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木已成舟,這一生欲說還休

文/愛瑋兒? 圖/部分網絡


春風十里珠簾卷,

仿佛三生杜牧之。

紅藥梢頭初繭栗,

揚州風物鬢成絲。

? ? ? ? ? ? ? ? ? ? ——黃庭堅《廣陵早春》

圖片除注明均來自網絡

很多年,我一直重復著同樣一個夢。夢中的我身穿漢服,站在一座橋上,橋下煙波浩渺,泛著一葉小舟。船頭立一男子,青衫布衣,面容清瘦,肩挎一把素琴,朝我頻頻揮手。望著蘭舟遠去,一行清淚,從我面頰滑落……


【一】

2008年,我終于狠下心告別朝九晚五的生活。辭職后第一件事,定了心情,也訂了新琴。

新琴出自揚州二十四橋民樂廠,這樣的作坊,喧囂的上海自然難覓。

好在有某寶,不用小女子親自跑一趟;好在店家是個實在主兒,也或許本就不是大眾產品,問客不多,才能耐心解答吧。

“我這有伏羲氏、仲尼式、落霞式、蕉葉式,不知姑娘要什么式樣的琴?”對話框亮起。

逛某寶,親不親疏不疏的一概被喚作“親”,叫“姑娘”還是頭一遭,我便調侃回去:“這位公子,憑甚料定我是一姑娘?”

“見你頭像是昆曲中的閨門旦,帳號的英文名若沒譯錯應是常春藤,故而冒昧。如若有誤,多有得罪,在下先賠個不是!不知客官貴姓?如何稱呼合適?”

這樣對話有點唱戲的趣味,倒引了我的興致,繼續與他聊道:“免貴無姓,就叫我小愛吧。公子好眼力,頭像乃《牡丹亭》中杜麗娘是也。確是姑娘一枚,并沒喚錯。我也沒弄錯您的性別吧?白石道人?!蔽医辛讼滤木W名。

“沒錯沒錯。但問小愛姑娘喜歡的是哪種琴?容在下為姑娘參謀一二?!彪S即一堆圖片出現在對話窗口,看得我有點暈。

“姑娘我是初學,不懂那么多,只是練習用。樣子么,越少雕飾越好,價格別太貴。”不知為何,我信他是個可以實話相告的人。“我這個月開始沒工資了,以后攢了錢、練得熟了再問你買好琴。”

“那就仲尼式吧,最簡樸內斂的款式,屬圣人造琴,只在首、腰兩處凹,通體無其他修飾。猜姑娘是個讀書人,這名稱也契合。恰好廠家做活動,價格不過千。”他發來鏈接,我一看果然中意,分分鐘拍完。

我又問了句:“公子緣何自命'白石道人'?”

久未見復,想必忙發貨去了,我便下了線。

三日后,寶貝如期而至,修修長長的穿了一身藍印花布的琴衣,里頭還夾了個琴墊子,附了張古色古香的紙簽,上書一行雋永小楷:

小榻琴心展,長纓劍膽舒。

? ? ? ? ? ? ? ? ? ? ——白石道人贈予小愛姑娘

那琴,這字,像是哪里見過的一般親切如故,我頓時歡喜得心里開出了花來。


【二】

小愛問我為何起“白石道人”為名,我沒回。我親自跑去廠里取了琴,用護弦油擦了又擦,精心挑選了琴囊和琴墊,再親手寫了張書簽,然后對快遞千叮萬嚀,畢竟五百多里的路。

我沒告訴小愛,她是我辭去十五年古籍書店工作開網店半年至今第一個爽快照顧我整琴生意的客人,之前最多賣出一些琴譜和配件。

不幾日,收到小愛的支付確認、五顆星點評和留言“謝謝你的懂”,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忍不住問她學的第一首琴曲,她打字過來:“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色青青柳色新。”

我的心為之一震,電腦里正播放著李祥霆老師彈奏的《陽關三疊》。我一邊喜不自抑,一邊心中平添了幾分緊張。

“此曲須調緊五弦,姑娘會調情?”慌里慌張的我竟然打錯了字,尷尬那時沒有撤回功能。見她回復“本姑娘只會調琴”,并附了個壞笑的表情。

我趕忙連打三個流汗的表情符,并轉移話題:“王維之人品詩品皆上乘,不過我更喜歡另一首詞?!彼龁柲氖祝课覍χ聊惠斎耄?/p>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我忐忑等著小愛的回復,卻見她的頭像暗了。許是煩了我這閑話連篇的店家吧?還是之前打錯字惹得她不高興了?心中不免悵然并惴惴。

圖片發自作者

因為生意素來清淡我平日也并不時刻在線,最近不知怎的,總不能靜心做別的什么,時不時還是會登陸網店,看有沒有錯過留言。

漫長而無聊的一周過去,終于某個晚上,看到小愛白天發來的兩句:

“我也愛詞,恨不能穿越回南宋!”

