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現言小說 ‖《只道當時是尋常》

? ? ? ? ? ? ? ? 鄭重聲明:
? 【此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圖為引用

文/白雲溪

圖/來自網路

我知道就算有一天,我忘記了夢想,也忘記了青春;忘記時間也忘記了你,但卻忘不了我們有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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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題記

終于決定從打拼了十二年的上海回到久違的故鄉南昌,是2024年的9月28日。關掉上海徐家匯的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揮別魔都令我空虛到窒息的繁華,我在今年的國慶節于南昌夢時代廣場盤下一家門面重操舊業,在我的家鄉重新開始,一切重頭再來。

是的,在我親手斬斷奮斗于上海灘長達十二年的富貴榮華夢后重振旗鼓,意欲拋開過往的一切,人生下半場重頭來過。

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這勇氣與決心還包括:摒棄了舊日多年來比如開車只開寶馬路虎奔馳以上級別的,喝酒只喝進口紅酒,貴州茅臺還有法國白蘭地,遠行只住五星酒店,旅游只選擇去經濟發達且人文薈萃的國外等諸如此類一系列奢華頹靡的壞習慣,所保留的,少數的不變之一,是我最愛的歌曲仍是十二年前最初離開南昌去到上海時的《夜夜夜夜》。這首歌陪我度過了無數個因為思念她而失眠的夜。

“想問天你在哪里,哦我想問問我自己,一開始我聰明,結束我聰明,聰明得幾乎地毀掉了我自己……”

“想問天問大地,或者是迷信問問宿命,放棄所有,拋下所有,讓我漂流在安靜的夜夜空里……”

我給公司配備了音質極佳的音響,齊秦年輕時清亮且深情的歌聲常常在我辦公室反復循環播放。

是記憶中的她喜歡的歌,而今,卻成了我的最愛。

我乘坐的綠皮火車K1282,從江西南昌到湖北浠水,歷時四時十六分,幾乎和廣播里的預告同步。

浠水是湖北省黃岡區的一個縣城,宋元嘉二十五年(公元448年)置希水縣,以南臨蘄水得名。隸豫州西陽郡,夏商屬揚州地域,楚秦屬九江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命名蘭溪縣,后又更名為蘄水縣,清順治二年書屬漢黃德道黃州府,1912年屬江漢道,1933年復名浠水縣,隨著時代的發展,這個總人口已超100萬的南方小城已然成為省會武漢的后花園,屬于武漢城市圈。

這是她給我講述的關于家鄉的歷史文化。“我也不知道我們浠水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江南,但我曾經求學的武漢武昌確是名副其實的長江南岸,聞名天下的黃鶴樓就是家喻戶曉的江南三大名樓,浠水緊挨著武漢,生態氣候相差無兩,自然也算得是古樸秀麗的江南了。”

她的普通話很標準,吐字很清晰,是極其詩意柔美的南方口音,且富有感情,表達也比較流暢,主題明確。所以無論陳述事件還是抒發情緒皆像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令人身臨其境,心生向往。

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表情天真,情意充沛。長而密的睫毛下是一雙黑葡萄一般真摯而撲閃的大眼睛,眼神里透著清澈的慧黠。活脫脫一副靈秀的江南小女子模樣,屬于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那一掛。

是我喜歡的模樣。


那一年我22歲,正是一個男孩最最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青春期。她大我一歲,23,當然也是一個女子如花似玉,最最妙齡的花期。而且她面容姣好,身形輕盈,五官標致靈動,聲音亦如百靈鳥般清脆悅耳,加上為人正直,氣質純潔,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不夸張地說,大概,我們初相識的時候她就是一副渾然天成的,十六七歲的青澀模樣。

她是我在南昌國生文化藝術傳媒公司里的同事維維介紹認識的。她倆是好姐妹。維維辭職回東北老家之前,說介紹一個多才多藝、美若天仙的江南小女子給我認識,也許,我們還能成為金童玉女一般的主持搭檔。

“聽維維說你喜歡戲曲,并且會很多唱段,我很好奇,這么年輕的?一小女孩子,穿著打扮雖偏復古清涼,但完全沒有一絲的老氣橫秋,怎么竟然會對戲曲感興趣?咱們這個年齡的女生不都喜歡泡酒吧看帥哥,去夜店聽搖滾么?”

在一次商演的間隙,我們坐在后臺候場時為了避免冷場的尷尬我故意沒話找話。

話音剛落,又覺有些唐突佳人,于是想辦法“救場”,索性拿出了我作為一名專業主持人的絕活——自圓其說:“其實吧,我也挺喜歡戲曲,只是現在的年輕人別說學唱了,就連了解,都是難得,也懶得。所以,你很難得。你能給我唱一段嗎?小生無比榮幸。”說罷,還學著古人的樣子對她拱手作揖以表誠意。

她猶豫了片刻,突然收回方才的羞澀與遲疑,極其忘情且投入地唱了起來:

“望你望到谷登場,

秋風揚散米和糠,

你我好比糠和米,

從此分離各一方啊……”

安靜的后臺突然響起她婉轉悠揚的歌聲,沒有任何伴奏,也沒有使用話筒,是如假包換的清唱。負責音響的小哥停下手中的活兒驚呼道:“天哪,這么好聽,你是專業戲曲演員么?”

