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周列了個國志|003 一個叫靖的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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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傍晚竟然夜得那么快,火紅的夕陽適才還在大殿的檐角,此刻已經落到宮墻之外。暗紅的余光透過齋宮的窗棱照進大殿,幾縷飛塵在光照下無處遁形,自在地懸浮在空中。

靖孤獨地靠在齋宮的榻上,自登上王位以來已有四十三年——他老了。沒有了年輕時候的血氣方剛,也沒有了中年時候的圖志胸懷,周氏江山在他手中有了中興之勢,可是他老了,疲倦了,卻還要做下去,當天子,當天子,天子何時才有自在逍遙?

恍恍惚惚中,靖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從殿門口緩緩走來。這女子生得甚是美貌,頭發閑逸的松散開來,斜簪著一支淡紫色的馨花,著一襲月白色的委地皺紗長裙,裙擺和袖口繡著淡黃色的花紋,腰間系著一條粉白的腰帶,腰帶上掛著一個翠綠色的玉佩,玉佩下栓著一束墨綠的流蘇,隨著女子的走動玉佩流蘇不斷搖擺。

靖不記得宮內有這樣一位女子,況且現在正值大祭,女子是不得進入齋宮的。

“大膽,你是何人?來人!來人!”靖大聲呼喚侍臣,可是任憑他怎么呼喚,卻無一人答應。

再看那女子面無懼色,也不正眼看坐在一旁的靖,徑直走進太廟之中,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不慌不忙地把七廟神主一股腦兒地捆著,往東而去。

靖看得目瞪口呆,急欲起身追趕這女子,不料腳下一個趔趄,忽然醒來——竟是一場夢。

“來人!來人!快去請太史伯陽父!”靖顧不得周身狼狽,一邊急喚左右去召伯陽父,一邊跌跌撞撞地撲入太廟行禮。

“大王還記得三年前的童謠和爻辭嗎?”伯陽父聽完靖述說的夢境,立刻想起當年的事來。果然,所謂卜卦也非得要等到卦象顯現才能印證,“臣當時得卦爻,有‘哭又笑,笑又哭’的爻辭,今大王做此夢,正合卦辭啊!”

“那當年所誅箕服婦人難道還不足以消除‘檿弧箕服’的讖語嗎?”靖不解。

三年前,下大夫左儒督巡集市時,碰巧遇到一個進城販賣箕服的婦人,被當場斬殺。這么多年過去了,朝堂江湖國泰民安,靖早認為童謠讖語已破。

“天道玄遠,一個鄉野村婦如何能左右氣數。”

靖聽后,良久沉默不語。‘檿弧箕服’只斬殺了‘箕服’,‘檿弧’卻未曾應驗,何況女嬰也未尋得,可嘆,可嘆,這童謠竟要成真了。

次日,祭祀完畢,百官領取祭品后,聚在齋宮等候致謝大王。

靖忽然問杜伯:“當年命你搜尋女嬰,為何這么久還不回話?”

“回稟大王,臣當年曾沿河尋訪女嬰消息,但一直無果。后來箕服婦人伏誅,童謠讖語已驗證,臣自忖若繼續搜尋不休,會引起國人恐慌,因此已然終止……”

“大膽杜伯,你私下止行朕令,事后又不奏明于我,分明是懈怠朕命,是為不忠,如此不忠之臣要來何用!來人,押出朝門,斬首示眾!”靖怒不可遏,他感到自己四十多年來的謹慎微行或許就將毀在這點點小事上。

或許別人會責怪他此時的暴戾,他的小題大作,他的不近人情,可是只有他知道,這四十多年來自己在精神和身體上背負的重任,這重任也維系和支撐著他一路走來,行至暮年,已然到奔潰的邊緣,此刻多加一點重量,便可把他最后的驕傲與榮耀摧毀。

杜伯就是這最后添加的重量。

“不可!不可!”這時從文班中走出一人,將杜伯扯住。

靖余怒未消,注視著阻止他的人——下大夫左儒,杜伯的好友。

“大王,昔日堯有九年水患,湯有七年旱災,依舊為帝為王。天變尚可無恙,人患又有何所懼!”左儒叩頭奏道,“今日大王你若殺了杜伯,只怕國人更加相信童謠讖語,到時候舉國上下人心惶惶,外族趁機擾亂我國邊疆。還請大王三思啊!”

