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教課期末考試，即興回答外教提出的問題。

米歇爾問我，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特別想為你的母親做什么事情？

我猶豫了三秒，還是說出了一個米歇爾不怎么待見的答案，我要賺很多很多很多的錢，讓我媽逍遙快活，刷卡刷到手疼，我要買一座豪宅，帶游泳池的，讓我媽養(yǎng)魚玩，最后還要買一輛勞斯萊斯，帶我媽出去兜風。

米歇爾果然眼色不善地說，瑪格麗特，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是不是有幻想癥。

我堅持我的答案，盡管聽起來真是庸俗得徹底，完全沒有脫離低級趣味，聽起來完全沒有任何品味可言。

米歇爾妥協(xié)，好吧，我尊重你們年輕人幼稚無知的想法，但是你的分數(shù)不會樂觀。

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昂首挺胸出去了，喬歌在教學樓門口等我，看到我出來，精致的小臉上閃過一絲了然，“你個熊孩子，一定又沒按常理出牌。”

“嗯，還是你了解我。”

“說吧，你又對外國友人做了什么喪盡天良的事？”

“其實我也沒說什么。”接著我把米歇爾的問題和我的答案重復了一遍。

“天哪，你真的這么回答！你是不是瘋了！考試之前不是發(fā)給你一個萬能模板！”喬歌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用一下模板能死不能！”

我回想了一下模板上的內(nèi)容，“按照模板我應該這樣回答，送我媽一件自己親手做的禮物，為我媽洗手作羹湯，幫我媽做家務，多陪我媽聊天散心看風景。”

“對，這是多么簡潔樸實，溫暖人心，又充滿正能量的答案！你那個完全就是土豪版！沒營養(yǎng)！”

喬歌和我不一樣，喬歌的家境很不錯，很小資很灑脫，至少和我這樣天天拿著一個記賬本寫寫算算的絕對不一樣。

我忍不住嘆氣，我真的只是想說真話而已，像送禮物，做飯做家務，聊天散心看風景，這些事對于我來說真的再平常不過。

小時候遇上農(nóng)忙時節(jié)，學校都會專門給學生放假，回家?guī)椭改父赊r(nóng)活，那時候也沒有錢買賀卡，也都是自己親手做生日禮物。

只要我在家的時候，一日三餐都是我來做，農(nóng)村的廚房里只有油、鹽、味精、醬油、醋、八角，青菜都是自己地里種的茄子，豆角，土豆，絲瓜，南瓜，香菜，菠菜，韭菜，時間充裕的時候做個韭菜餡餅，蔥花小油餅，水餃，但大部分時候，全家人只有一碟醋溜土豆絲就大餅。

聊天散心看風景的時候也有，那時候是大夏天，玉米棒子躥老高，我和母親在地里清除雜草，莊稼地里悶不透風，我和母親便會一邊拔草一邊聊天，母親會問我最近的學習狀況，交友狀況，然后過渡到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女兒兒子都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薪資特別高，已經(jīng)買房又買車，這時候母親就會特別有盼頭，干農(nóng)活也特有勁兒。累了我們就坐在地頭上，眺望著遠處的峰巒疊嶂的大山，那里住著的都是窮的揭不開鍋的人家。

凡是被現(xiàn)實所牽絆的時候，真的做任何事都沒有美感，多少詩人和作家贊美過鄉(xiāng)村美麗的夜，新鮮的空氣，淳樸的鄉(xiāng)民，但又有多少詩人和作家愿意在貧窮閉塞的鄉(xiāng)村過清苦的生活。

喬歌認為的不可思議難以做到的事，對于我來說真是太輕易了，輕易到就算我一天把這些事做十遍，我媽也不會享受到太多的驚喜。

于喬歌是難得，于我是常態(tài)。

二

每一個被物質(zhì)缺乏所傷害過的人心底或許都藏著一個包裹著土豪金的夢——買其想買，住其想住，去其想去。

我老家小鎮(zhèn)上每隔五天都會有一次集市，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跟在母親身后去趕集，集市上的衣服都是土的掉渣，一雙仿款劣質(zhì)運動鞋二十元一雙，可盡管如此，母親都會貨比三家，把整個集市的價格都打聽好了，才會去買最便宜的一家。

有時候討價還價大半天，唇槍舌劍，唾液橫飛只是為了省下幾毛錢。

母親拉著我的手，每逢路過一些零食，米糕，餅干，水果之類的攤位，都會問我，“囡囡，你喜不喜歡吃這些？想吃媽媽給你買。”

接著在我還沒說出想字的時候，母親又會截住我的話頭，“啊，媽媽就知道你不喜歡，你舅舅給你買的零食和玩具還在家里堆著發(fā)霉呢，買了也是浪費。”