“業余的,自學的。”她歪著方才還一本正經的小腦袋,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里褪去唱歌時的羞澀,多了幾分俏皮的小驕傲。

確實,她唱的很專業,音色動人,咬字清晰,感情細膩。尤其尾聲處的那個“啊”字,處理得相當委婉動聽,而且,她在唱曲兒的時候表情投入,眼神靈動,身段柔軟,可謂唱念做打表俱佳,和高素養的專業演員無異。

毫無疑問,她是個細膩的,骨子里自帶江南韻味且歌聲古典唯美的姑娘。

這是我們的初識。對,就是那種不能免俗的俊男美女,才子佳人的邂逅。

后來,她把這份溫柔細膩亦給了我,所以我是幸運的。但后來,因為我的放任不羈,不知天高地厚,錯過了這個古典清涼,真情實意,且歌聲如清澈溪水般的女孩。所以我又是不幸的。只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的不幸是自己作的。

不作死,就不會死。有一陣子網路上特別流行這句用來抨擊他人或自我嘲諷的話。這句話,說的就是我。

對了,故事講到這里,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葉海,屬猴的射手座男生,職業主持人,現任南昌某演出公司的老板兼策劃,承接一切婚禮、宴會、文藝及商業演出活動。她叫林溪,屬羊的水瓶座女子,以前是培訓機構的音樂老師,因為才貌雙全,常年在文化藝術傳媒公司做彈唱歌手兼主持人。現在她人在何處,從事怎樣的職業,抑或者是辭去工作在家做全職媽媽?對我來說一無所知。我們已經徹底失去聯系五年之久。

促使我臨時決定買凌晨兩點四十五分的綠皮車票這件事是因為我10月2日晚上在師大南路散步時將甜品店外一個穿裸粉色雪紡長裙套裝的女孩的背影認成她。——尤其那玲瓏有致的身形,一頭烏黑的港風長發,優雅長裙搭配米白色復古中跟皮鞋,和我記憶中的林溪同出一轍。甚至那不急不緩,輕盈從容的步態都一般無二。

還記得上次與林溪的見面是六前一個華燈初上的傍晚,也是這條街,這家店,也是這樣的不期而遇。她一如既往地披散著一頭烏黑的港風長發,一身飄逸的雪紡長裙,腳上是一雙復古的米白色中跟皮鞋。

“小溪!”我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抓住長裙姑娘的肩膀,露出久違的,欣喜的,射手座專屬的,沒心沒肺的笑容。

是的,我好久沒有發自內心的笑過了,上海的快節奏和高壓力讓獨自在異鄉打拼的我神經緊繃,累得踹不過氣。

“哎呀你誰呀!”女孩扭過頭一邊推開我的手一邊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白眼——“有毛病啊你,認錯人了吧!”那火爆且剛烈的聲音如當頭一棒瞬間敲醒恍恍惚惚,恍若隔世的我。

這不是林溪的聲音。林溪的嗓音名如其人,辨識度很高,如清澈的溪流,叮咚的泉水。即使生氣,也是比較克制的,透著小女孩的嬌嗔的。還有就是,這姑娘的普通話有很重的南昌口音,而林溪的普通話很標準,是省級播音主持的水平,且音色悅耳,透著典型的江南女孩的清新氣息又帶點特別自然的港臺腔的洋氣。

“對不起啊,我近視眼沒戴眼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為了快速平息這個小辣椒的怒火,我微微彎腰,連連道歉。

“神經,彭家橋跑出來的,真的是……”女孩調整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帶子,又給了我一個氣不打一出來的白眼,然后轉身揚長而去。這次我看清她的五官,是個身形嬌小,但相貌平平的姑娘,有一雙細長狹小的,透著精明的眼睛。而林溪的眼睛是黑葡萄一般,透著純澈的杏仁眼,是超脫的,仿佛不染世俗塵埃,令人過目不忘的大眼睛。

好吧,原來不是每一個留長發穿長裙的姑娘都是溫柔優雅,友善可愛的。


彭家橋是南昌神經病院所在地,這個地名這些年來常常被當地的年輕人用來調侃或罵人,一度也曾成為我的口頭禪,以此發泄怒氣,或逗趣朋友。而今在經歷了一系列措手不及的世事變遷后我的性情溫和耐心了許多,沒想到竟然被一個陌生的路人當街打臉,不得不感嘆輪回的“公平公正”。

好吧,好男不跟女斗,我捋了捋剛去理發店吹好的劉海,苦澀地搖頭一笑,徑直去了以前常和林溪一起光顧的甜品店,點了一杯她最愛的紅豆雙皮奶,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在手機的攜程里買到了次日凌晨去浠水的火車票。

其實當然開車更方便,畢竟浠水離南昌并不遠,也就三個來小時的車程。我只是,單純想看看她曾經看過的風景。

是的,我看到了——一路上延綿不絕的青山綠水,荷塘月色,是那個她最愛的黃梅戲詞里“綠水青山帶笑顏”的黃梅戲發源地。“巍巍大別白云飄 ,悠悠五水起波濤 ,惟楚有才黃岡最 ,千古遺風到今朝……”她的黃梅戲腔如此專業唯美,時隔多年仍令人回味無窮,意猶未盡。我在心里,她就是個琴歌皆佳,且一通百通的大才女。


