鈺玫出門前檢查了水電煤,地上掉落的靠枕扶起來,那是一只粉色的小豬,無辜的,睜著芥子般的小眼睛;被子來不及疊了,至少要拉平,四角都不能有皺痕(那會給人一種不好的心理暗示,仿佛有什么意念留在上面,好像一個記憶模糊的夢)。廁所的垃圾袋半滿,但還是扔掉的好。免得里面生出小蟲子,有一次她的朋友鞠子到她家來,就曾經大驚小怪地從廚房沖出來,說:“你家竟然有蟲子!到處飛!”其實沒那么夸張,她只是偶爾忘記扔掉殘羹剩飯,又加上正好那幾天老公出差,自己也忙(空氣中充滿了微生物,又或者是蟲卵,這種觀念倒有些駭人,但她沒有變成一個潔癖狂,只是以后小心注意這些細節)。她想了想,還有什么需要關照的,對了,陽臺里的迷迭香,是不是要澆水了?——但是,等下班再說吧,細枝末節。
她穿著休閑的T恤,深煙色,胸前印著一朵紫色的花,底下是牛仔褲,運動鞋。哎,到底她還是忘記梳頭了,怎么搞的?她用手擄了一下頭發,幸而她是那種短短的學生頭,所以不必怎么打理,也不會顯得很亂。可是這畢竟帶來了困擾,因為她漸漸發現路上的人都似乎用異樣的眼光在看著自己。她恨不能掏出鏡子來把頭發理一理,有時候一綹頑固的頭發竟會讓整個形象盡毀。
車站上等的人比往日里少一些,這說明她出門的時間已經遲了。她聽見旁邊的一個上年紀女人說:“你到底有沒有關煤氣?”一個中年男人說:“不是你關了嗎?”這個女人應該是這個男人的媽媽,因為這個女人用長者似的很責備的聲音說:“咦,我不是叫你關的嗎,你還說‘哦’,怎么反倒叫我關的?我是沒有關過。”男人似乎被說得無言以對,低頭沉思。女人又說:“那怎么辦?回去么?我肯定沒有關過。”男人說:“我應該關了。”女人繼之以極不信任的口吻說:“關了?剛才不是還什么都不記得……”這時候鈺玫的車來了,她趕忙上車去了。
他們到底有沒有回去呢?還是這種爭執最后不了了之了,大家都忘記了煤氣有沒有關,家里會不會起火,以至于不堪設想的后果……又或者回去了,而發現其實煤氣早就關了,那么他又會說:“我老早告訴過你了……”她也還會還之以“你根本不記得任何事”。然后沒完沒了。鈺玫想,這樣的問題太傷腦筋,干脆不要想。她有一次就忘記了關掉煤氣,直到到了公司才想起來。打電話給丈夫,丈夫根本沒接,可能是沒聽見,在開會(她想讓丈夫回家的原因是丈夫公司離家比較近,她的比較遠,而且遠很多)。她只好請了假,回家去關煤氣,那會兒她剛進公司不久,擔心著領導會對她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她不會撒謊,只好如實說:忘了關煤氣。領導笑了,大概覺得這很可笑,然后就說,那你還不趕快回去?——倒仿佛請假的事本身是可笑的。從那次以后,她特別記得出門要檢查煤氣爐,有時候要檢查兩遍才放心。
她站在車門的位置,上上下下的人多,她設法往里面走一些。人們依舊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頗有些不耐煩,她的頭發一定是亂的,而且衣服也是皺的,她甚至忘了洗臉呢,鼻子上一定亮晶晶,油光光,一大早的兵荒馬亂,幸好兒子前一天就送到姥姥家去了。如果是平常日子,她是習慣了那種注視的,因為她長了一張吸引人的玲瓏的臉龐,盡管兒子已經4歲多,但她仍然有著少女般的明眸皓齒,濃眉大眼。但現在別人的目光只讓她心煩意亂。她決定兩眼目不斜視,站定了不動,這樣慢慢地,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渙散了,就像一滴墨水在一碗清水里進行布朗運動之后的那種渙散游離。她能感覺到,一張繃緊的網松開了,她感到輕松了。
在她到公司之前的路上,還發生了兩件事,一件是走在路上,突然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跑過來,跟她說話。“你疼不疼?”他這么問。她很奇怪,搖搖頭,他追著她問:“真的不疼嗎?你真的不疼?……”她加緊了步伐,想擺脫掉這個小孩,可是孩子一直跟過了一條街,眼看就要跟到她平時買早餐的小店了。她于是只好回答了他:“不疼,一點也不疼。”那孩子這才悻悻然走了。
另一件事也很奇怪,她上班路上會經過一個寺廟,廟門口有一些邋遢的算命者,有男有女,總是跟著每一個路人,向他們灌輸算命的念頭,仿佛你的一生都已經在他們的眼里看盡了。平時她路過這里,總是一路沖過去。可是今天當她走在那條充滿阻礙的路上時,所有算命的人都躲著她,就像給她讓路似的。她故意放慢了步子,可周圍的人也同樣靜止了似的,她在疑惑中慢慢走過去——更像是周圍景物從她的身旁滑了過去。