“白石道人,我要一張琴桌、一個琴凳,仍然只要最樸素的那種,麻煩替我挑選。”

我不由大喜,連日來的百無聊賴頃刻間四散,似乎并不是因為來了一單回頭生意,而是……是什么?我一時也辨不清。

第二天陽光明媚,我起了個大早,哼著小曲兒、騎著我那哐啷作響的破車直奔廠家而去。


【三】

“前事休說”、“故人初別”這幾個字一遍一遍跳出在我眼前,收到揚州寄來古琴的那天,我又做了那個夢,才發現站在橋頭目送小舟遠行的那個自己,懷里還抱了個琵琶。

我曾想找人幫我解這個夢,為何從我二十歲起就縈繞不去?夢中的那個布衣男子是誰?夢中的我又是誰?但是我自己是心理學科班出身,弗洛伊德沒在教科書里告訴,我也從不信邪。所以,也就一直隨它去,從未細究。

直到收琴的那個下午,看到屏幕上的那闋詞,我分明感覺自己心底有什么東西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竟一陣生疼,于是立刻下了線,去床上小歪一會兒。不想,卻睡了過去。

思君令人老,軒車何來遲。

夢里的我,在一個清冷的冬夜,正面臨一場離別,而此前我剛用十五年的漫長等候換來十五天的相依相守。

在我年方二八那年誤打誤撞進我宅子來聽我彈琵琶的少年,說等他金榜題名時定回來迎娶。我一等就是十五年,等來的是無緣功名、四處顛沛的一個落魄中年。

其實我從不在意他有無官饗,我只要我倆小愛情長。但我沒有說出口,因為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個他,三十有七,亦有妻。

初見那年,他曾說“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但這次不一樣,我特意整理了妝容,穿上初見時那件紅裙,用寓意思念的燕形金釵挽起蓬松如云的發髻。

我一路送他至岸邊,深邃的夜色浸溶在盈盈水間。佇立舟首的他仍是一襲青衫,肩線瘦削,目光凄然。河畔的蘆葦隨風搖曳,晶瑩的霜露仿佛化作了行行清淚。

一種不祥的預感向我襲來,如水般冰涼無底的絕望快將我吞噬,明明“擬將裙帶系郎船”,嘴里卻對他說“些兒閑事莫縈牽”。

直到凌亂的船帆在暮色中將他載向蒼茫天際,驚覺此生恐再無緣相見,我才拼盡了渾身氣力向他的身影喊出:

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

那一時,寒風乍起淚如雨。喃喃一語,心酸何限!

要不是被手機鈴振醒,我怕夢里那個自己大概要傷心得跌落河里去了,一摸枕巾濕一片。

我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比起以往這是畫面最清晰的一次。我掰了掰指頭,離開我第一次做這個夢,整整十五年,我卻依然想不起夢里那個他的名字。

兩周以后,我再次如約收到揚州寄來的包裹。按照隨附的手繪裝配圖,嶄新的琴桌和琴凳誕生在我十平米的書房一隅。

這一次,他又捎來了一幅《蘭亭序》的扇面,是清秀的行書小楷,加上淡淡幾筆水墨蘭草,左下角蓋著“白石道人”的篆書紅印。

我欣喜地點開某寶說:“我鐘愛的,為什么你每次都未卜先知?”

“我原先在古籍書店上班,定期會辦一些講座吸引讀者,有一回是我主講王羲之曲水流觴的故事,我畫了扇面送來的人,自己留了一些,給你那個算是里頭寫得最滿意的一幅?!?/p>

“蘭花也是你畫的?章也是你自己刻的吧?”

“是啊是啊,拙得很!讓姑娘見笑了?!?/p>

“天哪!有你不會的嗎?你不覺得你應該生在古代嗎?”這句話發過去,卻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誰叫我與這呱噪的現世格格不入?

正癡癡愣著瞎想,那邊卻驟然沒了音信。

而后幾天,都一直未見他上線,以為在濁世遇到知音的我也漸漸放棄了聯系。


【四】

小愛總是說我懂她,我總是無言以對。小愛還說我應該生在古代,我差一點就沒忍住,跟她道出我的前世。

小愛若是和我一樣,孟婆湯喝一半倒一半,就算不記得我的名姓,也一定會記得那座橋,叫做赤闌橋。

南宋孝宗淳熙三年,即公元1176年,我就是那二十一歲青春正好、西風瘦馬、布衣青衫的一介書生,徘徊竹西亭邊、廿四橋畔。

眼見杜牧筆下“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的揚州城在兵燹洗劫下滿目蒼夷,黯淡了昔日芳華,我悲愴滿懷寫下“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句子。

亂世遇佳人,那個住進我生命里的紅裙女子,就這樣出現在赤闌橋邊、柳下巷陌。

那一日,我心隨音動、信步而入,你低眉淺笑、輕卷珠簾。清凌凌的一曲琵琶,和你年幼已略通樂理的妹妹,真正是“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讓久涸的心靈忽逢甘霖,如冰冷的畫卷暈染了暖意。