抵達浠水的時間是10月3日的清晨。出發前將新開業的公司交給弟弟打理,然后披星戴月一路風塵地奔赴此地。這個曾令我不屑一顧的默默無名的南方小縣城如今卻成了我的心之所向,夢縈魂牽。在失去她的第五個年頭,在秋風習習默默無言訴說著別離的晨光里,我終于兌現了初見她時的承諾。——我說,有一天我要去你的家鄉看一看,看看是怎樣一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才能養育出如此這般蘭心蕙質、靈動可愛的姑娘。我倏地想起她那年我爽約了帶她見母親的約定后她給我發的一條短信。她說,若誤佳期終生悔,莫待秋風把落葉吹。是她喜歡的黃梅戲舞臺劇《梁祝》的唱詞。驀然回首,浮生若夢。來的路上,我很幸運地買到了靠窗的座位,中途有過短暫的睡眠。醒來時是朝霞絢爛的清晨五點五十分。坐在透明的玻璃窗邊我給自己開了一罐咖啡,搭配在南昌火車站蛋糕店臨時買來的提拉米蘇,一邊吃蛋糕一邊欣賞窗外的風景。只見晨曦中清淺池塘旁一排排纖細蒼勁的烏桕樹部分葉子已經變成楓葉般橙黃的顏色,陣風吹來的時候,空中有飛舞的落葉,翩若驚鴻,令人心驚的美麗。此時的烏桕樹,像極了天空的脈絡,落葉是天空心碎的憑證。

因為離浠水火車站不遠,所以出站后我第一時間找到了她曾多次提到的位于浠水一中附近的茶廠,亦名浣溪沙。茶場里植被豐富,叢林茂密,空氣清新。荷塘邊一棵葉片微微發黃的粗壯柳樹上掛著一個木質的秋千在微風中輕輕蕩漾。不遠處秀美的山坡上依然綠意盎然,山坡下有清溪涓涓流淌,隱約還能聽到采茶姑娘清脆悠遠的歌聲。

她兒時常去踏青的地方,像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氧吧。

初秋的浠水,空氣中有微涼的清甜,是記憶中她的氣息。一時間,不知是真是幻。走出茶場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無垠大海般淺藍的天空下是一片深綠的竹林,郁郁蔥蔥,青翠欲滴。想起我們初識的時候她說小時候成長的外婆家后院小山坡上有一片竹林,她常和小伙伴們一起去那里的石凳上寫字,看書,過家家,有時亦會獨自前往,撿幾枝竹葉回來插瓶。后來去了南昌,又到了廣州,無論走到哪里皆愛有竹枝在側,有事沒事都喜歡去附近竹林剪上幾枝帶回家置于案頭的清水瓶中。這樣,即使外婆離世多年,亦感覺仿佛就在身邊……

當時有被她對外婆赤誠的懷念所打動,但,那也是只是被打動,沒有被征服。確切地說,是沒有被征服到想與她相守一生的地步。所以當時只是一笑了之,并安慰她說,外婆有你這樣一直這樣愛她、想她、念她的外孫女是她的福氣,她老人家在天之靈一定會因你欣慰,冥冥中也會保護你的。

現在想想,真可謂,此情已然成追憶,只道當時是尋常。或者,像我這樣一個一生不羈愛自由的浪子,一生文藝到底、不知責任為何物的所謂才子,讓她徹底離開我,就是她最愛的外婆對她最好的保護吧!同時,亦是對我的曾經的年少輕狂,年輕無知最大的懲罰。


二十七歲那年的春節,沉默多日的父親將我從我回鄉后日夜沉溺的麻將桌上趕下來,全然不顧親友的左右為難、面面相覷,指著我的鼻子扯著嗓門就是一通破口大罵:“你這個要不得的畜生東西,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聊女人, 手機上一天到晚都是各種女的撩逗信息,人家27歲,孩子都打醬油了,你個混賬東西還在那里浪蕩玩樂,不知羞恥……”粗俗的措辭令人面紅耳赤。混亂中,眾人開始手足無措地收拾牌桌緊急散場,留下一臉茫然的我在乍暖還寒的江南小城客廳里與將氣急敗壞積攢到集中爆發的父親劍拔弩張的對峙,互相投射過來的眼神皆充滿了不滿與怨懟。沉默片刻,我努力克制因顏面盡失而熊熊燃燒的怒火,主動打破死灰般的靜寂,一邊彎腰拾掇地上的火鉗一邊低聲喃喃自語:“火盆里碳燒完了,我去加碳。”“你加什么碳你,家里用你干活嗎?婚姻大事你都不把握,你光知道加碳有個屁用啊?”父親如定時炸彈終于爆炸了一般,猛的一腳踹開我撿火鉗的手,暴跳如雷。頓時間,不知何時燃燒殆盡的碳灰撒了一地,火鉗被踢到客廳右側的主臥門口地磚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你有病吧!”父親這猝不及防且冒進無理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同樣脾氣暴烈的我。我大踏步走到臥室門口撿起摔落的火鉗,一邊對他聲嘶力竭地大吼:“我都27歲了,好歹,大小也算是事業有成,起碼自己能養活自己,你憑什么當著外人的面這樣讓人無地自容,人都是有自尊的好嗎?”父親聽罷,沖到我面前就是一記響亮且響亮的耳光:“你能養活自己?很了不起嗎?你在上海連個固定的房子也沒有,每天居無定所,要么就是住在自己的車上,像什么樣子?為什么不回南昌?起碼我們一家人能夠安安定定,衣食無憂的在一起。我三十歲的時候第三個孩子都出生了,你呢,27了,也不小了!今天一個女朋友,明天一個女朋友,后天又來一個女同事或者女校友……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我們葉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當年不到五十歲的父親,用氣得顫抖的手指著我的鼻子不停歇地開始了對我瘋狂的指責。我強忍酸楚的淚水一頭靠著門框,任由此刻如年邁困獸般對“敵人”猛烈攻擊的父親一發不可收拾地宣泄著對我的不滿。