“哼,你口中所言恐怕只是為你朋友開脫罪名,既然你為友逆君,輕君重友,你就和他一同赴死吧!”

“君是友非,必定順君逆友,友是君非,定然順友逆君,我杜伯自恃站在理字一邊,視死無所懼。今日杜伯無可殺之罪,大王若將他殺了,便是大王不明。若我不能諫阻大王,便是我的不忠。大王不明,左儒不忠,左儒寧可一死!”

“你……”靖知左儒剛烈,不曾想在此刻敢于自己頂撞,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大殿上頓時亂作一團。

“殺掉杜伯,左儒貶為庶民……”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

靖被眾人扶至后宮躺下,姜后親自照顧。

“大王,您已為周氏社稷盡力,這段時間便好生調養,自家身子最重要。”王后安慰道。眼前的男子已經沒有了當年的英武,經此一事,似乎更加蒼老了幾分。唉,坐什么江山,一朝殞命萬事皆空。

靖閉目躺著,聽著身邊的女子叨念,外人只羨慕他的權貴榮耀,只有她才知自己的苦衷。

次日,有侍臣來報,昨日散朝后左儒自刎。靖聽聞,更加感到悲傷,也自覺后悔殺了杜伯。從此后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終日里恍恍惚惚,語無倫次,事多遺忘。姜后看在眼里甚是心疼,以后更是事事順著靖的意思。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

初秋時候,靖感覺自己的身體好了很多,命太史挑了個吉日,想要出郊游獵,三年來待在宮內甚是苦悶。

靖乘玉輅駕六騶,旌旗飄飄,甲仗森森,一路浩浩蕩蕩好不威風。狩獵開始,將士們個個驍勇、人人爭先。駕車的進退周旋,使出生平所有駕馳技術,弓箭手群情激奮,使出生平氣力挽弓射箭,鷹犬借勢猖狂,一時間東郊一帶人喊犬吠,馬嘶鷹嘯,弓響處血肉狼藉,箭到處毛羽紛飛,好不熱鬧。

靖看得心中大喜,“傳令下去,獲禽多少盡數納獻,照次行賞!”

畢竟年歲已高,初時的興奮過去,靖感到身體疲倦,于是扶著玉輦打起瞇眼。

恍惚間,一輛小車從遠處奔來,車上站著兩個人,右手握弓左手持箭,未曾駛近就高聲呼道:“大王別來無恙否?”靖定睛一看,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是杜伯、左儒二人。慌忙抹眼再看,卻什么也沒有,只有遠處塵土飛揚,將士們還在狩獵。

靖忙問左右是否看見有輛小車駛過,都說沒有。

靖稍微寬心,剛又坐下,又見杜左二人駕車而來。靖慌亂中,抽出隨身佩劍,對空一陣亂揮:“罪鬼,膽敢又來犯駕!”可是杜伯、左儒非但不走,反而挽弓搭箭,“無道昏君,你妄殺無辜,今日你氣數已盡,我二人索命來了。”說完,一箭射向靖的心窩。靖大叫一聲,昏倒在玉輦之上。

當下,慌得尹吉甫和召虎魂飛魄散,趕緊草草散了狩獵,帶著靖飛奔回宮。

回到宮內,靖稍有醒轉,但從此以后只要一合眼便會看到杜伯、左儒前來索命,惶惶不敢閉眼睡覺,也不肯服藥,自知時日無多。三天后,他召來尹吉甫和召虎。

靖命內侍扶起自己,靠在秀褥上,屏退了左右。想想自己在位四十六年,不曾奢靡享樂,一心要匡扶社稷,南征百戰,如今四海安寧,到頭來落得冤鬼索命的下場,甚是悲涼。

“朕在位四十余年全賴二公助力,如今四海安寧,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宮湦雖然已經成年,但是頗為昏庸……繼位后要煩勞二公竭力輔佐……不要讓這周氏基業……易主更姓。”說完,一行濁淚落了下來。

尹召二人退出宮外,靖叫來姜后,讓她坐在自己的旁邊,拉過姜后的手,什么都沒說。一輩子的夫妻,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有些話不用說卻各自心知肚明。靖靠在姜后的身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于把這四十六年的重擔放下了。

他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當夜,靖駕崩,不久姜后亦追隨而去。太子宮湦繼位,即周幽王,立申伯之女為王后,立子宜臼為太子。

自此,爻辭“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服!”算是應驗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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