她一定是遲到了的,前臺的姑娘一心盯著電腦屏幕,大概是在學習日語吧。她的桌上總有一本日語書。鈺玫抬頭看了看掛在正門前方的鐘,時間是9點52分。她已經遲到了近一個小時。她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走進辦公隔間,辦公室有很多區間,她的辦公桌在位于第三個轉彎處的第二個區間。她每次走在辦公室都會想起第一次來應聘時的情景。那是她剛和丈夫從澳洲回到上海時,他們找了三個月工作,都沒有著落,那時她總一心想進一個500強的公司,做一個白領精英。可是國內就業形勢如此不堪,她一個堂堂悉尼大學的碩士生,竟然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丈夫也一樣,四處碰壁,眼看又要交房租了(他們當時租的是位于市郊的一個小套房,房租雖然不算高,但還是到了他們承受的極限),她無奈之下,只能將眼光放低一個檔次,直到她接到這家文化公司的面試通知。他們招的是翻譯,對此她是有把握的。但是面試前一天,她和丈夫差點吵翻了。起因只是為了一只碗……這件事她根本不愿去想,總之,第二天她是頭痛欲裂,身心憔悴地走進這家公司的。她在一位看上去很精明的秘書的引導下沿著長長的走廊走了進去,一路上她想到一句話:一入侯門深似海。進門前,她還特地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從來不化妝的她,也臨時在屈臣氏買了一支唇蜜,給自己抹了一個玫紅嬌俏的嘴。這一切并沒有發生多少效用——因為主管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不但年齡長她十五歲,并且明顯比她時髦十五倍的女人,她用睫毛下嚴厲的目光將她審視了一番,問了她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似乎是在測試她的品味而不是能力。最后對這位應聘者木訥的時尚素質表示遺憾,同時也甚感滿意——因為一個公司里怎能有比自己更時尚的女人呢?所以她被錄用了。
她的工作時而忙碌,時而空閑,視情況而定。但總的來說她干得得心應手。今天她打開電腦,收了幾封郵件,做了例行的幾樣工作之后,卻突然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她覺得今天辦公室特別的安靜,領導似乎還沒來,而同事則像一尊尊泥塑似的坐在座位上,或是在飲水機旁竊竊私語。她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無奈他們的聲音太輕,語焉不詳。她回過頭看身后的90后男生,他是公司新近招的銷售,一個看上去陽光開朗,實則是用開朗來掩飾自卑的外地男生。平時她會和他開開玩笑,讓他給自己買星巴克咖啡,或是在遲到的情況下幫自己打卡,他總是叫她玫姐,他說鈺玫長得像他親姐姐。但她看過照片,覺得根本不像。除了臉架。她想,男生就是這樣,對你表達好感的時候總喜歡說你像他的親戚,不是媽媽就是姐姐,殊不知任何女人聽到被和比自己年長的女人相提并論,都高興不起來。今天他也死氣沉沉,她看到他盯著電腦屏幕發呆,就想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么?可是又覺得沒意思,她在乎嗎?并不。近來她越發覺得生活是沒有意義的,每天只不過是重復前一天,就像復寫紙不停復寫同樣的內容,留下的印痕不是越來越深,而是越來越淺,她才三十三歲,心態卻已經老氣橫秋,以前別人會把她當作剛畢業的實習生,但是近來她對實習生的態度已經讓她誤以為自己是公司的老油條了。毋庸置疑,在她還在念書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那么些意氣風發,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不說是事業,至少是一番成績吧。她以為前途就像澳洲的海天相接,就像自己鮮潔靚麗的寫滿A的成績單,會一直這樣體面光鮮。沒想到四年后,她就變成了一只蠅營狗茍的辦公室穿山甲,整天在不見天日的格子里翻譯著不知發生在哪棟鋼筋大廈的玻璃窗后的交易文書。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前途!唯一的安慰是她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老公對她也算是溫柔體貼,兒子還小,卻能逗她開心。但是除此之外呢?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快慰的了,除了今年國慶安排一次歐洲旅行,她再沒有別的盼頭。現在她有了一定的存款,房子也買了,車子也買了,可是她反而比較懷念在澳洲留學時候,和室友一起去中國超市買便宜的豬肉回家燉白菜的日子,因為那樣的日子里,生活是有滋味的,那種滋味,就像菜里的鹽——也許是叫做“希望”的東西。
