌厲的目光中若是有刀,那么道人早已不知被凌遲了多少回。
道人鶴軀一震,許久,悄然一嘆。
也罷,此次也就罷了。但既然如今為我所知,那么與之再戰則不在遠日。
道人微微沉吟,道:“那么,軒轅公子如今如何要老夫罷手。”
“雁平雖是后輩,卻是軒轅山莊當仁不讓的下一任莊主,我作出的決定自有能力承擔”雁平猛然抬起一雙穩如深海精如巖電的眼睛,深深地直視老者,“我且斗膽以山莊少主名義請道人此番留舍妹性命。我自會規勸舍妹引領北討之師暫退谷外。如真人所言,只遴選代表數人協議后入駐長生派,共同查出劍煞真身!”
老者怔怔地凝視著面前矮身跪地的白衣少年,明明是跪著的少年,卻彷如玉立在自己面前,高大英挺,鸞停鵠峙。
有誰能夠想到十多年前,他只是一個懦弱文靜的小小孩童而已,體弱多病,生性膽怯。
自己與天山派掌門洛塔尊、軒轅山莊主軒轅駱庭年少時起即為摯交。三人每年都從天南地北趕至其中一人處千里相會,比劍起舞,吟詩下棋,觀星飲酒。
也就是那時,三人正在軒轅山莊相聚,酒至酣處,洛塔尊搶先他一步將這孩子收入天山派,讓雁平做了洛塔尊的關門弟子。
那時的他連連長嘆,怪洛塔尊搶了先機,奪人憐才之意,于是罰其極烈的“秦淮釀”三壺。洛塔尊開懷大笑,將那常人飲一杯即可亂醉的佳釀一口飲盡,連飲三壺,拊掌大喝有幸。軒轅駱庭則輕捻青須,手撫紅牙板,笑得目光灼灼。
“這孩子看似文弱,卻是可塑之才,假以時日,必能青出之于藍而甚于藍!”
“來!喝!”
而當年只值垂髫之年地小公子早已抱著欄柱酣然入睡,粉嫩的小臉鼓鼓地,口齒不清地嘟囔道:“不要把我扔給那個白胖子怪人做徒弟,不要……”
可是后來,隨著軒轅家第二個孩子的出世,那個家庭就起了微妙的變化,那個小小孩子也漸漸有了心事。
真是,天意弄人啊。
從思緒中抽回心神,天池道人又是微微一嘆。
時光荏苒,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天下是這些個年輕人的天下。而那個天真爛漫睡得歪歪斜斜的小公子已然長大成人,成為一方擎天之棟梁,一方豪杰之翹楚。
臻首微頷,勁氣灌注的衣袖黯然收回,老者垂首望向跪在地上一紅一白兩個身影。一聲幽幽的嘆息已不自覺地從胸臆中裊裊升起,在冰冷的空氣中化作虛無。
也許,今日是他這一世嘆氣最多的時日。但很快他將會發現,并不是。
整個長白山,這個千年前白山圣母孕育的神山,以及被其福澤百年的長生派,隨著這個紅衣女孩兒的到來,將會面臨著無可幸免的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