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游記:千秋墨意,風靜蕓香

你相信前世嗎?我相信。

相信我是,數百年前,夾在泛黃古書里的,一葉蕓。


邂逅天一閣,恰在江南細雨,落的淅淅瀝瀝。冬風里,一落一滴,夾著絲絲涼意,墜入盤繞著的一泓水。

我看過春去春歸的杏花柳葉,走過無數場江南煙雨,撥開歷史厚重的風塵,得見一闕雅意。

若說小橋流水是畫樓小姐錦屏繡著的珠簾情意,那天一閣便是空谷佳人潑墨繪下的石中蘭草,眉清目秀而風骨蒼勁。

走近了,是不言不語的古時樓閣,沉默如初。因風敲過的翠竹,探出白墻黑瓦,帶著雨水淡不去的千秋墨意。

這是座私家藏書樓,矗立在古明州,今寧波。

明末嘉靖年間,有讀書人名范欽,二十七歲考中進士,遵從儒家“學而優則仕”的公理,步入仕途,爾后官場浮沉,直到白發蒼蒼,溘然長逝。終其一生,在歷史中留下的影像那樣少,卻嗜書成癖。每到一處上任,首先搜羅好書奇書,晚年歸故里,建藏書樓,當時藏書達七萬余卷。

他將晚年所有光陰,都耗費在這座閣樓里,足不出戶,讀書、抄書、修復古籍。古時書籍可不似如今,可以大規模的拓印,即便是有了雕版印刷,能流傳下來的依然鳳毛麟角。且修復古籍是個耗時耗力的功夫,搜集、考證、謄寫、清潔......累了,便拄杖出門,瞧一眼閣內風景,假山、碧水、翠竹、紅花,沐了陽光,便覺著辛苦,亦是件自在的事。

只因了,他是讀書人,愛書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偉大思想世代傳承的意義。

而今,光陰流轉,數百年匆匆而至,我入閣,即便是冬日,突兀眼前的都是生機盎然的綠意。閣子坐落在月湖之上,有南園、東園、花轎廳、蕓香堂等一系列景區,好山好水,好花好木,而在這花木間氤氳出的,全是日漸濃郁的墨香。

《易經》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藏書樓最懼火災,于是這樓便命名了:天一閣。

公元1585年,范老先生閉目長逝,將這座藏書樓作為遺產,傳與子子孫孫,并留下嚴苛族規:

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與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者,罰不與祭一年;擅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罰不與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懲外,永行擯逐,不得與祭。

至此,書不出閣的族規擬定,讓天一閣在歷史里,永遠的關上了門。

卻在后世,無數的讀書人心中,化作了精神信仰,一種近乎宗教式的朝拜。


我走過假山林立的南園,拂過翠竹環繞的東園,看月湖的水從閣間汩汩穿過,翠意攀爬滿眼。我透過玻璃櫥窗,看那些泛黃的書卷,我戴上潔白的手套,將殘存的書卷翻開一覽。

沒來由的崇敬,我幾乎是虔誠至極,俯首在這古老民族,世代傳承的文化前。這些書卷極厚重,像風云更迭的歷史沉甸甸,我想那泛黃紙張,該是承載了多少人世悲歡,月缺月圓。

還承載了那段提起便極傷心的往事。

錢姑娘活在嘉慶年間,是寧波知府的侄女,酷愛詩書。她聽說天一閣藏書萬卷,家學淵博,便想方設法央叔叔做主,將自己嫁與了范氏后人。

其實只是想讀一些書罷了,就這樣潦草了一生。

可范家冷冰冰的族規說:女不上樓,書不出閣。所以直到她郁郁而終的那日,依然沒觸到天一閣的任何一本書,只能以仰望的姿態,望著那長長的樓梯,看它通向自己一生都到不了的遠方,觸手可及,卻又那般遙遠。

不是說,嫁給范家,就是嫁給天一閣了嗎?她過世前,還在問。

在世的時候,她常繡著一種草,叫蕓草,是防止藏書遭蟲蛀的一種香草。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以繡蕓草為念,甚至將名字也改成了“繡蕓”。