在樓上整理衣物的母親手忙腳亂地聞聲趕來,三言兩語地安慰了一下氣頭上的父親,然后把我拉到里屋開始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勸。問及女友一事,我打開錢包里一直珍藏的,林溪在大學時期學生會的一張一寸登記照遞到母親眼前:照片上的女孩懷舊的天藍色的娃娃領連衣裙,兩條烏黑靚麗的麻花辮,辮子上沒有任何小飾品,簡簡單單兩根纖細的黑色絨線橡皮筋。根根分明的彎月一樣的古典雙眉下是一雙燦若星辰的大眼睛。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清亮如水,小巧的、微微上揚的嘴唇默默訴說著純澈的往昔。我指著照片上這個笑靨如花的少女,極清醒理智地對母親訴說了與林溪的交往。——她的外形,身高模樣,膚色姿態,還有職業,性格,家境……皆一五一十,交代得仔仔細細。然后打開電腦里多年前她和我一起參加演出時鋼琴彈唱的錄音音頻,略帶自豪地對母親說,那,就是她啦,這是她彈唱的歌曲《明天會更好》。然后補充道:她可是真心想要嫁給我的,對我很好。妹妹在南昌讀書的時候她還曾給妹妹買過衣服,送過她親手做的糕點。她真的是真心的,不嫌我們家兄弟姐妹多,我作為老大負擔重。母親聽罷,立刻沉下方才還對我和顏悅色的臉開始了一系列的刨根問底:“她叫林溪?長得還真好看哎!又甜美又清秀,還透著一股子少有的靈氣,一看就是善良的孩子。這么好的女孩你怎么不帶回來?你們認識那么久,你這些年到底干什么吃的?最近經常給你打電話撒嬌的姑娘又是誰?還有那個約你一起去日本旅行的女孩,這兩個都不是林溪吧?……”

一向溫柔且護短的母親第一次讓人感覺到些許的凌厲,令人畏懼。她從沒如此急切的追問過任何,無論對我們兄弟姊妹,還是對曾經同樣沉溺于麻將不顧家事的父親。她一連串的靈魂拷問里有顯而易見的,對前者的喜愛與惋惜,和對后者的厭惡與嫌棄。

“你們一年多沒聯系?是你花心弄丟她了對嗎?你這個要不得的東西哎!我估計啊,人家早就被真心想娶她的男孩追走了!”母親將我的講述思前想后了一番得到的結論就是:人家女孩子沒有錯,錯的,是她這不知好歹不懂把握的,吊兒郎當的兒子。

“這有什么,喜歡我的女孩子多的是,只是目前來說,她是最好的而已。而我一直珍藏著她這張照片,只因為她長在我的審美點上,但不代表我年紀輕輕地就要把漫長的余生交付給她一個人對吧?也許,以后我還能遇到更好的呢?”我不以為然地反駁道。

話音剛落,臥室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是父親。他再度紅著眼睛,怒不可遏地向我沖來。這一次他抓著我的頭發試圖往我身后的衣柜上撞。一邊野蠻地揪著我不放,一邊開始重新對我怒吼:“你和你媽剛才的對話老子都聽到了,你真造孽啊你,這么好的女孩你不要?你要去喝西北風啊?”緊接著,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隨手抓起桌子上的雜志對著我一頓劈頭蓋臉地狂扇。下手極重的父親看來這次是來真的了,上次這樣結結實實地打我是九年前十八歲那年的高考失利。

母親見狀連忙過來抱住難以自持的父親,帶著哭腔替我求饒:“他爸你別打了,大過年的,干嘛呢?都怪我,是我疏忽了對他的管教,你怪我吧,自己身上的肉,我心疼啊!”

父親很輕易地便掙脫了母親的環抱,警告母親不要再插手,并口不擇言地埋怨母親:“都是你,慈母多敗兒,你看看他,被你慣成什么樣子?別的本事沒有,我看他跑出去禍害人家姑娘比誰都拿手!”

聽罷此言,母親破防了!一下子癱坐在床頭開始淚如雨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教子無方。等一開年,過了正月十五,我就帶著小海給人家姑娘登門賠禮道歉去?這大過年的,你可別死呀活呀的來氣人,晦氣!”

一時間,叫聲,哭聲,打罵聲,哀嘆聲充滿了春節間原本應該歡樂喜慶的團圓人家。

痛不可擋的我看見母親落淚,一時間也忍無可忍,奮力推開父親一邊謾罵一邊繼續抓撓我的手,開始“大逆不道”地反擊道:“你夠了嗎?退一萬步說,我就是再不爭氣,你也不應該拿媽媽出氣吧?家里任何事,你沒有責任嗎?一有事就怪到女人頭上,你算什么男人?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

“翅膀硬了,想死了是吧?你給我滾,最好現在就去死!”父親失控地對我吼叫。渾身顫抖。

我本能地抬手想繼續與他周旋推搡,猛然間瞥見他老淚縱橫的,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臉,硬生生的,極為吃力地慢慢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屈辱的眼淚奪眶而出,轉身就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跑去。

出門的時候和剛從親戚家送砂糖橘回來在門口不敢支聲的弟弟撞了個滿懷,啪的一下摔碎了他手上的三才蓋碗。陶瓷的碎片叮鈴哐啷散落一地,古樸茶碗上的唯美圖案瞬間支離破碎無從修補。記憶中有生以來好像惹父母生氣的總是我,而自幼成績優異,乖順聽話到父母引以為榮的總是他。我有些慚愧地給弟弟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說:“你把地掃了,然后去安慰一下爸媽吧,他們現在很難過。”

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我揚起忍住淚水的倔犟的臉,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連夜開著我剛換的保時捷卡宴回到了那個我獨自奮斗的,舉目無親的上海。

那個繁華如夢,繁花似錦的上海啊,美女如云的街頭,卻尋不見林溪的倩影。

拉著行李箱經過院子里的時候隱約聽到屋里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還有弟弟的輕言細語的寬慰。

父親似是拉住了正欲跑來追我的母親,厲聲呵斥道:“今天誰他媽敢挽留這個畜生,我就跟誰沒完,大家都不要過年了!”

