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脈書香出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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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意忽略籠罩在天一閣上的光環(huán)。歷經(jīng)458年的風(fēng)雨沉浮啊,天一閣——依然是讀書人心中巋然獨存的圣殿。

天一閣的神秘、高深,源于閣內(nèi)的卷卷藏書,更讓后人萌生探究之心的是天一閣藏書的管理制度——“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外姓人不得入閣”。數(shù)萬卷藏書束之高閣,藏不得讀之,成了愛書之人心中無法排遣的遺憾。

望“閣”長嘆的愛書人中,有一個纖弱的身影,那便是你——嗜書如命的錢繡蕓。

初時,春光正濃,你正值二八年華,體態(tài)婀娜,膚如凝脂,眉目清秀,高聳的云鬢間插著一枚木質(zhì)的簪子,垂下一條淺綠的穗子。你雖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卻生得玲瓏剔透。

你幾次三番求于叔父去范家說媒。你只想能登上藏書樓,手捧書卷倚窗而讀,帶著一份執(zhí)念,滿心歡喜,嫁入范家,卻不知日日向往,心心念之的天一閣,不但禁止外姓人入閣,還嚴(yán)禁女子登樓。

終了,你為書而死。在范家的數(shù)年時光里,你終是沒能讀到天一閣里的任何一本書。至死,許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這一生到底是嫁給了范邦柱,還是嫁給了書,或者是嫁給了這深不可測的藏書樓?世間若真有宿命之說,這天一閣便是你的宿命了。

幾年里,你身在范家深宅內(nèi),雖與藏書樓僅幾步之遙,卻無法親近。登樓如登天,難!難!難!其中的悲苦,亦是無人可訴。最后,你郁郁死去,化身蕓香草飄香于深深庭院里。

書,是你今生唯一甘愿追逐的光芒。

你如飛蛾般撲入,不顧女子的矜持,不顧父母的相勸,不顧日后的安生,嫁入范家。

你一生的境遇,可謂“生不逢時”。

你與天一閣之間那千轉(zhuǎn)百回的傷心事,是一曲極盡悲愴的弦音,始終繞繚天地間。

或許是老天垂愛,我們前往天一閣的那個早晨,是個風(fēng)雨天。

風(fēng)雨飄搖的深秋,最適合憑吊那些散失多年的情愫。天一閣,從來便是風(fēng)雨不斷。甬城月湖之西天一閣,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以固守,以靜默,在雨聲中醒來,又在雨聲中睡去。

在天一閣,心會靜。靈魂從身體里飛出,在藏書樓的木梁上停駐。隔著數(shù)百年的光陰,我去看你——一個清素的靈魂,柔婉又極為堅韌。

天一閣門前石板地上的積水清澈得可照見人影。站在雨中,面朝天一閣大門,似乎不愿再走動。雨,落在屋檐,依稀間,似有讀書聲從天一閣中傳出,還有琴音,以及一個女子的嘆息聲——

細(xì)微的,柔弱的,有那么多歡欣,那么多苦楚,有那么多渴望,那么多不舍。那聲音,長長地流經(jīng)曠野,縹緲于漫天星辰,而后穿過天一閣的石壁,穿過藏書樓的木墻,穿過歷史的重重帷幕,“叮啷啷——哐當(dāng)——哐當(dāng)——”如琉璃落地。

寶書樓門上的木格子窗,呈暗褐色。我站在窗下,遙想你當(dāng)年徘徊的身影,你纖長的手指可曾如我這般撫過這木格子窗?窗外的春光從來都不曾開在你的世界里,你本是蘭花一般安靜的女子,恐是錯生了年代。那個年代里的人,無人懂你,無人知曉你的心事,那墻上的木格子窗,或許是最好的傾聽者,它會收納你的悲喜,安靜地陪伴你。

看過一些帶有穿越劇情的清宮戲,突然想到,若你能從嘉慶年穿越至現(xiàn)代,你前世中未圓的讀書夢便可在今生中達(dá)成。如今的天一閣,可由任何女子出入,登樓讀書不再是難事。你再也不會因身為女子讀不到書而傷神,也無需因想讀到更多的書而將自己草草婚配,你大可以選一個同樣愛書且愛你的男子,擁有一個屬于你的書房,與你繾綣情深,同你日久天長。

我無比敬仰你的靈魂,卻憐惜你枯索荒蕪的生命,生在那個年代,你是孤獨且寂寞的,你以靈魂之軀去觸碰書的柔韌,你對書的一往情深在那個封建社會中顯得尤為稀缺,即便是在如今這個時代,也是少之又少。

