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12月30日(農歷)我坐在火爐面前看著擎著兩根天線的黑白電視機里的春晚倒數計時跨過了一個世紀,我偷偷的跑進房間里寫了一篇日記,過了一個殘舊的世紀,新的世紀里開始了屬于我們的青春。
我錯過了2001年薩馬蘭奇在莫斯科宣布中國申奧成功的喜悅,但在舉世歡騰中我闖進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并不知道他們因何而歡騰。9月份我輾轉到了我上初中的小鎮,我以數學不及格的優異成績找關系在父母工作的當地上了當地中學里平均成績最差的一個班。姑且就叫它小鎮吧,因為它真的很小。馬路的左側是稻田,呈梯級狀,站在池塘的中間往下看稻田跟著沿路而來的水泥馬路在遠處轉了個大彎便消失了,往上相隔二百米左右便已是小鎮中心,說是人群聚集區可能更加貼切一些。左側是高高的圍墻圍著的學校,右側是更高的圍墻圍起來的工廠,工廠里的廢鐵能給學生們帶來一包劣質香煙,或去剛剛新開的小網吧去消遣一個小時。白天在學校的圍墻里,晚上在工廠的圍墻里,日復一日。
? ?工廠看起來比外公家的房子要雄偉多了,兩扇巨大的鐵門頂上還立著標槍頭一樣的物件,門頁被焊接成數不清的棱形,門頁的中間是兩塊紅色的鐵片剛剛好拼成一個圓形,看起來像個面目猙獰的怪物,威嚴而不可褻瀆。以至于我們以后偷爬鐵門出去上早自習從來都不敢從大鐵門上方貿然僭越。不過與這樣冷色調的鋼鐵骨架相比我更喜歡外公家大紅色的木質大門。
? 工廠圍墻內外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這邊四層的舊樓和對面的七層樓的新樓住的人的身份地位也是不一樣的,人總是能從一些細枝末節上發現一些似是而非的端倪,在以前經過的時間里我分不清楚誰高誰低,就像我始終認為外公家門口的矮桂花樹和高梧桐樹是同時種下的一樣我以為世界總是平等的,這里更像是一個完整的社會,有達官富貴的,有傍著達官富貴的,有貧窮困窘的,有貧窮困窘也傍著達官富貴的。
? 鐵門的正對面是我的學校的鐵門,它們兩個遙相對望著,互訴著衷腸,從家里出發走到學校一樓右側的教室只需要5分鐘不到的時間,我通常在上課鈴聲第二遍的時候從后門溜進教室里。這里對我來說就是圍墻外面的整個世界了。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大量著身邊每一個人,我打量著這些我十幾年都不曾遇見過的同齡人,我們講著相同而又有些許口音差異的方言,陌生的面容上表情輕松而友好。我曾經試圖描述我第一次進到這個教室里的那種感覺,那是一種像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時間維度里卻碰到了許久未謀面的老朋友一般奇妙,但又不僅如此,我只能將這種感覺描述為“友好的躁動”,這是一個我覺得莫名其妙而又最貼近那個實際的詞。
?課桌上留下被鐫刻的痕跡看起來似乎有些年歲,有的課桌上刻了“早”字,有的刻上了名字,有的刻上了兩個英文字母中間用心形連接著,有些是被純粹的挖了一個洞,凳子搖晃的聲音像極了外公坐在竹質靠背以上翹著二郎腿抽煙搖晃發出來的聲音,如果站在講臺上往下看像是一個經歷了慘烈戰斗的戰場,痕跡斑駁,高低不平,新舊不分。很多年以后我們都會記得這些位置,我們如果能站在這教室里,一定會準確的指出自己當年的位置,指出刻字的位置,甚至會想起刻字的那把刀是特意從小賣部買回來的新的削筆刀。那一年我們很幸運,我們入學不久學校的泥土籃球場剛剛改建成了水泥球場,那個籃板只剩下緊箍籃框的木條和籃板上沿一根木條的籃球架也剛換成新的玻璃籃板。這時候的友情像是一杯剛剛泡下去的濃茶,在杯子里綻放,擁抱,發生奇妙的化學反應,入口即苦,爾后便甘甜無比,回味無窮。這樣的歲月里總是充滿了故事。
? 認識他們到那天是他們第一次陪我從學校門口穿過窄窄的田邊小路,經過池塘,踩過那一片松軟的稻田。我跟他們說,我就住在這里,我指著那刷著紅色油漆的大鐵門說,我就住在這里面。直到許多年后我搬離這里,朋友們都一直以為我的家就在這里。田間這一路放肆的歡笑開啟了人生中最多彩的歲月。那年,學校的廣播里不厭其煩的重復播著《雙截棍》,滿學校的喇叭褲,T恤上要么印著“F4”的頭像,要么背后就印著“F4”的藝術體字,那時候的娛樂圈對于我們來說,就只有那四個顏值爆表的長發帥哥和一個永遠只能看到鴨舌帽和半張臉的男人。
我一直都不記得她是怎樣走進了我們之中的。就是突然就站在了我們面前跟我們稱兄道弟了。也罷,那我們就稱兄道弟吧。上課時,寫各種各樣的小紙條,趁老師在黑板上書寫時在空中傳遞,或是在策劃放學去哪里玩,或是傳遞一些青春萌動時的互相猜忌,抑或是為了昨天說錯的話道歉維護組員之間的感情,我至今還保留這一些紙條,內容大概是“永遠是朋友”之類云云,字跡早已褪色,英語本子上撕下的黃色紙張也已毛糙不堪,它就那樣躺在日記本里,看時間流過,絲毫不倦。