緊接著,又是一陣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哭聲響徹春寒料峭的黑夜。2019年的大年初二的黑夜。這個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的春節的夜晚,我終身難忘。

當時對父親有難以言說的怨恨,恨他不分場合不懂克制的暴躁狂怒,以至于后來好幾年的時間里我們父親相見無言,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有血緣關系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27歲沒有結婚不是很正常嘛?石頭森林的城市里,尤其對男性來說,我們要先打拼三維的物質世界,先立業,然后再談成家。在競爭壓力巨大的北上廣深,三十歲不結婚的男女比比皆是。畢竟早已過了那個一床棉被一個開水瓶就能裸婚的大鍋飯時代,即使白手成家,也不愁生養幾個孩子之后的經濟壓力。

時代不同,又何必情急至此?而今我三十多歲仍是單身,反而那個在我二十七歲那年胡亂抓起一本雜志對我一頓狂扇的父親開始變得平和冷靜,冷靜到仿佛沒有經歷過那個全家一陣鬼哭狼嚎、膽顫心驚的大年初二的夜晚。

可能在對我的日復一日的絕望中,父親漸漸“修”得了一顆平常心,也開始懂得有些東西無法強求,譬如性格,譬如姻緣。


三年后我們在母親和弟妹堅持不懈的撮合下我和父親慢慢冰釋前嫌。他平靜地對我說,你媽媽常對我提起林溪,她們只見過一面,卻念念不忘至今。你媽說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長得清秀,人又聰慧,還很善良得體,你呀,遇到她估計耗損了自己前世今生不少的福德,錯過這么好的女孩,現在自己感情苦悶、姻緣難成,大概也是所謂的因果吧。

那個三年前在暴怒之下恨不得殺了我的父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教別人家的孩子。——只擺道理,沒有嗔怪。

反而是我,每每被人提及林溪總會持續或間歇性地心痛欲絕,悔不當初。

是的,母親與林溪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在我二十七歲那年初夏。

是因我回南昌參加妹妹孩子滿月宴時恰巧和林溪曾經的閨蜜吳芳同坐一桌,從她口中得知林溪剛從廣州回南昌不久,目前在一家藝術學校當音樂老師,仍住師大南路,她的母校附近。吳芳不肯告知我她的新手機號碼,和之前林溪賜我拉黑刪除一條龍的QQ,微博,微信等一切社交賬號的聯系方式。

行啊,住在師大附近對吧?我是不知道她的具體住址,可是我卻知道她多年前在師大南路時常去光顧的理發店。

母親約我在周日的早上于南昌江西師大門口碰面,然后一起蹲林溪。

事業小有名氣、身材挺拔健美且多才多藝,長相酷似沈騰年輕時清瘦模樣的我,從來都是被女生哭著喊著追著跑的我,竟然要為一個失聯一年多的小女子秒變跟蹤狂,說出來還是有點不可置信的。雖然她確實算得上是超凡脫俗,清麗可人,才貌雙全。

但,讓我這么一個萬人迷大帥哥出此下策去“蹲點”她,確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周六一大早處理好公事都沒顧得上吃早飯,簡單帶了零食和飲料馬不停蹄地從上海徐家匯開車往回趕。到南昌,是下午的五點。我沒有回家,不想面對父親失望的眼神,也怕自己忍不住走漏了與母親“密謀”找尋林溪的“風聲”引起父親不必要的質疑與責備,所以我沒有回家,在師大附近找了個熟悉的酒店住下。

翌日早上八點半,母親梳洗齊整如約而至。我們一起吃了江西最特色的瓦罐湯和炒米粉,然后開始在師大南路那家老牌港式理發店附近徘徊,順便帶母親在店里理了個當下時髦的發型。中午的時候我開車送母親回家吃飯午休,目送她進門,然后離開。因為沒有多遠,所以她午睡后自己再散步走過來,繼續與我匯合。從我家到師大南路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路程。南昌初夏的天氣,微風不燥,花樹繁茂,像極了我對她的愛情。

中午的時候,我在附近熟悉的小飯館湊合一頓,點了林溪最愛的空心菜和湖南農家小炒肉。那種充滿香氣,微辣的,沒有一絲肥肉的小炒肉,最合她的口味。空心菜則是水靈新鮮的,口感脆嫩清新的,亦是她最愛的蔬菜之一。記憶中的她但凡下館子或自己烹飪,總是離不開當季的時蔬,比如上海青啦,紅薯葉,還有莧菜、空心菜。她愛吃蔬菜水果多過肉類,到了夏季,也愛喝綠豆湯。我點了兩個菜,一碗白米飯,還有一碗綠豆湯,沒怎么吃,只為了重溫往日和她一起吃飯時的溫馨回憶。