一見鐘情,半面傾心,年輕氣盛的我于是信誓旦旦:待我中第,改日必花轎登門。

身為男兒,我何曾不發憤?誰料想屢試屢挫,十年舉功名而不第,終究只能以清客身份依居名公臣卿之間,天涯羈旅,漂泊江湖。

我深知,紅顏易老,怎經得歲月摧熬?我就這般銷聲匿跡,一任光陰荏苒,你定是“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吧。

你可知?年復一年,我強忍住策馬飛去見你的心,怕你看見我的憔悴與無奈,怕你知曉我的“百無一用”,怕你失望我不復當年翩翩。多年的流離失所染灰我雙鬢、早老了少年心。

“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滨沲扇缥?,何德何能知遇千巖老人蕭德藻,恩師感嘆“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出于愛才憐才之美意將侄女許配于我,我已是進退失據、無力推辭。

那年我三十二歲,卻在夜泊金陵渡口時,北望你所在的淮楚方向,真真切切地夢見了你。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茨橡┰吕淝剑ぺw去無人管。

終鼓足勇氣故地重游時,你居然還在那珠簾后一如當年,綿綿軟語,并無半點責難意,只是問我“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那個蕭瑟冬夜,你獨抱琵琶站在橋頭的眼神,那種絕望與凄迷,那一句“早早歸來”,我記了一世,憾了終身。

是年乞巧節,我不顧一切再次回到赤闌橋邊,卻已是人去巷空,豎耳不聞落珠音,遍尋不見紅裙影。

我在那里日日獨奏琴,等了你整整一個秋天。夜夜都等到月落潮生,再見無望。你若不在,城如空城。怎不叫“飄零客,淚滿衣”?

小愛,我沒有告訴你,為了生生世世去找你,孟婆湯我半滴未飲。小愛,我也沒有告訴你,你留在屋子里斷弦系著的絹帕上,那裙裾般殷紅的兩行字,銘刻我心,穿越幾個世紀:

楚楚今生,郎木已成舟;若有來世,當學摩詰,西出陽關,再無故人。

楚楚今生,我另抱琵琶;若有來世,愿做麗娘,生不見君,夢里相逢。

小愛,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打算不再打擾你。因為字里行間,我能感覺:現世的你靜好安穩。無論前世今生,這不正是我所期冀?


【五】

我想我是忘了八年前這段過往了,因后來更換了手機和某寶帳號,也沒再聯系過這家網店。而這些年,為各種生計和家務所困,琴也終歸疏于練習,和那桌凳一起,積了厚厚一層灰孤單單落在墻角。雖疚于心,卻無半點行動。

八年中,母親父親先后離我而去,中年未到,我終成了一名孤兒。前一陣在老屋收拾舊書,一本高三的語文課本掉落腳邊,撿起來恰巧翻開在《揚州慢》這一篇: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因為最近在自學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和東南大學的網課《詩詞格律與寫作》,回家后饒有興趣地百度了一下詞作者,只見這樣寫道:

姜夔(1154-1221),字堯章,饒州波陽(今江西鄱陽)人。少年孤貧,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詩詞、散文、書法、音律,無不精善。因屢試不第,終生未仕,轉徙江湖,以布衣終。曾居湖州,自號白石道人。

白石道人?白石道人?!我沉睡的記憶突然打開了閘門,心中有個柔軟的地方被觸碰。也忽然發現,我已經八年沒有再做過那個夢。

我開始在電腦和手機的歷史印跡里搜尋,終于翻到八年前買琴的記錄,但點擊進去,說貨已下架、網頁已失效,客服的頭像是永久的灰。

兩月前去圖書館,一抬眼在書架上巧遇一本名為《詞解姜夔》的小冊子,毫不猶豫借回家,300頁不到連夜讀完。

書中有一段說到他六十七歲時逐日走向困頓,有一天獨自來到西湖邊憑吊往事,捏起袖角,揩去老淚,感慨“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恍惚不知年少遇到的那些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是否真實存在過?

此后,姜夔一病不起,卒于杭州。因家中一貧如洗,友人吳潛出資安其于錢塘門外西馬塍。據說隨葬品及其簡單:一冊樂譜、一把琴、一柄劍和一本《蘭亭序》。正如他本人詩云:“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2016年十二月,我推掉工作,決意重修古琴,地點定在揚州,古籍書店旁的老巷子里。

這個暖暖冬日,距離公元1176年整整840年,我在揚州,你在哪里?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了二十年后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 ? ? ? ? ? ? ? ? ? ? ? ? ? ——席慕容《七里香》


-全文完-


作者愛瑋兒,心理學碩士,私人成長教練,管理咨詢顧問,一個治愈系女子,堅持原創、堅持走心、堅持好看。

從一名中學英語教師到五百強中國區高管,隨后砸掉外資銀行飯碗,以自由講師和顧問身份背包行走近30個省市。

而今居家安心撩撥文字與琴弦,拈拈花惹惹草,陪陪愛人,看看世界,偶接個案。想要勾搭,還不關注和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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