你擅長女紅,一生中唯一繡過的便是蕓香草。人最悲戚的無非是心無所寄,當(dāng)你明了這一生,你只能同范家別房姑嫂一般,庸庸碌碌在范家深宅里過完一生,登樓讀書之事已然成為鏡中花水中月,你便把全部的情思寄托于蕓香草。

燈下。廊前。春秋冬夏……亦或是一個個風(fēng)雨飄搖的清晨、黃昏,你神情專注,一針一線繡著蕓香草,經(jīng)你手完成的有百余幅繡品。這些蕓香草,神態(tài)各異,草葉垂落的,像是在低頭哭泣;草莖向上的,似在仰頭長嘆。

一株蕓香草,乃世間常見的植物,卻如此貼近你的靈魂——你將自己的名字“繡香”改為“繡蕓”,你繡的何止是蕓香草,更是你一生的等待與念想,繡的是蒼涼的時光,繡的是一生的悲苦。

早年,曾聽說,在天一閣的藏書樓里,至今依然陳列著蕓香草,而我卻遍尋不得。不知蕓香草在哪一幢樓里?

我無處尋你,卻在一個回望,在天一池的假山上,看到了你——

你的肉身已凝固成一尊石像,你的香魂終是飄不出天一閣的高墻,你如秋水一般深幽的雙眼與天一閣遙遙相望。假山邊,芭蕉葉一年年地長,暗紅色的六角亭臺里卻不見你倚欄讀書的身影。風(fēng)吹動書頁沙沙作響,風(fēng)吹皺一池秋水,風(fēng)掠過天一閣的竹林,耳邊傳來你彌留之際對夫君道出的遺愿——

我之所以來汝家者,為蕓草也;蕓草既不可見,生亦何為?君如憐妻,死葬閣處左近,妾瞑目矣。

一個人死了,若有一個人或幾個人記得,也算是一種安慰。盡管你的一生的時光如此寡淡,畢竟你的夫君是真心憐你,也嘆你對書的癡心,他將你陪嫁時所帶之書悉數(shù)放入棺木里,遂你所愿將你葬在天一閣左側(cè),范家深院里多了一座新墳,多年后,范家風(fēng)光不再,日子不如從前,這新墳變成孤墳,黃土上長出蕓草,那便是你的香魂。

天一閣飛檐壁上呈現(xiàn)出一片淡遠(yuǎn)的灰白色,像是對某段時光的憑吊。雨停了,我抬頭望向悠長蔥郁的鳳竹林——

恍惚中,見你信步走來。你一身素裙,愁眉不再緊縮,深幽的雙眼中有詩詞的柔婉。那枚木簪子還插在發(fā)絲間,一條淺綠的穗子隨著你的步子輕輕擺動……你如此美好,我愿與你相逢不語,共聽檐雨,同倚斜陽。

我聽見漸漸飄來的風(fēng)鈴聲,它讓空寂的天一閣有了重生的氣象。寶書樓倒映在天一池中,與清風(fēng)明月互為印證——四百五十八年前的嘉慶年,你嫁到了范家,直到二十五歲時死去,一生的讀書夢都不曾圓滿。

道光年間,一個叫做“謝堃”的書生,將你與天一閣的往事收錄在他的《春草堂集》中,無數(shù)后人便記住了你。

一九九〇年八月的一個風(fēng)雨天,我們的老鄉(xiāng)余秋雨先生重返故里,步入天一閣,秋雨先生感佩你這樣一個既不看重錢也不看重勢,只想借著婚配來多看一點書的女子,被你對書的滿腔癡愛,深深感動。而后,他寫了一篇散文《風(fēng)雨天一閣》,收入在他的《文化苦旅》中。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七日,也是一個風(fēng)雨天,我們——幾個癡迷于詩書的文學(xué)中年,帶著滿腔的虔誠,結(jié)伴來到天一閣。

走在天一閣濕潤的青磚小徑上,輕聲細(xì)語,步履輕緩,生怕驚動了那一縷縈繞在書中的香魂。如今這天一閣,不僅僅是一座藏書樓,還成了甬城的知名景點和文化名片。

我們雖與你不在同一個年代,但都愿被書香熏染,與文字癡纏。我們以《一脈書香出閣來》為題著文,以此敬慕天一閣的文化歷史,更是嘆惋你的遭遇。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日,同樣是一個下雨天,已仙逝的臺灣作家林清玄先生重訪天一閣。臨別前,他留下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無憾情補天”,此刻,我默讀清玄先生為天一閣寫的題詞,感覺更像是在為你而作。

繡蕓,癡情如你,只為那卷卷圖書,香魂飄逝,但與那蕓草一起,沉香于南國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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