仿若就在昨天。

母親兩點就過來了,沒有午睡,說,睡不著,想著今天如果能邂逅這個她雖沒見過卻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好了。我聽后一種難以言說的濃烈愧疚感油然而生——是啊,媽媽心中理想的兒媳婦,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她給弄丟了呢?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隱約中又有模糊的直覺,直覺今天無論如何都會見到她。如同看見奇跡。

雖然直到下午四點半,我們不停在人群中尋尋覓覓仍不見她的蹤跡。

母親有些疲累地看了看腕子上的老式手表嘆息道:“孩子啊,我看你和林溪沒有緣分了。今天,甚至今生,你們可能見上一面的緣分都沒了。”我簡單的回了聲,“嗯,看命吧。”

2018年5月28號,北京時間的18點17分,母親有些氣餒的對我說,認命吧!要不我們今天就等到這里吧,明天再看。我低頭不說話,母親似又覺恐要引起我的沉郁傷懷、郁郁寡歡有些不妥,隨即話鋒一轉,說,沒事,緣分么,天注定,也許待會兒就見到了呢,這都說不定的啊!她住這附近總會出現的啊!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我們給自己三天的時間,她總要出門買菜購物倒垃圾或者見親友和上班的對吧?

我正想著怎么回答母親更能寬她老人家的心,突然發現理發店對面的甜品鋪子前,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一頭烏黑的港風長發,復古的高顱頂斜劉海,一身飄逸的裸粉色雪紡長裙,腳上是一雙復古的米白色中跟皮鞋。

這個清麗的背影,像極了林溪的模樣!“老板,麻煩給我兩杯雙皮奶,一杯加紅豆,一杯加藍莓,謝謝!”是林溪的聲音,清甜的南方口音,普通話標準,咬字清晰,在普遍方言口音濃郁的南昌女孩中,她獨特的,適合唱歌的音色辨識度極高。我揉了揉眼睛,一時間恍如夢中。不敢相信失聯一年之久的她就這么真真切切、亭亭玉立地出現了在我徘徊了一天的街口。

“芳芳,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藍莓雙皮奶,你明天出差回家,我先放冰箱一晚,明天一大早就送到你們家然后一起去上班呀!”老板在里面忙活的間隙,我聽到她給朋友發語音微信,進一步確認了她就是我朝思暮想了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的林溪。——她總是這樣,總是樂于對親友和愛人主動付出,不求回報,沒有功利。

她口中的芳芳,應該就是我前不久在妹妹孩子滿月宴上遇見的,她的舊時閨蜜吳芳。畢竟,她是長情的,純粹的,難得的。

她接過老板遞過來的甜品轉過身來,一雙撲閃的大眼睛,清亮黑葡萄似的在華燈初上的街頭熠熠生輝。

“溪溪!”我驚喜地喊住她。

她抬起頭看到我,一雙極具古典美感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像一只無辜的,受驚的小鹿。——“你……你不是在上海嗎?不是說把父母接過去,以后都不會回南昌了嗎?”她歪著小腦袋,撅著花瓣一樣的嘴唇,一臉訝異地望著我,仿佛我是外星人從天而降。

“溪溪你好,我是小海的媽媽,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母親見狀,一臉喜悅,激動地,近乎喜極而泣地微笑著對林溪發出邀請。

我以為這個曾被我忽略到幾乎放棄的姑娘會大仇已報般揚起高傲的臉龐兇殘地拒絕,冷酷到底。沒想到這神奇的女孩將剛才乍見我時瞪圓的眼睛慢慢恢復原狀,隨即同樣報以禮貌且溫柔的微笑,用平和且謙遜的語調回答:好呀,我曾經也很想見見您。剛好我還沒吃晚飯,家里就我一個人,我今天也懶得炒菜了,不嫌棄的話,不如我請你們到附近餐廳吃個家常便飯吧?”

如此處變不驚坦然自若,應付自如,讓我頗有一日不見刮目相看,一年不見地覆天翻之感。——之前那個對我患得患失,情緒崩潰時短信轟炸的女孩去哪了?我眼前這個清麗如初,但卻判若兩人的姑娘,還是那個我所熟悉的林溪么?

“怎么能讓你請客,當然是我們請你。”我指著附近那家我們曾經一起用餐過的“豫章人家”忙不迭地說。

母親關切地問,“你還是一個人在南昌嗎?媽媽在外地?”

“嗯。”

林溪條件反射般地收回方才還在微笑的上揚的唇角,這言簡意賅的回答也是帶著回避的小小聲。她,似乎并不喜歡這個話題。

母親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轉移話題說“你這身雪紡裙真好看,尤其上衣的荷葉領,很柔美,很適合你。”

林溪一笑莞爾,輕輕地掀開餐廳的防蚊紗簾,優雅地側身請母親先進。

一番寒暄后,林溪點的都是母親愛吃的菜,而我則堅持加了她最愛的空心菜和小炒肉。她是如此溫婉且率真的女子,一如從前。只是,多了幾分從容靜氣與云淡風輕。

那天我們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對談,彼此每一句都是誠摯的肺腑之言。

在確定她依舊單身時我不管不顧地拉她去了包間跪求原諒,痛哭流涕。哽咽地直接明了地表達了想要復合并盡快結婚的愿望后努力平心靜氣,仿佛等待一場命定的審判。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起我,輕聲且慌亂。她說,你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慢慢說,這又不過年又過節的,你行這么大的禮干什么?一句話逗得我破涕為笑,啼笑皆非。