她的思緒被打斷了。因為她看見實習生捧著一個紙箱走過來了,她走到她的跟前停了下來。“這是什么?”她朝紙箱里望了一眼,發現里面是一些雜物,本子,文件夾,筆筒……看樣子,實習生是要把東西搬到某個地方去。她望著她心想,她是在等我給她指示一個地方嗎?實習生之前坐在臨時搭出的一張桌子上,公司太小,她委身坐在那個角落里確實很礙事,因為每個要去復印文件的人都要從她后面繞過去。可是雖然銷售大多時候都不在辦公室,卻誰也不愿意把座位讓給她,每個人都盡力在桌上鋪滿了東西,沒有挪開的可能。
“愣著干嘛,你就坐那呀!”領導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她探出頭對實習生說。
實習生撅起嘴,似乎十二萬分的委屈和不情愿。她緩緩把紙箱放了下來。
鈺玫站了起來,往邊上挪了挪。她心想,難怪實習生老要挨她的批評,她總是那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動不動就淌眼抹淚。她不想看到她的臉,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了她似的。
“把那上面的東西收一收,公司文件交給老張去,讓他處理。”老張是公司的大內總管,大到公司報表,小到一張空白A4紙,他事無巨細,樣樣都要管。
鈺玫滿腹狐疑地看著實習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整理她的東西,把她桌上的膳魔師水杯、鏡子、筆袋、Lamy鋼筆、綠箭口香糖、修正帶、便利貼、護手霜、發夾、裝了全家福的相框和一只hello
kitty擺件一樣一樣收進一個大口袋里。奇怪的是,她內心并沒有感覺被侵犯了,反而覺得實習生的動作很柔和,很舒服,她甚至開始欣賞這個姑娘特有的婉約。
這么說,她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開除了?難怪人事前幾天看她的眼神不太對,不過,這么不吭一聲就辭退別人,還是不太地道啊!到底為了什么呢?她想不出來,也許是領導的更年期到了吧。她總是心血來潮做一些匪夷所思的決定,盡管她對自己還不錯,但根本沒好到會跟她平起平坐的地步。她也從來不幻想得到一個老女人的善意。這么說,領導對自己還是有意見的,只是表面上表現得不露聲色而已。也許她是覺得公司要一個翻譯就夠了,而這個實習生就是來頂替她的……怪不得讓她帶著實習生做各種事,手把手地教她每一個細節。她有一次無意間聽實習生說到過,她的工資很低,才不到她的三分之一,就算轉正了也不會超過她的一半。像這樣的女孩子,普通大學本科畢業,能找到一份這樣的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她是外地人,一定和別人合租,工資付了房租之后所剩無幾,所以她總是帶飯到公司,用微波爐轉熱了吃。她覺得有必要去領導辦公室跟她聊一聊,至少表明自己被辭退并非全然不能接受的,她不想被人留下那種不甘心的印象。如果可以,她還想笑著對領導說,其實自己也早就不想干了,她應該去尋找別的工作,更好的發展前途,更好的待遇,或者她應該這么說:其實我想專心回家當全職太太——之前她從未轉過這樣的念頭,但是此刻卻覺得,這樣說很不錯,聽起來很有優越感,因為領導雖然四十多了,卻還是孓然一身。
實習生拿著裝滿了鈺玫東西的口袋,猶豫著問她身后的90后男生:這些東西怎么辦?男生搖搖頭:不知道——你先放著吧,也許有人會來拿的。
“誰會來拿?”打掃衛生的阿姨在辦公室門口守了很久了,“給我吧。”
她本想阻止的,可是轉念一想,都要離開公司了,這些東西也真懶得拿走了,送給阿姨當臨別贈禮吧——只不過——那只相框,她應該留下的,她剛想要提,卻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住了,不是絆住了身體,而是整個靈魂都被絆住了。她張不得口,說不出話,一陣發麻的感覺從腳心開始延伸至頭皮,她感覺到一陣由衷的釋放和快樂的顫栗——不知怎么,她突然明白,她已經死了。
昨天上班途中,發生了一場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