?2002年中國0:4負于巴西但也算是在世界杯上露了臉,我們還沒有那些憤世嫉俗的憤怒,學校只有籃球場,足球場?也許后山那片體育老師罰我們跑步的小操場算是吧,足球?也許那些被打爛了的籃球算是足球吧。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我沒有爬鐵門左側的小門出去上早自習,很早我就能聽見學校里宿舍那一片地方人聲嘈雜,我拔著鐵門往學校看,那里人聲鼎沸,那一片潔白的世界也許我留下的是第一個腳印呢,想著不禁得意的笑起來。我小心翼翼的踩進了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卻分明看見兩行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池塘邊時腳印竟消失了,心里嘟囔著居然還有人比我還早呢?放眼望去田間地頭竟都不見了土黃色的蕭瑟,那在清晨些許微光下渲染著雪白的銀覆蓋著池塘四周,它像是個揉不開惺忪睡眼的嬰兒稍微大聲點說話就會哭出來似的,學校后山的樹林像是披著白色的大衣在舞池盡情狂歡后袒胸露乳又驕傲的展示著自己本來狂野的深黑。一進到校門,才發現他們在操場上的惡戰早已經開始,教室里像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雨,我從背后掏出兩個雪球扔向你們,倏忽便收到了瘋狂的報復。這場雪更像是自然在我們這個歲月里特意安排的恩賜,安排我們在晚自習過后偷偷跑出散步,我撐著傘,小雪紛飛,黃光漫漫,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來來回回,依依不舍,那是在那悄然心動的歲月里留下的最寫意的人物畫。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從學校到我家所在的工廠之間的第一串腳印是她一大早要來等我去上早自習所留下的。這場雪幾乎供我們狂歡了一個禮拜,我早上很早就爬起來到宿舍找他們,趁他們在還被窩把冰涼的手伸進去取暖,下晚自習玩到宿舍熄燈了我才一個人走回來。學校的宿舍前面是一片小竹林,竹林下面是一段不高的圍墻,圍墻的外面有一只被拴住的狗,不知道是誰的卻也活的挺好。逃課,爬圍墻出去打牌,打游戲機總是從這里走的,這片林子里幾乎每一棵長得硬朗一點的竹子上都密密麻麻刻下了名字,圖畫,一些沒說完的話,沒講完的故事,沒描摹過的痛苦與悔恨,我清晰的記得在其中的一棵竹子上我們刻下了彼此的名字,這寫名字隨著竹子的長大而長大,顏色由最初的鵝黃漸漸變成淺綠爾后變黑,我們躁動著長大,一騎絕塵后黃煙漫漫。
? 2003年非典到來的時候,直到生活老師每天都熬一大桶黑色的草藥放在教室里讓我們每個人必須都喝一大杯的時候,我門都以為是學校在改善生活而免費配的茶喝。漸漸的學校里戴口罩的人多了,整個學校蔓延著濃濃的消毒藥水的味道,我也被媽強制性要求帶著口罩上學。我們聚在一堆討論著也許會停課,于是就等著停課,結果等到學校里沒了草藥供應,沒了消毒藥水味道,沒了戴口罩的學生也沒有停課,非典就這么過去了,舉國悲傷的日子里,我們毫無顧忌的笑著,擁抱著,牽手趁著夜幕跑到某同學家里偷紅薯烤著吃,打牌,聊天,累了就睡在一堆,天蒙蒙亮又趕回學校上早自習。
?我離開這里之后去給語文老師拜年的時候她常說起那段時間,我以為只有我們記得的事情她竟然記得比我們還清楚,她知道我們在干嘛,知道誰在早戀,知道我們被罰跑步是因為去了誰的家里吃了人家家里留著過年的花生。她說,只要你們都上進,沒有變壞,我就心滿意足了。依然是我們圍著老師坐著,她似乎變的比以前矮小卻看起來更有力量,我們長的高大在她面前又仿佛依然矮小。竹林里的其中一個名字走了,她走之前送我的風鈴我在第三次搬家的時候打碎了,在此之前這串風鈴一直掛在我床頭,我翻一個身它就會清脆的提醒我它就在我頭上。在等書信的日子里我會回憶起那段我不跟他們一起去玩的時間我對她的態度,也會回憶起我發現她跟他們在一起時某些早已顯現的又像是故意制造的曖昧情愫。在那個還分別不出來喜歡和在一起的分別的時間里,心里那支糾結難受的筆已經開始書寫了初心萌動時心里作下的詩句。當我們以為這個不高的圍墻里只會有相遇不會有離別的時候,我們開始走向另一個圍墻。
? 2004年,我買了屬于我的第一本小說《一光年的距離有多遠》,看完的時候,我們畢業。竹林下面那一段不高的圍墻轟然倒塌,狗在倒塌中受傷之后被看守宿舍的大爺燉了狗肉火鍋。學校前面又開始打另外一個新的籃球場,山后的操場據說也鋪上了跑道,宿舍樓的后面又蓋了一棟新的宿舍樓,我們的教室門牌上也換上了更吉利的數字,教室里的桌椅也已經全部換成了新的,鐵質的桌腳,防火板的桌面被拴死在了教室里固定的位置上,站在講臺上往下看,像是剛剛被休整過的戰場,整潔明亮,趾高氣昂,留下的關于我們的,只是墻壁上用鉛筆寫下的名字,歌詞,或作弊才能用得上的一些化學公式。
? 再后來,教室背粉刷一新,我們一跤摔進了那片茫茫白色里。
? 終于,那份躁動還是留在畢業照凝固的瞬間里,只有我和他們,她卻在信里。
? 終于,我們走散在流年里有在另一個流年里冰釋前嫌。
?當我們再次擁抱,我們會記得那一年,我們彼此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