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從記事起,每晚都會做夢。夢里的情形蕪雜卻逼真,有時候在夢里都會告訴自己,這是個夢,醒過來就好了,可眼睛就是睜不開。一直到現在都很羨慕那種沾枕頭就著,一猛子睡死過去,一覺到天亮的人。
心理學家榮格說“你的夢是你內在生命的表達……對夢予以關注就是對自己進行思考,它是自我反思的一種方式?!?/p>
不整那么深奧了,簡單點兒,中國有句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日里想做不敢做,不與人道或從不示人的隱秘壓抑,或許到了夜晚的夢里,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釋放出來。也就是說,夢里的自己,才是最原始,毫無掩飾的自己。
榮格建議——“應該認真對待每一個夢,就仿佛它是一個完全未知的客體…去對它展開想象,并向人談論起它。”
認真對待每一個夢,這一點,中國有位詩人可以說得上是古今中外的翹楚,他做夢,記夢,將夢境以詩詞的形式盡數記錄,字字滄桑,句句戳心腸。
他就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南宋詩人——陸游。
陸游的《劍南詩稿》中收錄詩詞九千三百多首,其中提到“夢”的有幾百首,直接以“夢”命名的有一百多首,如“記夢”、“夢中作”、“夢回”、“夢斷”、“夢歸”、“我夢”……
這么多“夢”,我們來看看他都夢見了什么——
“夢中何許得嘉賓,對影胡床岸幅巾。
石鼎烹茶火煨栗,主人坦率客情真?!?/p>
吃栗子
陸游有多愛栗子?晚上吃完,做夢還要吃?!褒X根浮動嘆吾衰,山栗炮燔療夜饑”、“地爐芋栗夜燔煨”……夢見有客人來,就跟人家一起烤栗子,再喝上幾杯茶,盡興!
“夢為估客揚州去,水調聲中月滿船?!?/p>
下揚州
陸游在夢中變成了商人去往揚州,水調曲聲中,明月清光映照滿船。何等清美之景,何等自在之夜,當真是一場美夢啊。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p>
游沈園
十二月二日夜,夢中行至城南,重返沈園,想起曾經的摯愛唐婉,陸游無限傷情,梅花猶香,春水又綠,可惜伊人已不在??粗斈陜扇藢懴碌摹垛O頭鳳》,墨痕尚在,觸目驚心。
陸游,一個好像每天都在做夢的人,《八月四日夜夢中作》《八月二十三夜夢中作》《記九月二十六夜夢》《記九月三十日夜半夢》《記乙丑十月一日夜夢》《十月四日夜記夢》……
在他的夢里,美食、勝景、愛情,只是偶然的一瞥。上陣殺敵,收復失地,才是他夢中出現無數次的場景。
“我夢入煙海,初日如金熔,
赤手騎怒鯨,橫身當渴龍……
平生擊虜意,裂眥發上沖,
尚可乘一障,憑堞觀傳烽?!?/p>
夢中煙霧彌漫,他只身入海,手無寸鐵,騎著巨鯨擋住蛟龍,與之搏斗,何等神武,何等快意!夢醒時分,他也想著要如夢中那般一顯身手,破虜殺賊,守衛疆土。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風雨飄搖的南宋,風雨交加的夜晚,年近七旬的陸游孤居荒村,僵臥難眠,直至夜深,迷迷糊糊中夢見自己騎著戰馬奔赴邊關,出征北疆。他如此牽掛著北方戰場,無奈“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
“老去已忘天下事,夢中猶看洛陽花。
妖魂艷骨千年在,朱彈金鞭一笑嘩?!?/p>
忘盡天下事,卻忘不了中原。夢里陸游來到洛陽,牡丹花嬌艷無雙,他手持朱丹金鞭,警告來犯的胡人:不要覬覦中原的牡丹,否則就把你們打回祁連山。身雖老,心未死,在他眼里,牡丹就是中原,就是國土,決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夢中了了知是夢,卻恐燕語來驚眠。”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卻不愿醒來。因為夢里那個陸游意氣風發,馳騁疆場,做著現實中的陸游無法做的事。因為夢里那個陸游是“重鎧奮雕戈”的陸游,不是“塵暗舊貂裘”的陸游。
生逢北宋滅亡之際,又遇南宋貧弱之時,陸游“報國欲死無戰場”,請纓無門屢遭貶黜。“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比账?,夜所夢,他念了一輩子,夢了一輩子。臨死都不忘叮囑子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