一年不見,在經歷了那么多難以言說的孤獨與苦楚后,她還是這般清新可人,風趣可愛。

不過呢,這個迷人的姑娘別看她平日里迷迷糊糊可可愛愛,但在正事上卻是思維清晰條理分明,一本正經。且,在中途借著上洗手間的功夫去前臺搶著付了款。我看了一下菜單,一共三百二十三塊,差不多是她當年月薪的八分之一,而她一個人在無依無靠的異鄉工作,父親走后,和唯一的親人母親有難解的課題,難以親近,沒有原生家庭的任何支持,無論精神還是物質,衣食住行全靠自己,酸甜苦辣亦都是自行消化。——一個清瘦的,弱不禁風的外省小女子。

吃飯的時候,她亦是禮數周到,給我和母親添茶加湯,溫文有禮。

談話中如我所料地得知了她當初一如反顧、毅然決然離開我獨自去廣州工作的原因。——因為我在上海短期交往過的一個女孩通過我的空間留言找到她,揭發了我們曾在一起的秘密。林溪沒有質問,沒有挽留,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南昌,離開了這個我與她最初相遇最終別離的城市。

走地如此唯美且剛烈,像極了紅樓夢里的那個焚稿斷癡情的林姑娘,切斷了和我的所有聯系,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徹徹底底的無聲無息。

只是,那個時候的她,甚至已經沒有疼她的外婆可以依傍。

“但我并沒有打算娶她,我一直想著以后實在不行了就回南昌娶你的呀!我跟她也是這么說的啊!畢竟,我對她一開始的定位就是短暫的陪伴而已。你知道,一個人在異鄉打拼是很孤獨的……”我解釋道。

“實在不行了再回南昌娶我?我是你的備胎,是這意思嗎?我不接受,葉海。你這樣無論對我還是對別的女孩都是不負責任且不公平的。我的確曾經恨過你,給你發了無數的短信都石沉大海,打了無數的電話都沒有回應的那段時間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找了別的女孩,我以為我確定真相的那一刻我會哭,無比凄慘的那種徹夜痛哭。但,直到這個女孩真的找到我的時候,我沒有為你流一滴淚。只因我突然幡然醒悟:你是個不懂專注與責任為何物的人,我又何必繼續浪費感情和時間?我要的責任與忠貞你給不了,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林溪說到這里停頓了幾秒,整理了一下稍顯激動的情緒,接著言道:

“是的,我知道你很孤獨,所以我努力上課,拼命接演出,就為了能夠盡量多去上海看你。而且你說你以后要回南昌我才放棄了去上海工作,放棄高薪的機會獨自在這里等你。你孤獨,我又何嘗不是?為什么我就能守住孤獨,而你卻不能?你天生比我精貴嗎?”

林溪的語氣恢復溫和平靜,仿佛無關痛癢地陳述別人的故事。

她沒有罵我,但字字句句都比罵了我還難受。我,無言以對。

母親找借口說老姐妹要去家里拿她落下的手機,這會兒家里沒人,得回家一趟,讓我們單獨聊聊,并叮囑我們在這里等她,她很快回來。

五十分鐘后母親回來,送了林溪一件雪白的,溫婉飄逸的蕾絲連衣裙。極符合她的氣質。母親說,我一看你身材就知道你適合穿S碼對不對?這件裙子很合適你,阿姨的一點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吧。本來嘛,這頓飯應該是我們請客才對。

林溪自然是百般推辭,直到母親流著眼淚握住林溪白皙纖細的雙手。母親懇切地說,這些年是我們小海對不起你,這件裙子就當阿姨的念想與歉意,是我們之間一面之緣的情分,與葉海無關,好嗎?

而我們在一起的兩年來她為我和我家人付出的物質與情感,一百件這種萬達廣場女裝櫥窗里標價五百的裙子都不止。

畢竟,在這個聽到真話都難得的年代,這個純粹的姑娘的真情是無價的。

我和母親那次與她匆匆兩個鐘頭的會面并沒有對我的挽回計劃有任何推波助瀾的作用,只是讓我明了了這個柔弱女子的去意已決是不可攻破的死局。也讓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母親念念不忘,嘆謂至今。

我想去她外婆墓前懺悔,說說心里話,聊以安慰,但,我并不記得她曾說過好幾次的具體位置,只得作罷,只能放在心里默默懷念與愧疚。

好在,我記得她曾對我說的她從兒時一直生活到成年的百年老街,是當地一條非常著名的商業街,從清晨到深夜皆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那條街,自2000年街道擴建臨街房屋改造成不折不扣的商住兩用房后她之前少年時期深沉且冗長的睡眠開始變淺變少,加上經歷了家里的重大變故,開始間歇性輕微神經衰弱。因此曾經勸導改嫁后的母親處理了這個已經不再適合居住的老屋另覓相對偏遠的清幽之地,養花種菜,過貓狗雙全的理想生活,多余的銀錢可以存下來給她養老,或備不時之需。不料被母親斬釘截鐵地拒絕,加上后來這個不再有溫暖真情的所謂的原生家庭對她的各種無理要求和迷惑操作讓她開始后知后覺地大徹大悟,如夢初醒:原來最愛自己的親人過世后這個家早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可以被稱作家的地方。

想到這里,我心里的后悔和遺憾更深了——我竟然錯過且辜負了一個如此這般身世凄涼,卻誠摯真情的女子。

當時的我,一心只想著逃離我們相遇的南昌的貧瘠,奔赴未知的上海的繁華,常常奔波在香港出差的途中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誰料,在歷經了國際大都市物欲橫流的繁榮、見識了身邊來來去去、形形色色女子的虛榮與虛偽,各種目的不純、去向不明,對待不善后,我開始堅定對她的感情,明確了對她的牽腸掛肚和情有獨鐘。在她切斷一切我能聯系到她的途徑之后。