一年春謝,一年冬來,眼里的執著和悲傷化成日日繡下的一葉蕓草,訴說著內心深處最癡的渴望,又在無奈年歲里站到白發蒼蒼。

如今的天一閣里,將一處小閣,命名為:蕓香堂。

想來那姑娘對天一閣一生向往,凝眸處是一種對文化的信仰,無論步履怎樣的艱難和蹣跚,她的目光還是那么專注,即便那專注的寄托已成幻影,她也要相依相伴,守望終生。

讀至這闕往事,我不由的眼角泛傷。

我想,我懂她的目光,懂她的向往和悲傷。而今,我觸到的,是她凝望了一生,至死都未能到達的遠方,何以能不虔誠?何以能不悲愴!

你相信前世嗎?我相信。

相信我是,數百年前,夾在泛黃古書里的,一葉蕓。


天一閣的大門,再次于歷史中打開時,是因了黃宗羲。

我九歲時,便十分喜歡黃宗羲。他無論是人品、氣節、風骨還是學問,都太值得人敬佩。

他父親是明末東林黨人,冤死于宦官魏忠賢之手,后宦官集團受審,十九歲的他在廷質時義憤填膺地錐刺和痛毆漏網余黨,后又追殺兇手,警告阮大鋮,大快人心,是謂孝;清兵南下,他與弟弟在家鄉組織子弟兵“世忠營”英勇抗清,是謂忠;抗清失敗后潛心學術,將民族道義、人格風骨傳播,啟迪后人,終成一代歷史學家、思想家。

他為了學問,想來天一閣讀書了,那年是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

范氏后人,一致同意,允他登樓,只因他有這個資格。

這是對大師、對文化、對風骨和精神的致敬。

嗣后,天一閣便向真正的大學者開放,此后近二百年的時間內,獲準登樓也僅有十余名,而他們的名字,無一不彪炳史冊。

文人以登上天一閣為榮。

可惜,到了近代,一切都變了。

先是太平軍進攻寧波,竊賊趁亂拆墻偷書,當廢紙論斤賣。至1914年,竊賊薛繼渭受無良書商指使,潛入書樓,每日只帶棗子充饑,偷去藏書大半,并于上海出售。仁人志士委實心痛,花費巨資購下部分,保存于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卻又在抗日戰爭的炮火中,被燒的一干二凈。

那時的書,可不似現代,它大多都是孤本,無法復制,沒了就是沒了。

范老先生傾盡晚年挑選的藏書,一字一句校訂過的古籍,范氏后人以嚴厲家法保護著的閣樓,錢姑娘仰望了一生,至死都未能踏上的閣樓,黃宗羲灰布長衫,小心翼翼,拂去周身灰塵,虔誠踏上的閣樓,而今滿目蕭索,徒留斷井頹垣,斷鴻悲聲。

到底太可惜。

如今我們的網絡,可以記錄下生活的一點一滴,無聊也好,有趣也罷。可古時,他們的傲然風骨,一生的執著和信仰,在歷史的長河里僅僅留下只言片語,又在這樣那樣的風雨里,終于息聲。

敵不過的,哪里是似水流年,是世事從來殘酷。


所幸,在天一閣斷井頹垣的基礎上,有許多忠于文化的熱心人出資出力,國家也在一次次大規模的修繕和充實,如今它已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被立為“天一閣博物館”,為寧波市一道別樣的風景。

我想,到如今,天一閣已不再是一座供人閱讀的藏書樓,而是中國傳統文化及士大夫人格精神的象征,它的存在,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人們,傳統文化的保存和傳承有多艱難,而我們的民族,對于文化的渴求是何等的悲愴與神圣。

而今,我遇天一閣,它仍安好,一縷墨意散了又聚,飄搖著流傳千秋,有風疾風止,雨疏雨驟,而今煙云過矣,風靜處,蕓草搖曳生香。

我亦愛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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