其實我知道是沒有的，舅舅給我送去的都是表姐穿小的舊衣服。

我眼巴巴地看著那些甜甜的小餅干咽咽口水，然后假裝懂事地說，“媽媽，我不喜歡，太甜了。”

母親走到?jīng)]人的地方，便會向我一再保證，“囡囡，下次，母親帶了足夠的錢，一定會給你買。”

可是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不再跟著母親去趕集，母親的錢也依然沒有一次是足夠的。

“囡囡，家里要蓋新房子了，所以我們不買新書包了好不好？”

“囡囡，你妹妹報了一個補習班，上次你喜歡的那件外套我們明年再買。”

“囡囡，你舅舅家要用錢了，家里最近很緊巴，你一定要省著花。”

“囡囡，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月花了多少錢，媽媽給你算一算你聽一下。”

“囡囡，你怎么這么任性，頭發(fā)在太陽底下晾干就好了，為什么要買個電吹風，費錢又費電。”

“囡囡，一周洗一次澡就夠了，浪費水又浪費錢。”

每一次，都是對生活的妥協(xié)。

而生活這盤棋仿佛總是時好時壞，你來我往，分不出個勝負。

總有一些人問我，你為什么這么愛錢？

我不是愛錢，我是窮瘋了，窮怕了，所以不想再一次次認輸。

三

我上初中的時候，坐在我前排的男生成天看不慣我，想要與我打一架。

我就問他為什么，我明明沒有做什么事讓他不爽。

他說你太過分了，一個夏天我看見你穿了兩雙新的運動鞋，還都是耐克，阿迪達斯的名牌鞋子！

我低頭看了一眼鞋幫上歪歪扭扭的耐克商標，狠狠地罵了一句，麻蛋，我就是看著對號很吉利，我都不認識它叫耐克啊。

我說，兄弟，我鞋子上這雙是高仿，是盜版。

他不信，覺得我還在羞辱他，于是又罵罵咧咧地過了一個夏天。

我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件事，母親之所以給我買了兩雙新鞋子，一雙是因為舊鞋子鞋底已經(jīng)磨爛磨穿徹底罷工了才給我買的，另一雙是因為我考了年級第三獎勵給我的。

每前進的一步，看在別人眼里是容易，是炫耀，只有自己知道背后的努力和汗水。

每一步都不敢松懈，生怕走錯一步都會辜負父母的期望。

生怕花了不必要的錢便是食父母的肉，喝父母的血。

生活永遠像被千軍萬馬圍堵追殺，戰(zhàn)鼓喧天，殺聲陣陣，而我卻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

我總希望，當機遇來臨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我的土豪夢不過是自己為自己畫的一張餅，吃不到，看著也能暫緩饑寒。

對物質(zhì)缺乏安全感的人是多么可悲。

哪怕以后賺再多的錢，心也始終會處于一種懸空的狀態(tài)，找不到可以著陸的地方。

前幾天看宋小寶的一段綜藝視頻，他隨身攜帶的包里還放著他當年出去找零工脖子上帶的標價牌子。

他說他當年找不到工作，就只好掛著牌子去市場蹲守，老板來了，看看牌子，招呼一聲上車就走，刷盤子洗碗什么都做，掙得很少，還要看人家臉色干活，為了生活顧不上自己的尊嚴。

現(xiàn)在他成名了，依然不能忘記當初那段辛苦的日子，他也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要及時將自己的驕傲歸零，不能懶惰，不忘初心。

午夜夢回的時候，仍然害怕自己還是那個帶個牌子像大白菜一樣等待被挑挑揀揀的年輕人。

相聲演員岳云鵬做訪談的時候，說起自己以前的打工經(jīng)歷，因為六塊錢的啤酒被別人羞辱了三個小時，最后還被老板辭退。

去當廚師做的好好的，老板的小舅子喜歡上他的工作，然后老板就不用他了。

去給人家刷廁所，就因為老板喝醉了吐了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他，又被老板辭退。

這些辭退的理由完全是別人即興的，沒有公平和道理可言。

人落魄的時候世界是一片灰白的，不管你怎樣的盡職盡責，怎樣的委曲求全，怎樣的卑躬屈膝，換來的都是別人無情的嘲笑和欺辱。

這樣灰白不見天日的生活過得久了，人總會向往和憧憬美好的生活，至少是有色彩的，有公理和原則可循。

喬歌說我的答案是土豪版，我竟無言以對。

因為，她說的沒錯啊，我的心里確實住著一個土豪版的我。

不為五斗米折腰。

不為困難所妥協(xié)。

不為父母的老去而感覺心慌慌。

不為囊中羞澀而拒絕去遠方。

不為未知的將來而膽怯。

不為人生的低谷而哭泣。

我的眼前掛著我的土豪夢，我的腳下行著崎嶇艱險的路。

別問我為什么想做一只土豪。

哪怕是一只咸魚，也要做一只有夢想的咸魚。

心中有自己的遠大前程，也應有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