因為不知具體的門牌號碼,只記得她說過的一個理發店的名稱,于是我尋遍了那條百年老街所有的理發店。急切想知道她的消息,無力看周邊的風景——山清水秀的丘陵之地,縣中心最繁華的鬧市區,琳瑯滿目的特色小吃,不絕于耳的各種叫賣聲,撲面而來的雞蛋仔的香氣……皆是如此真真切切,又恍若夢里。向街坊鄰居打探她的蹤跡,提及她的姓名,皆答不明所以,或不知去向。只有一個上了年紀,對我戒備滿滿的大娘含含糊糊地告訴我:你說的這個女孩是我們這條街的,她是在此生活過,從出生到成年。但她少年時期開始就外出求學了,后來外地工作很少回來,再后來嫁到千里之外的北方幾乎不再回這個家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極重的黃岡口音,我能聽懂大概意思,更從她的語氣里感覺到有所顧忌的欲言又止和感慨唏噓,于是悻悻然地說了聲謝謝,打擾了,然后一臉茫然地呆立原地,垂頭喪氣。正欲離開時,兩鬢斑白的大娘估摸著看出了我的真誠與善意,失落與悵惘,繼續欲言又止地補充道:“她與我們很多年不聯系了,我也沒她的聯系方式,她們家,幾乎也沒什么親人了……你,回去吧,別找了,也別等了,她不會回來的,至少短期內不會回來。”淡去了些許拒人千里的意味,語氣里的嘆息愈加明顯。我正踟躕著不知如何回答比較禮貌且不唐突,大娘迅速地打量了我一番,搖搖頭說:“你找她干嘛呀,年輕人啊,你也不小了吧,她也結婚了,還有了可愛的孩子,你找她干嘛呢?國慶節該玩玩嘛,開心點,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錯過了就沒法回頭了呀!”然后惋惜地對我擺擺手:“你走吧,回江西,別再來了……”

大娘提供的“線索”與消息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想象了一千種她現狀的猜測,對她來說,安安定定、相夫教子應該就是她最好的歸宿。我應該為她高興不是嘛?我記得她從小就喜歡孩子,對小朋友充滿了愛與向往。我們初遇時我就知道,她將來一定是一個很好的母親,有愛有趣有才,還有滿滿的溫柔與耐心。

但,我還是關心她真的過得幸福嗎?我記得她是天生的寒體,不適應寒冷的北地,向往溫暖的南方,尤其有海的南方城市,一年四季暖如初夏,可以穿各種清雅漂亮的裙裝,漫步于海邊的清晨與黃昏,日出與月落,日落與月升,皆是唯美與浪漫。符合她的天真爛漫的性情,也適宜她偏寒的體質。

也許,她的另一半很疼她吧,所以她才義無反顧地遠嫁到并不適合她的,遙遠的北方。我一邊驚嘆于街坊大娘的“火眼晶睛”,一邊嘲笑自己的孤單與落拓到底。——畢竟,被一個陌生人一眼看穿自己的遺憾與傷痕是一件羞恥的事。于是,我幾乎慌不擇路地逃離了這個初次踏入便無地自容的陌生縣城的陌生理發店,完全找不到繼續打聽與盤問的理由與勇氣。

也許,我被無力招架的洶涌思念驅使,連夜在手機App上搶火車票來她的家鄉只為換來一個對她的終于死心,和死心塌地。

? ? ? ? ? ? ? ? ? 后記

是的,死心了,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不再奢求她的回心轉意。講真,我也不配得到她的回頭與原諒。我曾聲淚俱下地對和我年齡相仿一起長大的堂姐講述過對她的遺憾與歉意,一向疼愛我的姐姐說,遲來的深情比草賤,你現在才醒悟,未免太晚太晚。我表示同意。但,現在單從情感上來說,我對她的思念與渴慕卻愈發地堅不可摧,無可代替。至于是否能重新擁有直到天長地久,已經沒有了虛妄的執念,只有真誠的祝福,祝她歷經千辛萬苦后余生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有可期,朝朝如愿,歲歲安瀾……至于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我,又有什么關系?

至今仍記得我們坐在演出廳的后臺我要求她給我唱的黃梅戲,是梁祝中的經典選段:

“望你望到登場,秋風揚散米和糠,你我好比糠和米,從此分離各一方啊……”

“又一年秋風起,我卻再也無法擁有有過無數美好回憶的、如此美好的你。”從浠水回南昌的綠皮火車上,我在復古的民國風隨身日記本里寫下這樣的隨筆。

原來初遇她時演出廳后臺里的那段信手拈來的唱詞,冥冥中早已預言了我們的結局。如同一語成讖。

只是當時,當時只道是尋常。

? ? ? ? ? ? ——全劇終——

注:本故事系本人于2024年10月31日23:56分于海口原創首發,故事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或重疊度過高請不要懷疑——那一定是我的文字被抄襲。請知悉。

作者照

作者簡介:白雲溪,忙時彈琴,閑時種花,自幼志在琴歌書畫的鋼琴老師。生在楚地東南,長于清泉溪下。求學江南,現居海南,梅花櫻桃豌豆夾,此是舊生涯。更有棗樹柑橘梔子花,種在故人家。平生詩句是山水,一溪云月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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